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角儿和少爷的过往（1 / 1）

逢城冬日里向来灰蒙蒙的，也不单单是冬日，只如今这世道里有哪一日能清明呢。 大总统一倒，四处战火都起了，瞧着比从前绿林好汉占山为王更骇人。 当年他们逢城原本想着是关家的地盘闹腾不起来，没成想不到三日新主的兵马就占了城，逢城从此改姓赵。 听说关家的地盘被周边几个瓜分了，他们逢城归了赵、俶城归了章，其他几个也都有了新主。关家树倒猢狲散，只听说还有个少爷，早些年留洋去了不在逢城，也不知算不算幸事。 家里败了，再没钱供着他，估计那少爷就断送在异国他乡了。 赵大帅在这儿留了个督办姓董，便是这逢城顶顶大的官儿了，山高皇帝远，董督办这猴子就称了霸王，让这逢城里人人都得尊称他一声大帅。 但只要还能活，逢城老百姓的日子就过得下去。 时间长了，外面仿佛也消停了，城里的人很快又恢复了常态。 今儿是十五，折春社的柳老板按例又要在空翠楼登台，这位柳老板十五岁成名，如今不过才堪堪十八，已是名动四方的梨园魁首了。 人说他不止嗓子好，命也好，自小就有关家罩着，听说是关家那位少爷小时候亲选的，等长大以后要收房的。 要不然就凭这柳老板的脸蛋身段，早就被这逢城的有心人囫囵吞了，哪里还能等到接管戏班子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折春社原本是个外来的草台班子，就叫柳家班，是原先的班主病死了，现在的柳老板接手以后重新归置，又改了名儿叫折春社。 因着柳老板的名气，这折春社才算在逢城立住了脚。 可如今关家倒了。 柳老板还照常唱，像是没什么影响似的，逢城的座儿也就只管听戏捧角儿，其他一概不在乎。 …… 空翠楼里张灯结彩，热热闹闹，跟冬日里街上的萧条格格不入，时不时能听到震耳欲聋的叫好。 “……离却了众香国遍历大千，诸世界好一似轻烟过眼……” 今儿柳老板唱的是天女散花，戏台子又高，台上那位身量纤纤、神清骨秀，举手投足摇曳生姿，长绸一甩，不妖不媚，却直把魂儿都叫去了，真是活似那天女下了凡尘。 柳老板嗓音清冽醇润，又干净又透亮，像是夏日里吃了那么一口冰瓜似的脆生舒坦。 最妙的是那双眼睛，灵动含情，似是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千丝万缕，或喜或悲、或嗔或怒，只美目一挑，自胜却人间无数。 真真是好一个梨园魁首柳明眸。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柳明眸下了戏安静得很，也不喜说话，一场热闹落幕只剩冷清。 脱了行头，净了脸，柳明眸正准备回去休息，今儿大家都辛苦，他准备买些好酒好菜回去给分分，大家也乐一乐。 “柳老板，大帅让您今晚去一趟。” “知道了。”柳明眸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不知道在看什么，那来传话的人也没敢多说什么，转身走了。 柳明眸在镜子前坐了好一会儿，盯着镜子里的脸看了半天，敛眸苦笑，没半点儿少年人的意气。 他从小知道很多人不过拿他们戏子当个玩意儿，同妓子是一般看待的。 他们行里有的是真活不下去了，有的是被人强行看上了，他命倒算好，四岁的时候跟着师父去关家唱堂会，认识了关家小少爷。 那还是在俶城的时候。 柳明眸那会儿还叫他的本名柳念，他是被柳班主捡回来的，襁褓上缝了个“念”字，小时候戏班子里的人都叫他念念，“明眸”二字是他正式登台以后才改的艺名。 戏班子里混着长大的小孩儿都早慧，只是当时年龄小也用不上他，柳念趁人不注意偷跑出去玩，迷了路，又累又饿，跟着饭菜香味到了伙房，趁人不注意摸了个鸡腿吃，却被抓了个正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差点以为自己要被打死了，却正巧碰见了那位心善的关少爷。 少爷比他大五岁，看起来像个小大人，少爷让人把他放开，又拉着他的手跑到没人的地方，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里面包着几块极为精致的糕点。 “嘘！别被他们听到！这是我刚才偷偷拿的，你饿了吧？咱们一人一半！” 柳念接过那块点心呆愣愣的，半天没舍得吃，“少爷怎么还要偷……偷拿……” “你快吃呀！一会儿凉了！”关小少爷大口咬下去，桂花的香气在口腔中弥漫，享受得眯起了眼，“齐妈做的桂花糕就是好吃。” “我父亲怕我坏牙不让我吃。我才不听他的！好不好吃？” “好吃！”柳念珍惜地咬了一小口，软糯清甜，桂花浓郁。是他这辈子吃到过最好吃的东西。 “你长得真好看，我叫关牧川，你叫什么呀？” “我，我叫念念！”柳念被他夸得有点不好意思，要他说这位少爷才是长得真好看！而且人还很好！ “好，念念，我们现在就是好朋友啦！”两个小孩儿奶团子似的坐在花园的大榕树下，爬在高高的太湖石上晃着脚丫。 