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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8 章 启明制造厂(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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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轻看到一个工人从他面前跑走,逃命似的,身体前倾栽着跑。他向那工人跑过来的方向望了望,只有见不到的树影,昏黄的路灯,和延伸出去的公路。 天什么时候黑成这样了…… 陈子轻浑身酸沉地站了起来,宗怀棠应该是见到名单了,不然也不会到现在都没来找他。 宗怀棠最快也要一个晚上才能做好心理建设。 陈子轻回到宿舍,迎接他的是一扇锁着的小门,他摸了摸门上的铜锁,没拿钥匙打开,而是下楼去了107。 汤小光开了两个罐头,和他一人一个,等他吃完,就把自己没怎么动的挪过去,让他吃,他相当于吃了两罐。 陈子轻抱着罐头往后仰,他把里面的一点汁水咂溜干净,从嘴里到胃里都是桔子的甜味。 这会儿职工楼处在喧闹跟安宁之间,外面虽然没多少人晃悠了,但楼里不时有人大声说话,爆笑或快跑,夹杂着挪桌椅磕到瓷缸瓷盆的声响。 陈子轻趴到了桌子上面,鼻腔里是汤小光那本英文原版书籍的墨香,书都让他翻烂了,不知道在钻研什么,书页里还别着自制的标签,也是英文的,字母跟蝌蚪似的连串在一起。 对文化程度低,英文只会点头“yes”摇头“no”,来是“co”去是“o”外加一个“ok”和“Iloveyou”的陈子轻来说,汤小光这本书就是天文。 陈子轻扭头对着汤小光的方向。 汤小光也学他趴着,跟他面对面,大眼看小眼地看了一会:“轻轻,你晚上想在我这里睡吗?” 陈子轻反应慢,过了一两分钟才说:“在你这里睡?” 汤小光披着知识的圣洁光辉,笑得像不知生活疾苦的甜妹:“是呀。” 陈子轻脱口而出:“我等宗技术。” 说完才明白,今晚是等不到的。 “你心情不好?”汤小光白净的脸上露出睿智的表情,他高深莫测地沉思片刻,眼睛一亮,“咱们唱歌吧!” 然后汤小光就晃着脑袋拍手:“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里花朵真鲜艳,和暖的阳光照耀着我们,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 “哇哈哈哇哈哈!” 陈子轻下意识跟着他合唱:“每个人的脸上都笑开颜。” …… 一首唱完又唱了两首,陈子轻的心情不再那么沉重,他蹲在墙边刷牙。 汤小光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捧着本武侠读。 “因为你们两个人只要见了面,就一定有个人要死在对方剑下。” 他的声音徒然拔高,用很大的嗓门吼了出来:“死的那个人当然绝不会是你!” 陈子轻好像听见了敲门声,他含着牙膏沫,口齿不清地说:“汤同志,是不是有人敲门?” 汤小光把嘴巴一撅,他本来就是在装作没有听见,还想把敲门声掩盖过去。 都不用开门,外头 铁定是怀棠哥。 映在门帘上的影子高高瘦瘦一条,除了他,还能是谁。 汤小光极不情愿地放下武侠书去开门,他抢在门外人开口前宣示:“轻轻今晚跟我一个被窝。” 宗怀棠说:“等我死了。” 汤小光大惊失色:“你你你,怀棠哥,你说得是什么话!” “你把轻轻当什么了!也就是我,要是让轻轻对象听到了,不得闹啊!小两口的爱情口袋都要让你给扯开线!”汤小光带上门出去,拦着宗怀棠不让进,“而且是他要,他要跟我一个被窝。” 宗怀棠似笑非笑:“他要的?” “当然。”汤小光义正言辞,“我还能强迫他不成。” 汤小光以为这就能打发走了,完事了,哪知宗怀棠说:“他要的也不行,他做不了主。” 