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梳妆(2 / 2)
她能凭些微墨色的差别,一眼认出桐油墨与漆涸墨的差别;亦能凭洒金的密度不同,辨出铜丝罗文笺与狭帘罗文笺。却分不出面前两盏颜色相似的香脂,分别有什么用途,又要如何使用。
女扮男装多年的后遗症,直到现在才显现出来。
镜中少女的脸上写满了苦恼。
抬手拢起发丝,刘拂回忆着贵女们繁杂的发髻,试探着编起发辫。
挽发,敷粉,描眉,点唇,能画一笔好画的手却捏不稳眉黛。哪怕有厚厚的脂粉遮挡,也无法掩盖骤然苍白起来的面容。
刘拂看着镜中的自己,猫儿似的杏眼中透出满满的无奈。
她不是个娇气的人,也曾单枪匹马赶赴黄沙漫天的前线、临危受命直抵山峦崩塌的灾区,两个月来无人服侍也过得很是安乐,从不曾像现在这般怀念过去仆婢环绕的贵公子生活。
身为女子,真是一件麻烦的事。
长叹口气,刘拂拎起裙角起身,屈指敲了敲与隔壁共用的墙壁。
“骄儿,我需要你。”
今日能救她的,只有望日骄。
洗去脸上不堪入目的妆容,打散头发重新坐回镜前,刘拂拿着木梳一下下顺着仍旧枯黄的发丝。
却步不前,从不是她的作风。
***
刘拂推门而出时,正好对上倚栏嗑瓜子的娇杏。
花楼只在日落后迎客,妓子们也在后半夜才能安歇,是以整个走廊上除了她们这批还未出堂的姑娘,就只有娇杏一个老人。
听到身后的动静,娇杏眼皮一掀,“呸”的得一声吐出嘴里的瓜子皮:“可见今日福星高照喜鹊登枝,咱们的碧烟姑娘,居然舍得出闺房了。”
其余小姑娘看到这边的情况,全部战战兢兢地的停住了脚步,不敢多出一声。
十几个小丫头挤做一堆,像群瑟瑟发抖互相取暖的小鹌鹑。
刘拂抬眼,对着她们安抚地笑笑。
娇杏的脸色明显掉了下来。
有些冲突是无法掩盖的,既然注定要发生,还不如早日挑明。
虽说将军不打无准备的仗,但刘拂是个文人,自有自己的行事方法。
她没站稳脚跟不假,对方也少了做准备的时间。
“姐姐辛苦了。”刘拂拉住想要开口的望日骄,向着娇杏一笑,“看姐姐面色憔悴,可是太过操劳了?”
意有所指得的太过明显。
娇杏神情微僵,借着拿帕子擦拭嘴角的动作掩盖:“我们这样的劳苦命,哪里有什么辛不辛苦。”她的目光略过刘拂只簪着一朵绢花的双环髻,大声嗤笑,“不像有的人,天生好运。三门不出五步不迈,好吃好喝地的吞饮自家姐妹的血汗钱。”
这两个月时间,不止让刘拂摸清了饶翠楼的底细,也让她看清了上上下下的关系网。
三个女人一台戏,更别提楼中住了数十个姑娘。
刘拂留意到,在娇杏之前那句话出口时,不远处小鹌鹑们的脸色也确实变了一变。
因娇杏识文断字,性格泼辣镇得住场子,春海棠便将教养新人的任务交给了她。除了刘拂与望日骄,其余人在初进楼时,都受过娇杏百般手段,对她又敬又怕。
刘拂都能猜到,在自己与望日骄不在的场合,娇杏会将她们二人形容成何种模样——凭着鸨母的宠爱作威作福,日后必定能夺得最好的一切。
人言可畏,三人成虎。
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正是性情未定易受人影响的时候。
可惜不论是孤立还是嫉恨,这些小女孩儿最在意的东西,全不在刘拂眼中。就连娇杏发自内心的嫉妒,也只被刘拂当作成事的踏脚石。
圣人说“不患寡而患不均”,可这个世界上,从不曾有过真正的公平。
若想凸显自己的本事,最好的方法就是找一个入得了贵人眼的对手。
“千金散尽还复来。姐姐熟读诗书,想来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刘拂靠近娇杏,压低声音笑道,“毕竟我不止好运满满,还天生了一副好才貌。”
她直视对方,眼中的讽刺只有娇杏一人能够看到。
有些人,做不了朋友,那就不要客气。
娇杏怒目圆睁,恨得咬牙切齿。她捏着帕子的手紧了又紧,最后只是将手中的瓜子全摔在地上。
春海棠的两个心肝,都不是她能动的:“好猖狂!妈妈若知道她的宝贝儿是这般模样,怕要伤心透了!”
时人最喜女子贤良淑德,更别提花钱的是大爷,青楼楚馆的妓子哪怕像娇杏这般火辣脾气的,在恩客面前也要做出温柔如水的模样。
娇杏的话不中听,但从各个方面来讲,都是实话。
随着她的动作,有三两粒不长眼的瓜子,蹦到了刘拂裙子上。
刘拂刚想掀起裙子,就被身旁的望日骄打了手。
啧,穿裙子真是麻烦。
她眉头微蹙,提了提裙摆,任由瓜子滚落。
然后才抬头望向娇杏,轻声道:“姐姐这话说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