第七十九章 中举(2 / 2)
那张纸,正是当日望日骄在刘拂书桌上发现的,一沓中的某一张。
春海棠挑眉接过,略看了两眼,便将纸张仔细叠起,收进袖中:“你倒是写的一笔好字。教姑娘们读书是件好事,你多上心些。”
纸上写的,是她忠信侯府府上厨子的拿手菜,曾被圣上大加赞赏过。这道“沙舟踏翠”工序繁杂用料豪奢,是江南一带从未有过的北方大菜。
对于有用的人,和有用的事,但凡是个头脑正常的人,都会报以极大的宽容。
刘拂从未怀疑过春海棠的目光。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姐姐想想,要是能在吃喝上精益求精,再加上姐妹们春兰秋菊各有所长,还怕比不过怡红院、万花楼?”
拿《礼记》的话来劝妓子进取,希望孔圣人不要跳起来打她。
“你倒有好大的志向。”春海棠敲敲桌子,正色道,“只有刚出生的牛犊子,才会想着去攀比老虎的崽子。”
刘拂闻言眸光微闪,本以为要许久之后才能提起的话,没想到时机立刻就到了。
她打起精神,放缓语调,认真问道:“姐姐可知一则民间传说?”
话题转得太快,春海棠一头雾水:“什么?”
“龙性淫,与牛交,生麒麟。牛犊子……可不一定比不过老虎。大家背后站着的,不定是龙是蛇。”
春海棠微愣:“你……你怎么知道?”
“姐姐日日自夸自己挑美人的眼光,我观楼中姐妹,果真无一个不美。”刘拂起身,“江南多美人,难道它怡红、万花的姑娘,就一定比咱们饶翠楼的姐妹漂亮?”
她挑起望日骄的下巴,轻笑道:“不说别的,咱们骄儿第一个不服。”
本以为望日骄会羞得脸红,谁知她竟“噗”得一声笑出来:“有你坐镇,我哪里敢不服呢。”
此言一出,方才还略带紧张的望日骄也喷笑出声。
“他们两家背后站着的是谁?姐姐先别说,让我猜猜。”刘拂尴尬的收回手,轻轻嗓子瞪了两人一眼,接着正色道,“金陵乃是江南重地江苏首府,敢在这里给人当靠山的,不是四品的江陵知府,就是总管一府兵力的正五品守备大人,可对?”
这一文一武,具是金陵的实权人物。
看到春海棠的神情,刘拂已知她猜的没错。
“咱们虽是土畜,可若背后站着的是真龙,好赖也能跟地头蛇平起平坐。”
“姐姐你想,那麒麟瑞兽,可是绣在一品官员胸前的。”
当朝以禽兽纹样来区分官员,文官绣禽武官绣兽,她刘平明上辈子官居正二品太子少师,胸前配着的便是锦鸡补子。
她当年代天子巡视江南,当地官员送来伺候她的淸倌儿便是怡红院、万花楼教养多年的底牌。刘拂没有将人收下,却从小姑娘口中套得了不少事情。
真是铁打的万花和怡红,流水的知府和守备。
六十年前与六十年后,一成不变。
吃喝不过小道,这才是她为自己、为春海棠、为饶翠楼看好的真正退路。
春海棠自嘲一笑:“卑贱之人,如何高攀贵人……”
“你还年幼,口无遮拦……今日的话,不要再提了。”
第15章
因着徐思年不放心谢显,在交待过小厮好好照顾刘拂后,便跟着谢显前去园前迎客。
被丢下的刘拂又吃了一块糕点,倍感无聊之下撇开小厮,自己打着伞顺着原路,随意溜达着去找徐思年。
当她一路赏花看雪,终于在白茫茫一片中看到徐思年时,反倒停下了脚步。
“松风兄?”刘拂远远地招呼了一声,在徐思年的示意下走到临近的小亭子处坐下。
不多时,就有人奉上热茶。
刘拂拉过谢府小厮,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小厮苦着脸摇头,指了指他们家公子:“小刘公子莫怪,我们二爷说了,不让奴才们瞎掺和。”
主子有命,别说插手,他们就是说都不能多说一个字。
刘拂点头,也不为难他。心道这谢家的规矩真好,谢老爷能教出两个进士儿子,治家确实严谨。
看着被数人“围攻”的徐思年,刘拂展扇挡嘴,悄悄打了个呵欠。
她倚在亭柱上,不过三言两语,就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谢二公子选在今日做东,自是因为今儿个是各大书院统一的休沐日。
十日才得一日的休息,配上纤秾合度的雪景,有兴趣赏雪赏梅的风雅人很是不少,其中有恰巧被谢显请来的,也有如那帮子没得到邀约的。
兴致勃勃来梅园观景,却被告知不得入内,扫兴之下一时怒起,与包了园子的有钱公子对上,也属正常。
前提是,那群书生没有左顾右盼,像是等着什么人来似的。
旁观者清,一旁看戏的刘拂将他们的小动作看得清清楚楚,不过眼见着徐思年二人没有吃亏,就没有上前点破。
徐公子驳论时的英姿很值得一看,有理有据不以势压人,说不得就能入了宋家人的眼呢?