宗怀棠把汤小光拨开,就要去推门。 “怀棠哥,你这是耍的哪出,轻轻对象都没找来说什么。”汤小光费劲巴拉地蹦跳着阻拦,“你让轻轻跟我睡嘛,一晚有什么关系,我又不会把你在他心里的位置抢走,你还是第二位的,放心吧,绝对动摇不了。” “跳骚都没能你能跳。”宗怀棠按住汤小光的头顶让他跳不起来,另一只手把门推开:“向宁,出来。” 陈子轻正在用牙刷捣着瓷杯晃晃洗洗,他闻言,对着门口的背部一绷。宗怀棠这语气……心理建设这么快就做完了?不会吧。 其实也没什么,在这个背景设定里,鬼也是人。 只要不亮出自己死时的样子就好。 不过……遭上那种事,心态上多少还是会有变化的。 今晚要怎么过啊。 “马上。”陈子轻擦擦嘴,惴惴不安地走到门口。 宗怀棠低着眉眼,神情有些模糊,他拿走陈子轻手里的牙刷跟杯子:“上楼睡觉。” 陈子轻对叉着腰两眼喷火的汤小光说:“汤同志,那我就回自己宿舍了啊。” 汤小光那脸耷拉得比驴脸还长,满身都写着“不高兴”三个字。 陈子轻拍拍他肩膀:“晚上看多了书对眼睛不好,你也早点睡吧,晚安。” 汤小光身上的“不高兴”哗啦啦掉了个精光。 “你也是。” 汤同志故意不用你们,不把宗怀棠算在里面。 宗怀棠没计较,这么一会他人已经转身去了楼梯口。陈子轻对汤小光挥挥手就跟上了宗怀棠,之前他跟钟明说晚安,宗怀棠发神经地学他,显然是不乐意他对别人讲,这次却没有。 两人一路沉默着上楼,开门,进宿舍,关门,拉灯。 陈子轻站在明亮的宿舍,双腿有点虚软,他垂下的视野里,宗怀棠就在他对面,皮鞋头上磕了点土渣子。 来了。 该来的,还是来了。 终于走到这一步上了,他等候多时的一步。 陈子轻让宗怀棠开始,然而对方就只是站着,不说话 。那他来吧。 “宗怀棠, 我们是一样的。”他轻轻地说, “你不是一个人。” 宗怀棠叹息:“确实,幸好有你陪我。” 陈子轻从这话里捕捉到了强烈的信号——宗怀棠接受了,想开了。 接下来估计就是要笑他,找鬼招鬼,自己就是鬼。 从前有两个鬼在草丛里打啵,两个鬼偷看。 …… 诸如此类的逗弄话缓解缓解气氛。 陈子轻自以为摸清了宗怀棠的脾性,万万没想到的是,耳边传来了深沉的吐气声。 “眼睛都要找瞎了,上把抓的鬼。” 头顶一重,宗怀棠将下巴抵了上来,他说:“我们两个活人显得格格不入。” 陈子轻:??? 什么情况,是不是听觉出问题了? 宗怀棠握住他垂在一侧的手拿起来,手心朝上,把一张纸塞了进来。 “你自己看,我去床上躺一会。” 陈子轻眼睁睁看着宗怀棠躺到他床上,被子一盖,眼一闭,很快就传出了轻微的呼噜声。 像是一根绷紧的弦松了下来,还有嗡嗡的余颤。 陈子轻昏头昏脑地捧起了手上的纸。 岁月的痕迹渗透了纸张,有点破烂,左上角订着一个纸条,上面是事故的大致经过和总结,把纸条拨起来以后就能将整张纸上的内容暴露出来。 密密麻麻的名字,一眼望去触目惊人,从头数到底都要分几次才能数清楚,数对。 个别名字底下有划痕,不知道做的什么标记。 最底下有化工厂的钢印。 陈子轻把纸翻过去,反面也被名字覆盖了,正反两页加一起得有多少啊,他拿着纸的手有点抖。 这不可能是9号楼上下两层的人数! 陈子轻意识到自己低估了那场事故的严重程度,一股凉意从窗户外吹进来,吹到他后脖子上面,他的汗毛直立,站不住地走到桌前坐下来,从正面的第一个人名开始看,一个一个往后看。 这个时期是简繁体掺着用,也有一简二简,比较杂。 而名单存在的时期只有繁体,毛笔写的,很多笔画的着墨都晕开了。 认识的不认识的字全挤在一起,过于紧凑,密集恐惧症能发疯的地步,原本能猜出来的字都猜不出来了。 陈子轻很快就有了阅读障碍,他只能求助宗怀棠。 用的理由是看不清,可不敢说自己大部分都不认识,那就不是伤过头能说得清的了。 睡觉被吵醒的男人满身低气压,却还是让他把纸举到自己面前,嗓音浑哑慵懒地念给他听。 陈子轻打起十二分精神听,一点小动作都没有做。 宗怀棠前两行念得很顺,第三行就停住了,陈子轻凑头去看:“宗……” 什么,三个字。 姓宗。 