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中流击水(2 / 2)
生活在各种复杂的条件中重复,但每一天都不同。
时间飞快,转眼到了十月。十一黄金周前,他得知高长功的火锅店因生意不景气,已经在节前一个月转了出去。虽亏了几万元,但终究也实现了高长功多年来的这个梦想。本想打电话安慰几句,但不知道该怎么说,也就放下电话,等节后当面问问情况,再说了。而肖子厚打电话来,说是和长安建筑集团的刘得志小兄弟已经约好,十一聚聚,问他能不能参加?这个刘得志他没见过,但听肖子厚说过几次,知道是个小年轻人,很有心计,只说是自己想回家,便婉言谢绝了。郝大通邀请他回玉泉县看看,说是小吴想他了,一起喝喝酒、唱唱歌;他也知道吴思邈的心思,不就是想找女孩聊聊天。便说假期想回趟家,看看老人,也没有答应。如此一来,他便在放假当天,回了趟北村。
早上8点,他洗了个头,打上了摩斯,穿着单位发的一身藏蓝色新西装,白衬衫、黑领带鞋擦得光亮光亮,拿着一面小圆镜子照了照,感觉挺满意的,便关上了出租屋的门,从西高新出发了。公交车到了城东客运站,他又上大巴,一路飞快,只用了两个小时,便到了同州县城。途中,刚刚进城时,还从车窗上远远地看了一眼自己上了三年学的同州师范学校的大门,如今已经搬走,物非人非,似有感慨。他又想到了女神、想到了漂亮的文选与写作老师、想到了研究鲁迅的校团委一把手、想到了共青团书店,也想到了当年已经退养的父亲,背着行李,送自己上学的情景。
那是1991年的9月5日,天气也和这天一样,蓝天白云,晴空万里。但那时,自己还是那么懵懂,那么消瘦,那么渴望看见外面的世界;而如今,历经10年,突然回首,竟似乎心里多了几分苍凉。于是,他便又想起那句:握一把苍凉献给你,在这不见红叶的秋天,趁着霜还没降,你也许还能觉出一点我们手握的余温吧。
意气风发的情致瞬间化成一种怀念,伴随着同州县北门外客车站拥挤的小巴,回到了依然坚硬的现实。坐在小巴上,他又想起了父亲,想起父亲在这个地方给过自己的那张藏蓝色的10元钱,想起这唯一的礼物,如同自己今天穿着的新衣,这样稀缺。
坐在开向两女镇的小巴上,一路摇摇晃晃,陈无遇想着小溪小说中写的那些母亲的话。
在很多人看来,陈光年都是一个老实人,是一个大孝子。他对李千金和前后两位养父,都很孝顺,说话和气,态度谦卑。但在邢玉珍看来,他却有着不可原谅的问题。邢玉珍认为,自己的丈夫至少有三大缺点。一是很自私,只要是享受的事,先自己后别人;好穿、好吃、好交朋友。二是只要有钱就敢花,往往超支;把自己的钱花完了,还敢借别人的钱,继续花。三是头脑简单,却喜欢感情用事,交友不慎。说到这三点,她还专门说了几件事。一次,陈光年1966年去京都,收了别人的钱,说给付钱的人买缝纫机,结果没买东西,钱用了;在那个最困难的时期,两百元几乎是天文数字,邢玉珍借不来,替他还不上,又被对方逼着,只能和母亲李千金缝衣织布上街卖,攒够了还给人家。还有一次,陈光年给一个朋友担保,朋友不还钱,银行就找到了北村,邢玉珍不想丢面子,便拿地里辛辛苦苦攒的钱还了债。第三次是在那个特殊时期,不知用了谁的400元,托村上人让邢玉珍还;邢玉珍省吃俭用,一元一元积攒起来的一点钱,便被一次拿走。最后一次,就是退休回来,没有带钱,却带了13000元的账;还好,那几年苹果树有收成,又替丈夫还了。最让邢玉珍不能平静的,就是给两个儿子改姓的问题,这让邢玉珍感觉:将来见了地下的母亲,她是要磕头赔罪的。
到了两女镇,车还没有停稳,透过窗子,陈无遇便看见大姐夫王武手里提着个白色的头盔,摩托车撑在车站边的商店门口,身子靠着摩托车上,正朝着自己招手。陈无遇叫了声“武哥”,便跳下车,走了过去。还没有发车,陈无遇看自己两手空空,便到商店里买了一些东西,给父母和大姐家带上。王武在陈无遇眼里,一直很瘦,很干练,是全家最勤快的一个人。他坐在摩托车后边,搂着大姐夫的腰,问:“今年收成咋样?”
王武一边开车,一边笑着说:“还不是个那样。现在苹果不如前几年了,太多,卖不动。”
王武说到那几年的苹果,陈无遇便想起了哥哥陈无风。
邢玉珍刚生下陈无风时,因为前两个孩子都是女孩,李千金和贾水鹏一看是儿子,便十分高兴。在农村这个特别重视传宗接代的社会,男孩无疑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全家人喜气洋洋,两个老人高兴得合不拢嘴,贾水鹏激动地叫孩子“三女”。家里起初已做好了一千多个石子馍,现在就感觉不够了,再做了一千多。这数量,比前两个女孩出生时都多了一倍,让懵懂无知的邢梧桐姐妹还有些高兴,认为可以大吃特吃了。陈无风长大后,也和两个姐姐一样,不太喜欢学习,念完初中,就辍学了。那时,正好赶上可以接班,陈光年就提前退休,让大儿子接了自己的班,到县工商局成了一名正式工,还转成了城镇户口。刚上班,陈无风工作很积极,上进心强,能力突出,很受领导器重。1999年,26岁的陈无风便被提拔成了副所长。家里对陈无风的重视,还体现在生活上。陈无风1993年结婚时,家里的八亩苹果树收成不错,父母便花了3万元,在同州县城买了一个三分大的小院。说是给家里买的,其实只是给陈无风一家住。如今邢玉珍和陈光年退休了,便也没有去同州县城,还是住在农村。
陈无遇记得,自己在祖母去世后的第二天,还问过母亲,为什么父母对他没有像对哥哥那么好?其实,也就是问,为什么他工作很多年了,也没有说给他买套房?当时,母亲很无奈,只是说了句,你和你哥不是一个时代的,怎么能一样?而后,邢玉珍在向小溪讲述这件事时,才感觉当时自己话说得太仓促了,或许是觉得二儿子就不应该提出这个问题,有点责怪的意思。想到这里,陈无遇觉得自己太对不起老母亲了:老人含辛茹苦地将自己抚养大,经历了那么多风雨,自己不想着如何孝敬老人,还只想着和哥哥比较,真是没有良心。
想着想着,就流下了愧疚的泪水。姐夫王武正在开着摩托车,估计也看见陈无遇流泪了,便问:“无遇,咋了?”
陈无遇说了句:“想我婆了。”
王武知道,陈无遇从小就是睡在李千金身边长大的,每次回老家,都要陪着自己的祖母睡觉。直到去年李千金去世,还从玉泉县专门回家,在家为老人守了三天三夜的灵堂,看着过了头七,才离开的。听他这么说,王武便说了句:“婆的那边肯定不错,善人都有善报。”
陈无遇想到祖母一生的良善,在全村德高望重,又想去坟地看看。于是,便接着说了句:“姐夫,一会回去,我开你的车,到婆坟上再看看。”
王武自然没有问题,应了声,便专心开车。此时,摩托车已经进了村,王武便放慢了速度,回到了陈无遇那个常常梦起的老家。
故乡都是亲人的影子,老家总有万般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