刘拂端起茶盏暖手,静静看戏。
争论从“凭什么谢家开诗会我们就不能来赏梅”开始,引申出“以钱势砸人”这个命题,正在往未知的方向发展着。
究其根本,左不过是两袖清风者与朱门绣户间的矛盾:一派清贫自矜,一派持重端庄;一个说你目中无人,一个说咱道不相谋,车轱辘似的你来我往,没完没了。
刘拂听着听着,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她手中茶杯随着打呵欠的动作颤了颤,发出“咯”的一声轻响。
除了一直分心在她身上的徐思年外,那帮秀才也闻声望向了她。
与人辩驳还心有旁骛,也难怪落了下风。刘拂低头细细抿了一口香茶,无视射向她的惊艳目光。
打她有资格入朝起,类似的争论听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勋贵与清流两方人,只要有利益牵扯就必要拿彼此的身份发作,上升至家国天下民心百姓,比这些年轻人引经据典的争论有意思多了。
她一边盘算着与会的大抵会有哪些人,一边分神留意着徐思年。
书生间的唇枪舌战,向来是快言快语,几轮下来,客人也还未来。
到底是双拳难敌四手,徐思年再如何急智,一个人也抵不过八张嘴。而他身边的谢显虽学问不差,但明显因为身体的缘故,几乎没有与人争辩的经验,只能算是半个助手。
眼见着再争无用,徐思年的腰杆越挺越直,谢显的面色越来越差,刘拂轻叹口气,放下茶盏站直身子,准备上前助阵。
她这一动,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领头的秀才看着刘拂娇小的身形,冷笑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看徐兄,倒是养得挺好。”
啧,这话她就不爱听了。
且一个读书人如此歪解孔夫子的话,就不怕至圣先师托梦给主考官判他零分么?
刘拂仰头,大步上前推开意图挡住她的徐思年,以冷笑相对:“这位兄台,方才风大,你可否再说一次?”
话赶着话,没给秀才一丝退缩的机会,另几人梗着脖子道:“说又如何,你不必装着眼瞎耳聋。”
说话间扯了扯为首的那个,暗暗指向来时的路。
秀才被伙伴示意,看到不远处的来人,忙清清嗓子,指着刘拂大声道:“谢二公子说所邀者尽是金陵英才,我等技不如人,自不敢没脸没皮地贴上来……只是你这般无名无姓之辈,若非攀附徐公子,又有什么资格压金陵众学子一头?”
这高帽子戴的,让人心惊。
方才她到时徐思年并未引荐,哪怕因着两方正在争论,也确实是不合规矩。说明她身份不是极高,就是极低。
以刘拂的美貌瘦弱,身边又无随侍的下人,很难不让人想歪。
“徐公子,松风兄,这位仁兄说小弟是你豢养的入幕之宾呢。”
徐思年紧张道:“阿拂……”
刘拂挥手打断他的话,再上前一步,指尖一捻展开折扇,对着那出言嘲讽的秀才嗤笑道:“你且睁眼看看,小爷需得他养?”继而抬起下巴冷笑道,“就算小爷年不满十五,也不是你这酸儒能随口编排的!”
她本就贵气天成,又是一身锦衣华服,冷着精致的小脸往那一站,自带十足的威风。
本是小小的一只站在那里,却让人不敢逼视。
“怎得不说话了?”刘拂摇了摇扇子,“可是看仔细了?”