陈子轻脑子里刚闪过一道亮光,宗怀棠就以小 朋友跟家长告状的口吻说:“我爹是病死的, 搞不懂怎么会在这名单上面。” 宗怀棠没得到陈子轻替他抱不平, 他坐起来,拿过那张纸对着陈子轻,指着宗姓三字:“这是我爹,不知道被哪个二逼写上去了。” 陈子轻瞄一眼化工厂的钢印:“人工记录的,有错也正常。” 宗怀棠坐到他身边,脑袋搭在他的肩头,腻腻歪歪地贴了片刻,说:“所以这名单只能作为参考。” “是的呢。”陈子轻立即就表示了自己的认同,“你继续念吧。” “太多了,嘴巴里的口水都不够用。”宗怀棠不愿意。 陈子轻说:“那我给你点。” 宗怀棠猛然坐直,板起脸训斥道:“这是什么时候,我念的是什么,你怎么还有心思跟我黏糊。” 陈子轻:“……你说那句,不就是暗示我吗?” “打啵只会越来越渴,这是生活常识,我会不懂?你给我严肃点。”宗怀棠有股子随时都可以大义灭亲的凛然架势。 陈子轻愧疚地用双手捂住脸:“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别再犯浑,这么沉痛的时刻。”宗怀棠抖了抖手上的纸,陈子轻想让他轻点抖,别给弄碎了,被他瞪了一眼,只好当个靠枕。 宗怀棠靠回陈子轻身上,接着前面的向后念。 ——每个名字都代表着一个家庭的崩塌,一条生命的逝去,一个亡魂的诞生。 陈子轻听到了意料中的人名,他的眼皮抖了下,反观宗怀棠都不带停顿的,哪怕是唏嘘都没有。 真是个神奇的物种,陈子轻不自觉地观察起了宗怀棠。 宿舍里只有男人逐渐敷衍的声音。 台灯的灯罩烫手的时候,他手一松,纸落到了床上。 “念完了。” 宗怀棠嗓音嘶哑:“去给我倒水。” 陈子轻没回神。 名单上面的人只有一部分跟厂里的工人重叠,大部分怕是都烟消云散了,也有可能就在暗处飘荡,不延续原来的轨迹。 手背一疼,一块肉被宗怀棠用两根手指揪住了,他缓慢地把思绪从名单里抽离出来。 宗怀棠揪着他的手背说:“向师傅,我要喝水。” “那你别揪我。”陈子轻说,“你揪我,我没法给你倒。” 宗怀棠不松开,还揪着他,跟他算账:“我念这么老半天,你都不知道喂我喝一口水,你的心是铁打的。” 陈子轻连连道歉,宗怀棠才肯罢休,老大爷式地趴在床边,催促他快点把水送过来。 “我在倒了。”陈子轻翻出桌上的缸子。 宗怀棠给他念名字期间,他脑子里的积分袋就没停过,哗哗哗地飘落,形成了积分雨,先不管依然是负数的账户余额,积分袋的出现能让他确定名单的真实性。 陈子轻一边去拿暖水瓶,一边回忆着名单,真的没有“向宁”这个名字。 陈子轻没接收到 原主五几年的记忆,不知道他那晚是没在宿舍,还是怎么回事,总之他逃过了一劫。 那就还是磕死的。 只不过不是磕死在八零年初,而是五几年。 很有可能就是事故发生的当年,或者之后一两年内。 因为事故发生在二十多年前,马强强的爹妈在中年时期给原主送过老鸡汤,这两件事能推断得出来。 陈子轻把开水倒进缸子里,端到窗户边吹风,汤小光跟钟菇都不在名单上面。 “你把水端到那里干什么,风又不渴。” 宗怀棠有气无力。 陈子轻喊:“我怕你烫嘴,我晾一会儿。” 宗怀棠的眼睑轻抖,他在床边滚了半圈,从趴着变成仰躺,修长的手臂垂到后面撑在地上。 不多时,陈子轻喝一点试了试水温,端到床边给他:“可以了,喝吧,不烫。” 宗怀棠姿势不变。 陈子轻为难地说:“你不会要我用嘴一口一口喂你吧。” “正常人想都想不出来的东西,你轻飘飘就说出来了。”宗怀棠长叹,“我到底找了个什么样的对象。” “惭愧。” “可别,你不用惭愧,是我思想贫瘠,没有你丰富,我的问题,我争取早日跟上你的脚步。” 宗怀棠又滚了半圈变回趴着,他凑到白瓷的缸子边沿,嘴叼住,懒懒洋洋地喝了几口,缓了缓嗓子的痛感,翻身躺到陈子轻的腿上,闭上双眼昏昏入睡。 陈子轻把缸子里剩下的水喝了,他拿起名单小心折着,突然发现了什么,一把拽紧宗怀棠的衬衣:“宗怀棠,这名单上的字迹,跟你的一样!” 宗怀棠搂住他的腰,脸埋进去:“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都是瘦金体。” 