少爷说和煦的风吹到脸上像母亲温柔的抚摸，柳念从小没见过娘，戏班子里只有蕊红姐姐偶尔会抱抱他，柳念想应该是差不多的，跟着点点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在人前沉稳端庄的关少爷带着他爬到树上去看小鸟，俩人脱了衣服下水游泳，没一会儿就开始比着捞湖里的锦鲤，柳念右肩头有块浅棕色的胎记，关少爷看了会儿说像小狗，柳念不服气说这明明是蝴蝶！ 其实他从来没想过这胎记像什么，只觉得一团棕不好看，但关少爷说挺可爱的，那就可爱吧。小孩儿注意力转得快，没一会儿就揪了一朵莲蓬俩人一起埋头剥莲子。 莲子芯好苦，关牧川从来不吃，熟练地扒出来正准备扔掉，却被柳念拦住了，“少，少爷别扔，你不吃就赏给念念吧！” “这玩意儿这么苦，你爱吃这个？”骄纵的关少爷瞪大了眼，他从来没遇到过爱吃苦的人。 柳念点了点头，但他其实也不爱吃，只是少爷给的东西他舍不得浪费。 “你可真厉害……” 好苦。 柳念把关少爷给的莲子心就着其他的莲子一起放在嘴里嚼，莲子的清甜遮不住那苦意，可心里却是高兴的，慢慢的就连嘴里都觉得甜了。 堂会唱了几天，两个小豆丁就在一块偷偷玩了多少天，后来关小少爷还偷偷跑到戏班子来找柳念玩，给他带着新鲜点心。 关少爷不想叫大人知道他们的友情，平白说些门第之类的话恶心人。他们往来都是偷偷的，无论是关家还是戏班子，竟没有人知道他们这对好朋友。 但终有一别。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戏班子离开的很突然，柳念甚至来不及给少爷留信儿，何况他一个戏班子出身的，根本不可能给关家去信。 柳念只来得及跟旁边的菜摊大娘留了几句话就被戏班子带着离开了，新到哪个城里都停留很长一段日子，但终归都是要走的，直到最后班主决定留在逢城，自此再也没回过俶城。 …… 柳明眸从心口处掏出一块小玉佩，是个长命锁的样式，左下角纹样磕掉了一小块，不大显眼，背面是关家的族徽，只是底面有三条轻浅的划痕，仔细看依稀辨认出是个“川”字，是少爷亲手刻的。 这是少爷送给他的，准确来说是少爷不小心磕坏了想扔掉，被他要来的。 少爷说送他一块新的，他说不用，这块就已经很好了。 柳明眸用脸颊贴了贴还带着体温的玉佩，用力闭上了眼。 其实他早已记不清少爷的模样了，只记得是个极为好看的小哥哥，记得少爷是怎么救下他、给了他最快乐的童年记忆。 可到底是长大了。 不知道少爷回想起儿时和他这样一个下九流厮混是否会觉得有失身份，又或许……少爷早就不记得有他这样一个人了。 当年他就是靠着关少爷的玉佩才保全的自己，也玷污了他们之间的友谊。没人相信赫赫有名的军阀关家少爷会和他这样一个下九流的小戏子做朋友，他只能说是关少爷看上了他要收房，这玉佩是信物，只等他再大一点儿就要接回去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还有班主和戏班子里的哥哥姐姐替他作证，说确实有这么回事，明里暗里保了他这么多年，柳明眸是很记这份恩情的。 当年小的时候和少爷失了联系是迫不得已，后来戏班子借了关家的名头狐假虎威，生怕消息传过去被关家戳破。到他终于自己能做主的时候已经泥足深陷，且又过了这十几年，那点子儿时情谊拿出来都恐惹人发笑罢。 可是关家忽然就倒了！他的少爷没了音讯，也不知他如何了。 而柳念自己也自身难保。 这新来的董督办董占康他就是个畜牲！入驻逢城没多久就看上了他，借着请他们去唱堂会，找个由头就扣下了他的小师妹，小师妹是柳老班主亲生的女儿，平日里所有人都宠她的。 他府上的人偏说小师妹手脚不干净偷了东西，怎么也不肯放人，小师妹才八岁，她得吓成什么样？ 柳老班主千方百计托了人打听，才知道董督办是想要他柳明眸。 班主急病了，整个柳家班上上下下乱成一团，说董督办府上说要剁了小师妹的手指让她长长记性。 柳明眸实在没有办法了。 走投无路，谁会为他们戏子出头，得罪他们逢城的天？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柳明眸背着戏班子夜里孤身一人去了督办府，只是他当时年纪小，身体还未长成，董督办舍不得他的命，只除了最后一步，其他都做了个彻底，可柳明眸心里清楚，早晚有这么一天的。 柳明眸叹了口气，将长衫的扣子徒劳地系到脖颈，还是叫了好酒好菜回去陪着大家热闹了一通，才趁着众人都睡去匆匆出了门。 当年小师妹被放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像傻了似的，既不认人、也不说话，只抱着脑袋缩成一团，让人心疼的不行。 好好一个皮猴似的女孩被吓成了个傻子，柳老班主又急又恨，终究是落下了病根，第二年冬日里就没了。 小师妹小名儿叫小喜鹊，因为从前爱说爱闹惹人喜欢，那次以后好生养了这两年到现在，总算稍微正常了些，只是格外胆怯怕生，再也没有原来叽叽喳喳的模样了。 柳明眸恨，却只能装出一副柔顺的模样来，他没得反抗，总得为了师父的戏班子，也算为了他自己打算，少吃些没用的苦头吧。 总要留着一条命，去见一见……柳明眸迈步进了督办府的大门，忽然想回头看看外面的天，还未转头，只听见那厚重的大门在身后重重关闭—— 还是别见了。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