扇面上的朱淞墨宝,五彩斑斓得刺人眼目。
见对方不答,刘拂收起扇子,一敲掌心,恍然大悟道:“女子与小人?我是‘小人’不假,想来这位兄台口中的‘女子’,只能是谢二公子了。”
在场十一人,自家只占三个。秀才指着鼻子骂的人,非她既他。
刘拂调转扇子戳了戳谢显的腰,大笑道:“显二哥,我都忘了有多久没人敢直夸你那张漂亮脸蛋儿了。”
谢显容貌是不错,却比不得刘拂精致美貌。在听清她的话后,谢显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夺了她的扇子,敲了敲她的脑袋。
几个秀才的脸色都不大好看。
他们方才改口,就是怕再继续下去会攀扯到父母官,现在看刘拂全不似方才玩物似的见不得人,反倒与两家公子相处得极自然,已是怯了七分。
徐思年眸光微黯,挡在了两人中间。
也就这么一会功夫,远处执伞步行而来的人群已快走近。
“怎么?还不道歉么?”刘拂压低声音,轻笑道,“想你们不知晓,宋院长自来爱重妻女,更有一外孙女,那叫一个爱若珍宝,更胜儿孙。”
数人闻言,皆是一愣。
秀才咬牙,拱手一揖:“原是我们口无遮拦,还望……”
刘拂补充道:“刘公子。”
“还望刘公子见谅。”
刘拂合掌而笑,余光所到之处,几乎能看清来人面貌:“唉,刘公子见谅了,徐公子和谢公子还未见谅呢。”
她努了努嘴,看向秀才身后众人:“你们说对吧?”
时不待人呐。刘拂抿唇而笑,乖巧可爱。
“徐公子,谢公子。”众秀才很识时务,一揖到底,“是我们唐突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眼见着还不算太傻。
两方人转瞬间,从剑拔弩张变成一团和气。不止不远处因担忧自家二爷吃亏,已准备好助拳的谢府小厮一脸迷茫,就连徐思年与谢显也都愣在当场。
作为以刚正秉直自诩的读书人,当多年后身入宦海,徐、谢二人才意识到,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光明正大的威逼利诱。
刘拂扯了扯谢显的袖子:“显二哥,客人来了。”
谢显立时回神,抚平袍袖整好发冠,与徐思年相携上前迎客。而那帮垂头丧气的秀才,也精神一震,跟着前去交谈。
文人最好脸面,就算想做宋院长的弟子,也有旁的途径,今日这般丢脸,他们还不寻个借口速速离开,实在是不合常理。
今日的诗会,定还有别的名堂。刘拂摸了摸下巴,狠狠记了一笔徐思年的瞒而不报。
“小宋先生,张兄,王兄,李兄。”
“徐兄,谢兄。”
当刘拂走到徐思年身后时,众人已完成了例行问候。
作为唯一的生面孔,刘拂的到来引得所有人的注视,特别是在她走到徐思年身旁站好后,更是让人越发好奇。
“这位小公子是?”发问的是个略年长的清隽书生,似是姓王。
对着辈分最高的先生拱手一笑,刘拂举止大方有度,礼仪规范毫不怯场:“学生刘拂,见过小宋先生,与各位兄长。”
小宋先生年约而立,面白无须一身素袍,若猜得没错,应是宋院长的幼子,幼时就有神童之名的宋三郎宋和。
熟悉的氛围让刘拂心痒难耐,与在饶翠楼的周旋往来相比,这样的场合才是她的主场。
主客陪客与陪衬都已到场,只待开宴。
刘拂的目光扫过一脸菜色的秀才们,露出一个浅笑。若无绿叶,怎能衬得出红花的娇艳?他们来得,其实极巧。
“听刘小公子的口音,似是京城人?”
咦?
第14章
及至腊月初七那天,一大早徐思年就亲自来接刘拂出门。
刘拂听到龟公通报后就走出房门,当徐思年下车进楼时,正对上她迎来的身影。
将满十四岁的少女身量还未长成,纤腰不盈一握,即便穿了不少,仍是文弱单薄。她乌发高束,露出白玉造的小脸,眉眼间藏着笑意,让人见之生喜。
徐思年看着她走向自己,脸上就不觉挂上了笑意。
“徐兄。”刘拂抱拳一揖,举止大方,不含丁点女气。
即便早前已见过,来时徐思年满心自家宝物怕被别人偷走自家宝物的担忧,此时细细看去,只觉得面前上是个精致的小公子,再猜不到是个女儿身。
他忍笑道:“阿拂,你我亲如兄弟,如此可是叫错了。”
刘拂将脸上憋出一丝红晕,再次抱拳:“松风兄。”
“今日恐怕有雪,我带了斗篷与你。”徐思年大步向前,亲自替刘拂披带。
两人离得极近,低头就能看见少女精致的鼻头。长睫一颤一颤的,刮得他心痒难耐。
此时气氛极佳,若是原来,怕是要忍不住亲她一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