陈子轻看男人柔软的发顶,也对啊。 外面不知何时静了下来,宿舍里也很静,陈子轻枯坐着,他没想到今晚会是这个发展,这么太平。 腿上的男人渐渐睡了过去,陈子轻给他盖好薄被,一时兴起地用指尖拨了拨他长密的睫毛,起身独自去找钟明。 等不到天亮了,这个晚上就要把一切搞清楚,完成任务离开。 刚出宿舍就被一片树叶抽到了眼角。 风很大,憋了很久的雨看样子是要来了。陈子轻匆匆穿过走廊,身后的主线断开,黑暗如期而至,他脚步不停地跑下了楼。 钟明从陈子轻手上接过了名单,听到了他说的疯言疯语和鬼话连篇。 在一阵冗长的压抑之后,钟明没有指着陈子轻的鼻子大声喝斥,也没有撕碎名单砸他脸上,或是叫他明天去看医生吃治精神病的药物。 钟明就只是沿着陈子轻的折痕将名单折起来,并向他提出了三个问题。 “鬼魂还能再死一次?” “我师傅的临终遗言是要我发誓,一定重视厂里的电路,这怎么说?” “我和一些同志都有心跳,有体温,能感觉到痛,走路不会踮脚尖, 也没有飘着走,这又要怎么说?” 陈子轻三个问题都答不上来,他不能透露宿主跟任务,以及120区的特点相关的信息,只能沉默。 钟明把名单塞进陈子轻的褂子口袋里:“我可以不管你的胡说八道,别人不行,不要再跟别人说这些,有的人开不起玩笑,会觉得晦气不吉利。” “你真的一点都不信?”陈子轻盯着钟明,“一点都没有想起来?” “回去睡吧。”钟明若有似无地避开他的审视,说完顿了顿,又说,“我送你上去。” 陈子轻摇头:“不用了,我自己就可以。” 上楼声没一会就消失了,钟明一直站在走廊,他站了足足有一个小时,突然就一头冲进风里,大步朝着生产区大门方向走。 门口,保卫科的同志叫道:“钟师傅,这么晚了是要去哪?” “回家!” 钟明快到家的时候,看见一个中年人在他家门口探头探脑,他一路迈到最大的步子让腿上肌肉发酸,却没有减慢一分。 “钟主任。”那个中年人看到他就连忙热情地迎了上来,手里还拎着个篓子,里面是几瓶桔子罐头。 中年人不是厂里的同志,儿子是,偏巧他儿子就在钟明带领的第一车间。儿子脸皮博,当爹的就上前线。 这已经是对方第二次来送礼了。 钟明今晚的态度比前一次要热情些许:“叔,你怎么站这里?” 大叔的表情带着恭维:“我路过你这,就来看看。” “我平时都住厂里,一般只有周末回家,今晚要不是有例外,你就跑空了。”钟明开门锁,“进来坐坐吧。” 大叔进了屋子就把罐头放到一边的桌子上,钟明给他倒了杯水,两人坐着聊起天来。 钟明住的地方很大,大叔粗略地扫了一眼,觉得这么大地方只有他一个人住,显得有点冷清,便开口询问。 “钟主任,这里就你一个人住吗?” “嗯。”钟主任不懂大叔为什么提这个,“做了主任以后新分的房子,原先是跟家人一起住的。” 他忽然抿直了唇,不是应该回到爹妈那儿吗,怎么上这来了。 “你没想过找个对象啊?” 钟明收了收下颚线条:“这种事,要看缘分,缘分没来,想也没有用。” 大叔见他不愿意多聊这个话题,就赶紧找了新的话题跟他聊,两人接着又聊了一会,大叔就要离开了。 “行,那我就不送了,这次的罐头我收下了,下次如果过来,不要再带东西。”钟明把人送到了门外,直白道,“我收徒一看实力,二看眼缘,要是符合,我会收的。” “哎,好!好的!好的!” 大叔随口应付了一句,但他心里知道,如果他想让儿子成功拜师的话,绝对不能空手来。 “咔哒!” 房门关上了,大叔没离开多远就发现自己把手套落在钟主任 家里了, 那是一副刚买的新手套, 他利索地返回钟主任家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敲门拿回手套。 “咚,咚” 敲了两下门,没有人开。 大叔很是疑惑,他才出来了一会,钟主任不可能出门了吧? “咚咚” 大叔又敲了两下,房门还是没开,就在他准备放弃离开的时候…… “咔哒” 钟主任家的门从里面打开了,大叔正想张口,没想到给他开门的不是钟主任,而是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陌生女人。 