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君子(1 / 1)
“中行……” 他听见身后叫他,没停下。 “中行。中行!” 姚江快步追上来,长腿一跨,刹在他面前。历中行只得站住。 可等两人面对面驻了足,反而无话。 历中行当着那么多人以及卫昌的面转身就走,虽未露声色,却也是没给人面子。等了少顷,姚江没有责怪之意,他便面色谦和,主动道:“姚总,什么事?” 姚江脖颈上渗了层薄薄的汗,在皮肤表面起伏闪耀,将衬衫领口染上一道深色。呼吸有些沉,是一路跟随、追赶的缘故。 临近地铁口,三三两两的行人络绎不绝,不免对两位站着不动的高大男士侧目。一瞥之下,气氛古怪,一位浑身暗银色精工高定,严整矜庄,一位的浅茶色纯棉polo衫扎进长裤里,闲适随意。两人皆无疾言厉色,却分明在对峙。 “中行,我们换个地方说。”姚江说。 地铁口的电梯间后面栽着一小片紫竹,竹间有小径长椅,历中行二话不说,走进去在椅旁站定。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姚淮告诉我时,说了农户的诉求,第一是赔偿病害损失,第二是得知要修高铁,对征地补偿不满意。前面一项是农业局的事。”姚江跟在他身后,拨开长到小径内的竹叶,缓声道。 “只有前面一项是农业局的事?不见得吧。”历中行笑笑,摸了摸手边的细长叶片,“卫昌当时为什么不管这些田,为什么对病虫害视若无睹?” “原来不只是因为新梁要挖遗址,是因为早就知道高铁要征地,除了土地补偿,地面上附着物和青苗价值越高,附加补偿越高。不管是为了少赔点钱,还是到时候征地阻力小一点,他都是故意的。”他放过那片光滑的叶子,手插进裤兜,抬头去看姚江。 姚江的目光静静栖在他肩上,没有衔住他的视线。 历中行心头火起,口吻转急:“可是姚江,你是万汇的负责人,你在这里选址的时候,知不知道高铁这事?” 他心里有答案,还是要问一遍。必须要问一遍。 “知道。” 果然,姚江并不对他说谎。 历中行不知该为这份坦诚高兴,还是为诚实之下,对方对自己怒意的全无所谓而心痛。他苦笑一下,说:“那姚总,你知不知道,他们都是被河梁丢下的人、忘记的人?我在这里挖了几个月土,跟他们聊过。河梁高速扩张的时候,他们很多拿大半辈子的积蓄在这儿买了房子,或者盖了房子。城市化说停就停,把他们留在边边角角,进不了城,也回不了村,我们雇的那些民工里,有很多这样的人。 “高铁一来,把他们剩下这点地也拿走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是,我们都知道,高铁来了,过几年,这一片就能起来,前途一片光明。万汇也是看中这个,对吧?”提到万汇,让他感到难以置信,难以呼吸。 “可他们不知道啊。这几年他们按不了快进键,还是只能一天一天过。不是说反对征地,是原本城市建设已经让这里的农村基本消失了,剩下的零散农田只是糊口,没了地,他们去干什么呢?”他越说越快,问自己,看错了姚江吗?看错了? “中行。”姚江听着他急促的气息,眉心攒起,近前半步。 历中行的双目如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他:“农业局是管不了那么多,但让他们在这儿就能引起一点注意。如果没有高铁征地,赔了菜钱让人回去当然对大家都好;但多出这事,怎么能就这么打发他们……农民不好组织,一散就散了,要争取什么只能一鼓作气。 “他们没有在城市里谋生的手段,都拉去工地吗?老人呢?有个爷爷和我老师同岁,八十二,同样是老人,我老师八十二在医院躺着由护工照顾,那爷爷八十二每天背着大太阳挑水浇菜,如果换了老师,我……” 他突然想起了黎永济的病,喉咙发哑,一偏头,侧过身去。 “中行!”姚江倏地抓住他的手腕,嗓音压抑,“你说希望我出面,我才去。” 抓住了,才意识到他并没有要走。 他的掌心灼人,历中行一愣,转回眼,手腕狠狠掸开,“姚总,你什么意思?合着坏人都是为我做的?我跟你说这事的时候,你怎么不告诉我还有什么第一第二?你跟卫昌才是一伙儿!老同事,旧相识……”他冷笑,“历中行,你到底哪儿来的自信,连人家以前发生过什么都不知道就做这个中间人!你算哪根葱!” 姚江没见过对方发这么大火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即便上次在工地,他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满脸写着失望。 被他甩开的手在发疼,持续的,清晰的疼痛,不是错觉。姚江抬起那只手,瞥了一眼。 这一眼,让历中行在盛怒下陡然一软。 那是抓住锄头的右手。 那眼神,是真难过。 “刚刚还是伤到了?”他气势汹汹,捉过那只准备放下的手,低头检查。 姚江怔怔地注视他,还是一脸失望至极的怒容,可低垂的眼睛里波澜横生,既担忧又心疼,唇线紧抿,色厉内荏。 历中行用目光将那几片皮肤地毯式扫描搜索了一番,只发现中指指腹泛着一点不正常的红,头也不抬地说,“可能是木刺扎进去了。不知道还在不在里面。” 他在姚江的凝视下渐渐紧张,杂念丛生。怒己不争,心中爆了粗口。 姚江看了他半晌,低声开口:“不要紧。”气息迎面拂到他鼻端唇畔,扫过下巴尖儿,温温的,像一片鹅毛。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和卫昌,什么关系都没有。”他抽出手,动作生硬而缓慢,“但是,我现在就是这样的人。” 历中行抬眸,姚江就在他雪亮如探灯的视线中继续振动声带、卷曲舌头:“我从前做过学术研究、待过象牙塔没错,但现在,你叫我‘姚总’,应该知道我只对万汇的利益负责。让高铁顺利征地,符合万汇城的利益。我和卫昌……立场一致。” “中行,你就像这竹子。特别好。”姚江对他笑一下,桃花眼几近缱绻。脑海里回响着晚上在路灯下,他对他讲,“真的”。他也想一样跟对方说,真的,真的特别好。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行得端坐得正,光风霁月,清辉朗朗。喜欢一个人就劈山斩浪,不怕痛,不怕伤,撞到南墙还对墙飒然一笑,揉揉额头说不关你事,我自愿上来撞。有危险别人都晓得避让,他闷头往前闯,为你仗剑横刀,比骑士仁勇,比侠客孤傲。 他没有讲。 只是笑一笑,挑起眼角:“可惜,我不是什么君子。” 只有竹子能和竹子站在一起。 人都说十指连心,此话不假,姚江疼痛难当,蜷起垂下的手指,率先转身。 他一路往回走,穿过斑驳的竹荫,拨开竹叶与竹枝,走到真空的阳光下,走进地铁站岿然不动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