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了解(1 / 1)
姚江听完Abel的汇报,刚好到M&C的办公大楼。河梁市五年内没有可供参考的商业区发掘案例,最广为人知的是修三号线地铁和梁大扩建遇上了大型墓葬群,都是政府公共工程,和万汇的情况并不一样。 他微信联系设计院的张所,问有没有原地保护遗存的设计思路。张大所长已经被他这个甲方搞得神经敏感,警惕地试探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姚江无视了他,电梯升上二十三层,M&C的华裔老板吴东云等在会议室。与会的还有台湾来的任总,一见他出现就神情微妙,看来已经听到了万汇不顺的消息。 当初万汇选址,姚江力排众议选在了城东市郊,任总打造临河商业副中心的构想在被否决前一直是最热竞争提案,现在姚江的选址有问题,他不好明面上落井下石,但怎么想的大家其实心知肚明。 他面不改色注视着任总,直到那笑眯眯的眼神消失。 吴东云没说什么,默认了工程延期的事实,让他自己处理。他这趟来就是听一听河梁几个项目的报告,很快又要启程去北京。 “Jon,等你这边安排好了就来北京找我。”最后他说。 姚江点头,没注意任总神情不豫。他收到了张所无奈的回复,说可以参考南越国木构水闸遗址博物馆的设计思路,00年它在广州光明广场大楼施工时被发现,07年起公开展出,是全国第一座在公共商业区受到保护并开放的遗址。 “但那意味着要将此前的万汇城设计全盘推翻。”张所威胁似地补充。 姚江回:知道了,不到万不得已不会麻烦你。 “姚总,姚哥,姚老板,那我真是谢谢你。”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合作已久的老伙计了,姚江不在意他阴阳怪气。 回办公室的路上姚江又回了几条消息,然后才看到新的好友申请。 历中行的微信名就是一个“行”字,很好说话的样子。不过姚江已经领教过本人,一张口就是一年,一年后万汇能不能继续建都未可知……他对这样的假象嗤之以鼻。 距离申请过去六个小时了,姚江点击通过。 那边招呼也没打,唰唰唰发来了两个表一个图,区域系统调查表、遗址调查记录表,以及探方区域规划图。 才过去半天,已经开始了?姚江微微挑眉。最后一张探方图还是手绘,这人不是伤了吗? 而且对方显然是记得他今天一上来就拿流程规定说事,这两表一图,便是守规定、走流程的回敬。 “历教授,你在哪儿?”姚江怀疑他又去工地了。 “跟施工队在一起。” 姚江皱眉,马上给承包方的秦志成去了个电话,问施工队后续是否安排好了,结果秦志成就在工地上,背景音里飘过几片笑声,手机被另一个人拿走,说,“姚总,别担心,我今晚请大伙儿吃饭赔礼道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句话音未落,稍远处方队长的声音夹杂进来:“哎是我们对不住……” “历教授,你先养伤吧。”姚江认出了他。历中行似乎不喜欢自我介绍。 对方笑了一声:“姚总,一年几百万呢,你等不起,我也等不起,就不讲这一套了吧?” “磨刀不误砍柴工。”姚江只说。 “快刀斩乱麻。”历中行流畅地接他的比喻,“我们搞田野工作的,没那么娇贵。” 姚江突然有种古怪的感觉。这些年他习惯了在车上接打电话、不按饭点吃饭、见缝插针地回复消息,连轴转,只有他大踏步向钱看,所有人跟在屁股后头追,哪有人在前头跟他说“一年几百万”的份儿? 这是句无恶意的奚落,无所谓的嘲讽。 分明是工作狂碰上工作狂,理应一拍即合,却生出些秀才遇上兵的哑然。 最后,姚江以自己下次请他吃饭结束了通话。 Abel帮他点了达美乐的披萨外卖,放到现在芝士已经完全冷掉。姚江拿着纸盒,站在办公室窗前的富贵竹旁边,吃了三片就腻得再难以下咽。他看了眼时间,八点半了,公寓顶层的泳池开放到晚上十点,现在回去还能游一个小时。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游泳是他最钟情的运动,鼓膜浸入水中后,世界静如真空。 不过,他还是任劳任怨地又把车开到了万汇的施工现场。历中行那边开始了,他也得掌握情况才好做应对。 工业用的强光灯关了,除了活动板房上装的白炽灯,四周黑漆漆的,裸露的土地上零星亮着历中行他们自己拿来的照明灯架。更远处居民的灯光,和天上的星星相差无几。 姚江刷卡进了工地的安全闸门,时间还早,没活儿干了的工人们聚在临时生活的板房中打牌聊天,还有公放的短视频音乐声,闹哄哄一团,盘踞在白炽灯的笼罩范围内,稍稍走远些就被浓稠阒静的暗夜悉数吞没。 姚江往土方深处走了几分钟才被人发现。