这个女人低着头,看不见脸,开门后也不说话,一直静静地站着。 大叔一时楞住了,没有说话,他刚从钟主任的家里出来,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里头只有钟主任一人,怎么现在又突然出现了一个女的? “请问你是……”大叔客气地问。 女人没有回答,依旧低头站着,一动不动。 不知为什么,大叔在这时候有些紧张起来,更是后悔回来了。 “你是钟主任的亲戚吗?”大叔再次询问,语气也变得干巴紧绷。 又过了一阵,女人终于说话了,只见她一字一顿,毫无情感,仿佛是第一次开口说话。 “钟—明—的—妻—子。” “什么?”大叔怔住了,钟主任不是连对象都没有吗,哪来的妻子? “对不住,不好意思,我,我的手套刚刚忘里面了!”大叔的心几乎快提到嗓音眼,他想不通眼前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人低着头,缓慢地转身,她醒目的红色外套下是苍白毫无血色的手腕,而就在她的手腕上,正绑着一根用红绳串着的铜铃。 铜铃的上面刻着满满的符文,当大叔看着这个铜铃时,顿时心头狂跳,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爬上他的脊背。 这种铜铃,他曾经在乡下老家见过,印象非常深刻。 这是给死人用的,结阴婚才会绑的铜铃。 想到这,大叔看着面前这个穿着红色衣服,始终低着头的女人背影,心中涌起巨大的恐惧,他再也不敢拿什么手套,当场便狂奔逃离开去。 女人进了门。 钟明打算去爹妈那边,猝不及防跟她撞上,他吓一跳:“你是谁?” 女人的声带像生了锈的链条,她极慢地说:“我—是—你—的—妻—子。” 钟明心想,这是哪来的疯子!虽然他不打女的,但他能给轰走,他眼露厉色:“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我—-—直—都—在,只—是—你—见—不—到—我。” 女人说着,低垂的脖颈咔嚓咔嚓作响,她一点点地抬起了头,两只血红的眼睛对着钟明,灰白的嘴巴向两边划开,像是在笑着说:现在你能见到了。 钟明大骇。 女人把手伸进红衣服里面,拿出红纸:“这—是—我—们—的—生—辰—八—字。” 腕上铜铃发出瘆人的脆响,女人将红纸 递过去:“你—爹—妈—跟—我—爹—妈—对—过—了,说—我—们—合—适,我—们—一—起—过。” “我不喜欢你,我会跟我爹妈说!” 不假思索地从嘴里蹦出这样一句,钟明耳边骤然死寂,两秒后有唢呐声,敲锣打鼓声,哭喊声,他魁梧的身子震了震,两眼发黑地冲出了家门。 陈子轻上了楼没有回宿舍,他又下来了,就在楼梯口坐着,有个同志出来抽烟被他抓了个正着,以为烟要被没收,却被他要走了一支。 两人各抽各的,没有扯闲篇。 水塔那边隐约有哭声,陈子轻眼皮一跳,他让同志赶紧回去睡觉,自己朝着哭声的方位靠近。 是个男的在哭。 闷在喉咙里,不知道是有多痛苦。 陈子轻硬着头皮关切道:“同志,你这是……” 近了,脑子里有了能对得上号的人,他快步过去蹲下来:“钟明!” 钟明没有回爹妈那儿,不敢回,他跑回了厂里,摔在地上起不来。陈子轻把他扶起来,搀到院子里的椅子上坐下来,借着路灯的光发现他的头破了,血水流到眼睛里,犹如血泪。 陈子轻一下就明白过来了。 钟明弯下腰背痛哭,嘴里没有章法地说着什么,陈子轻不拿着“孙二是领头人之一”这个信息试探了,就听他自言自语。 魂不能安生,往事不能永远尘封。 钟明说我当年中了你的激将法,死板地带头组织的抗议,拉电线搞破坏是孙二的主意,怕人多堵不住嘴,就他们干,后来孙二拉上了白三。 陈子轻的嘴角抽了一下。 这里头怎么还有原主的事呢。 陈子轻从善如流地忏悔:“对不起,我没有想起来那些事。” “算了,你也不在了。”钟明的哭声停滞了几秒,“名单上没有你,可是你的年纪……” 陈子轻说:“我是后面走的。” 钟明不问了。 “现在想想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冲动,我一被激就犯浑。”钟明抽了自己几个耳光,他大力扣着头皮,扣得发红出血,“事故不是因为我们吧。” 陈子轻没有发出声音。 “轰——” 天边有雷电劈下来,一道晃眼的白光砍在钟明的脸上,将他崩裂的恐慌照亮。 下雨了。 钟明扑通跪下来,他对着一片雷雨交加跪了许久,膝盖磨着地面转向陈子轻:“拉个电线不至于的,是不是。” 陈子轻的头上身上很快就湿了:“是不至于,有别的原因。” 钟明像是终于能喘口气了:“什么原因?” “电路老化。” 钟明喃喃:“仅仅是电路老化,哪能沾满两页纸……” 陈子轻抹了把糊花眼睛的雨水:“是的,还有没查出来的因素。” 必须是几样加在一起,才会造成大量的人员死亡。 他们在院子里淋雨谈话的功夫,二楼西边走廊的电被拉掉了,黑了一块。 陈子轻的嘴角狠狠抽了起来,钟明的魂在他眼底皮下跪着呢,这个时期的拉断电线只有一个可能,当年的景象重现。 “别告诉我妹。” 跪在地上的钟明倏然说了一句请求。 陈子轻没答应。马强强还在的时候说他跟钟菇住在一条街上,钟菇竟然说不清楚地址,没去过。 还有,陈子轻去过钟菇家,也去过马强强的家,根本不是一条街。 马强强的家里有他爹,钟菇家里没有爹妈,只有本该朝南却阴冷的屋子,和清明没用完的纸钱。 陈子轻蹲下来,他用尽全力拽起钟明,两人对视。 不说了,什么都不说了。 名单里是没有钟菇,可她也是真的不在了,她并非葬生在工厂的大火里,不知道是怎么走的。 总归是走了的。 不然也不会以不变的年龄从五几年到八几年,把她死去的哥哥当活人,照常相处。 钟明挺阔的背脊弯得很深,停滞的二十多年时光好像是一瞬间就回到了他的身上,他的的额头贴着湿淋淋的地面放声大哭了起来。 从一个年轻人变成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 钟明哭了多久,陈子轻就站旁边淋了多久的雨,他等对方勉强平息了点才说:“你跟我一起去见你三师弟吧。” “好。”钟明还他陪自己的恩情,“我跟你去。” 他们去见了白荣。 白荣是个不需要多少睡眠的人,恶劣的天气阻挡了他在厂里四处转悠的脚步,这会儿他坐在窗边擦着手风琴。 钟明站在窗户外面的走廊上和他坦白,对他扯开血淋淋的现实。 然而白荣听完就若无其事地拿起布,继续擦他的琴。 他的反应清晰地指明,这个真相他知道了,在他们前面就知道了。 陈子轻忽然就想到那次去送刘主任最后一程,他在病房从白荣身上感受到了压抑,又觉得不止是压抑,还有其他的东西。 此时他咂摸到了。 还有可惜。 灼灼风华,戛然而止。 不仅是白荣,只不过他是最惊艳的那一撇,自然就能吸引走最多的目光。 陈子轻转身面向大雨,那些五几年的人,有的早就意识到自己死了也适应了,有的没意识到,有的意识到了不愿意接受…… 各种情感载体驱使着他们来到了八几年。 陈子轻在上楼前说:“钟明,我没有记起当年的所有,不记得那时候的李科长是什么样子。” 钟明瘫坐在地上,全身的水迹凝集在他身下,他神情空白:“比现在年轻很多。” 陈子轻蹙了蹙眉心,李科长真的是活人吗? “那宗技术呢?” 钟明说:“没接触过没印象,他那时还是个小孩。” 陈子轻叹了口气,名单上没有宗怀棠,他还是不信。 就因为宗怀棠那个双胞胎哥哥。 陈子轻突然想到名单,他赶紧从兜里掏出来,小心摊在窗台上晾着,任务的答案已经确定了。 填了就可以走了。 本来不就想在天亮前走的吗,填了便可以实现这个目标。 陈子轻安慰了钟明一会,径自回到了宿舍,他脱掉湿衣服裤子,随便用毛巾擦擦就躺到宗怀棠身边,听着雨敲打窗户。 宗怀棠在睡梦中没有醒来,反射性地摸到他的腰,一路向下,握住他的脚塞到自己腿间夹着。 然后就把脑袋埋进他的脖子里,沉稳的气息也落在了上来。 他寻思,等雨停了就填答案。 陈子轻这么盘算着,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雨停了。 陈子轻破天荒地没有起床,他躺在被窝里不动弹。 