那姑娘正在灯下拿洛阳铲打探孔,一身冲锋衣,动作利落,问明身份后便给他领路,说自己叫李茹,是历中行的学生。把他带到了,又折回去继续干活。 灯具嵌在黄褐色的土坑里,往里头注了一汪汪的亮。历中行自己倒没上手,正蹲在一汪灯光中指导学生做清理,抬头看见姚江有些惊讶,站起来看了看表,说:“姚总?怎么今晚过来了。” 姚江怕他单手不好掌握平衡,伸手过去拉了一把,把他从坑里接上来:“你都开始了,我总不能做甩手掌柜吧。” “我的错。”历中行笑道。 姚江摆手:“白天聊得仓促,小祁也没跟我说具体情况,你那伤真是意外?”他指了下自己左肩,补充道,“别误会,我只了解了解情况,不会偏袒哪方,秦总那边如果有处置处罚的,后面我跟进。” “是意外。”历中行点头,“当时我就在对面,一看到挖出东西就过来了。露出来的就这么一点,是夯土地基和一堆碳化的粮食,没有钱币、青铜、陶片、人骨……看起来像文物的都没有,他们不认识,就想继续挖了看看,眼见为实啊,我理解,但是再挖就破坏掉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然后你就挡挖掘机前面了?”姚江的口吻明显不认同。 “那设身处地的话,姚总有什么好办法?”历中行笑着看他。他就一个梁大教授的名头响亮点,搬出来也没什么用。 语言的作用其实极其有限,在真正的利益面前不堪一击。 “你刚刚是说你在对面?”姚江不想掰扯既成事实。假设毫无意义。 “对面有家沙县小吃,我带了望远镜,那边地势高点,是个缓坡。”历中行往那个方向望了一眼。黑暗中姚江什么也没看见,只想起他白天背的相机包,原来里面是望远镜。 “之前你也说来反映过,历教授一开始就知道这里有东西?” “不确定,只是基于传言和推测。”历中行抬手做了半个“请”的动作,迈步向前,两人离开光源,穿行在坑洼不平的土方间。 “河梁盆地位于我国地形第二三阶梯的过渡带上,在大平原和连绵山脉之间,就像一把大座椅上的扶手,黄河从河梁东部山地穿过。姚总在这里选址,肯定清楚河梁的西面南面都是断续的低山河谷,古文化遗址往往就分布在河畔的黄土塬或河流阶地上,彼此相对独立又多有联系。河梁在嵩山文化圈内,和王城岗遗址距离不远,存在类似的古文化遗址是合理的。” 姚江低着头,手机屏幕的光照着他的脸:“这些不足以把范围缩小到这里吧。” “职业习惯。”上古史考古,大胆的推测非常多,并不似行外人以为的那样如履薄冰、务求严谨,因为证据大量缺失,很难建立完整严密的逻辑链。历中行住了口,直接道,“除此之外,我老师那一辈年轻时苏联来援建,这里有村民拿地里捡的东西跟苏联人换过钱。这点是最简单粗暴的证据。”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姚江毫不卡顿,更加简单粗暴地问:“那按你的推测,这里大概有些什么东西,多大价值,多大范围?” “祁总给我的数据是万汇占地10.25万平米,以王城岗遗址一万平米为例,只有万汇的十分之一,但我们连钻探工作都才刚开始,没法向你承诺这种数据。”历中行瞥一眼他打字的手,“至于价值,恐怕我们各有一套标准。就拿今天刚发现的碳化粮食颗粒来说,近年来考古界才开始使用浮选法,新的技术手段和研究方法、新的样本,说得严重一点,甚至存在重写中原文化源头历史的可能性。” “浮选法,漂浮的‘浮’?”姚江头也不抬,冷不丁问。 历中行愣了一下,撤步聚焦,瞅了一眼他的手机屏上正在输入的搜索引擎,这才晓得姚江刚刚并非一心二用处理工作,而是听他讲的同时在不断查询专业术语和相关资料。 姚江因对方拉近的距离而微微收了收下巴,目光沉稳地从九键半屏移到历中行脸上,等他回答。 “不好意思……”历中行心头陡然腾起一股愧赧,方才他讲解中的那层骄矜自己都未曾察觉,没让人听出来不过是得益于良好的教养,可是,他到底哪里高人一等呢?世上专业并无贵贱之分,不同的“价值”也非天然有高下之别。 对方大晚上跑来了解情况,认真听他介绍现状,可谓颇有诚意了,而他这个正儿八经当别人老师的,左一句“简单粗暴”,右一句“价值标准”,脸大如盆,毫不自知。 “浮选法是在遗址中寻找粮食的方法,采集土样,打散,放入水中搅拌,碳化的粮食密度低,会浮上水面,这样就能获取古人遗弃的粮食颗粒,研究古人的种植作物、饮食构成。”他的舌头仿佛在烧,嘴中唾液被蒸干,一串串句子蹦出来,“有听不懂的可以直接问我。” 姚江摁熄了屏,对历中行的自省和弥补全无察觉一般:“不好意思,职业习惯,这样交流起来比较有效率,可以节省彼此的时间。我助理在的话会由他来记录查询。”前面有个积水的小洼地,他跨了过去,侧回身来,预防伤员摔倒似地,在历中行迈步的同时往他腰胯旁的半空虚揽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