宗怀棠站在床上穿西裤,一条裤腿套好就套另一条:“向师傅今儿终于大彻大悟了,不去广播站读你的诗歌了?” 陈子轻整个人的状态十分轻松,前所未有的轻松,他想,当然不了,我马上就要走了,读个屁的诗歌。 宗怀棠一副“我还不知道你”的表情:“行了,别躺着了,我跟你一道去,路上给你打伞。” 陈子轻愣了愣。 褂子裤子被宗怀棠扔到他身上,他又听见对方在扣皮带的声音里说:“走廊上湿哒哒的,你待会出去看着点,不行就拉我衣服,别摔个狗吃屎让我心疼。” 陈子轻的声音闷在衣服里:“你只会站在旁边笑。” “是,我缺根筋,我对象摔了,我还能笑。”宗怀棠把皮带扣上,掀开被子就捞他脚底板,他哈哈大笑着往床里面躲,用脚去蹬对方。 要不……等这个月过完就填答案吧。 到了六月初,向师傅坐在山坡上看日落,宗技术不知道从哪搞来了个玩意儿,对着风吹肥皂泡。 阳光耀眼的季节,夕阳都是耀眼的。 一大群肥皂泡飘向陈子轻,又一一飘到他身后,去向更远的地方。他看着日落,忍不住赞叹:“真美。” 周围几道视线都挪了过来,集中在他身上,似是不解,今天的日落跟昨天的,前天的明明就没什么区别,很平常。 他解释说:“以前没怎么看。” 钟菇躺在他身边,转头问他:“向宁,你为什么说以前没怎么看?” 陈子轻想了想:“不知道,可能是没有停下来过吧……” 前面的宗怀棠没回头,笑声传了过来:“我们向师傅太拼产量,严格把控自己,绝不允许有一丝懈怠堕落。” 陈子轻没有解释,也解释不了,就默认了。 其实他说的没停下来过,是现实世界,一直忙着攒钱。 “钟菇,我跟你一人一边把轻轻包围住。”汤小光到陈子轻的另一边躺下来, 总是轻轻长轻轻短。 别的时候陈子轻随他叫, 这回却说:“汤小光, 你别叫我小名了。” 汤小光眼睛一瞪:“为什么不让叫?” 陈子轻语塞。 “我就要叫,轻轻,轻轻。”汤小光小孩子样地抬起双腿蹬自行车,嘴里按了复读机,“轻轻,轻轻。” 陈子轻脸上笑笑,心里发愁,叫多了听多了,就有种现实跟任务有了重叠点的感觉。 这不行,这不好。 陈子轻默默告诉自己,不能太融入这个世界,不然离开的时候就不干脆了。 像他现在就已经不干脆了。 宗怀棠在不远处叫他:“向师傅,你站到这边去,我给你吹个大的。” 陈子轻走到宗怀棠安排的位置,等着他土里土气的大肥皂泡,啊呀,等到七月半祭拜完一定把答案填了!一定会的! 厂里忙忙碌碌。 二十多年前的那场悲剧不知道是怎么泄露出去的,整个厂里都知道了。 压抑的氛围持续了很多天,直到各车间更换机器设备。 老机器换下来了,附带的原料也一并换了,有人在这时候浑水摸鱼地计划着偷一点拿出去卖,先藏宿舍或者哪儿。 七月半这天,李科长操办了一场祭奠大会。 工会组织搭了一个简单的会台,两边的架子上垂着两幅巨大的挽联,这就是会场了。 会场的前方支着几个花圈,中间摆着许多的纸钱和纸扎的元宝。 由于现场的工人很多,大家各自小声谈论着,场面有些嘈杂,就在众人交头接耳的同时,李科长正拿着讲稿走上了会台。 “喂喂!”李科长拿着话筒,简单地试了下音,声音通过喇叭传遍了整个会场。 “好了,大家安静一下。”李科长看了一眼台下。 “今天是当年化工厂那场火灾的祭奠大会,逝者已去,我们万分悲痛……” “我要说他们的牺牲,是每个家属心里不可磨灭的痛和悲,是千千万万的工人集体的损失,同志们……”李科长语气一顿,十分郑重地说道:“我希望同志们都能够牢记教训,绝不能让悲剧重演!” 李科长的讲话一结束,祭奠仪式就开始了,工人点燃了会场中央的花园和纸钱,大火烧得通红,活跳的火焰让每个人的脸忽明忽暗。 工人们分批上去鞠躬哀悼,他们胸口带着白花,看着燃烧的纸钱,表情肃穆。 陈子轻是跟宗怀棠,汤小光,钟明,钟菇,白荣一起去的。他没有心不在焉,很虔诚地做完了祭拜。 尽管他五分钟后就离开这个世界了。 最迟五分钟,不会再往后拖。 宗怀棠借着直起身的功夫,在陈子轻的耳边落下一句:“等祭奠仪式结束了,我送你一样东西。” 陈子轻蹙眉,那怕是来不及。 “什么东西啊?”他听见自己不自觉地问。 宗怀棠颇为神秘地对他挑了下眉毛, 他撇了撇嘴, 行吧,那就再拖个几分钟。 不差这么一会儿。 就在这时,一阵风从后面刮来,嗖地往前钻跑,无数的纸灰飞扬起来,带着余烬向着整个会场蔓延。 “咳咳……”有些工人连忙捂着鼻子,他们咳嗽不止。 很多纸钱的残片落到了工人的肩膀和头顶。 “轰隆隆……”就在工人忙着拍落身上纸灰的时候,一阵巨响传来。 在火场中,一座巨大的纸扎房子倒塌了,熊熊的火焰顿时如炸开一般,一股令人窒息的热浪卷向附近的工人,引得他们大叫着慌忙后退。 现场工人炸乱作一团,李科长连忙冲上台,抓着话筒大喊着:“秩序!请保持秩序……” “呼……” 风变大了,烧着的火焰登时黯淡颤抖,纸灰好似黑雾,以可怕的速度扑向所有人。 每个人都变得灰头土脸,遮住口鼻向外围逃去。 会场祭奠的混乱景象让这些本就心中忐忑的工人立刻惊恐起来,当有人第一个带头逃离之后,剩下的人也紧跟着逃跑,原本乌泱泱的人群,瞬间作鸟兽散。 “回来!都给我回来,仪式还没结束——”喇叭里李科长大声喊着,想叫回逃散的人群。 最终大会还是完成了,住厂里的各自回宿舍,住家里的各自回家。 夜色昏暗,湖面漂浮着散不去的迷雾,犹如闭塞的白色围墙,把人隔绝在一个幽冷而孤独的空间里。 天上没有月亮。 靠近湖边的道路上,钟菇正用力地踩着自行车,神色焦急地向着家的方向赶去。她边骑车边张望,四周雾色茫茫,入眼的除了曲折的道路,就是路两边永远相似,一眼望不到头的杂草。 “沙沙……” 路边的杂草丛中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晃动,钟菇头皮一紧,她凝神看向草丛的方向。 冷风中,野草微微摆动,什么都没有,钟菇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自从参加了祭奠仪式之后,她的精神便高度紧张,甚至有点疑神疑鬼。 她一手骑车,一手伸进口袋,握了握一直装在口袋里的大蒜,饱满的大蒜头让她升起一股结实的安全感,大蒜底下是黄符。 “咔咔咔……” 自行车的链条可能有些生锈了,随着钟菇的踩动,链条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在这幽冷寂静的夜里,刮擦声幽幽地回荡着,就像是指甲刮动着铁皮,令人很不舒服。 冷风吹起钟菇的齐耳短发,她的脸上有些微微的苍白,此刻她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赶紧回家,甚至她已经在后悔自己为什么没选择像大部分工人一样,直接住在厂里。 今晚让她哥想办法给她申请一个地儿过夜也行啊! 自行车前面的车篮里装着一小袋纸钱,这是祭奠仪式用剩下的,钟菇舍不得扔掉,于是就用袋子装好,准备带回家里。 钟菇一直全力地骑车,腿肚子上的肌肉有了疲软的迹象,车速逐渐放缓。 她已经骑了很久,离家也已经不远了,这会儿湖上的雾气开始散去,露出宁静的湖面,荡漾的湖波近似母亲的抚|摸,轻轻地推向岸边。 雾气还没有完全散掉,残留的点点雾气飘在湖面上,如同给静谧的湖面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仙境大概也就是这样了。 钟菇被优美的湖景给感染了,连心情都变得平静而空灵起来,她不由得下了车。 反正就快到家了,也不急于这一时。 钟菇站在湖边看着眼前凄迷月色下,寂寥而宁静的湖景,她有些痴醉了。 “好美的湖景啊……” 钟菇控制不住地感叹,可接着她就下意识地说了一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说的,令她毛骨悚然的话。 “那就给自己也烧点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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