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秋水天涯(1 / 1)
南林玄潭之下别有洞天,环顾四周,竟是怪石高耸,如天然的屏障一般,好似大片无边的怪石原。 师徒二人来到一片巨石脚下,避风挡雨,暂且歇息。每当清卿问起那铜镜上的人是谁,子琴笑而不答。 “一两句话解释不清楚,等清卿学会了《平沙落雁》,自然也就明白了。” 潭下怪石原度得几日,师徒二人早起习曲,夜半练功,三四天下来,便已将这古镜子中记录的曲谱记下了十之八九。每当子琴低头摸索之法,清卿的眼神就像是被什么力量吸住了一般,怎么也无法从师父身上挪开去。 师父弹琴的模样,弦光胜雪,玉指青衣。 有时子琴会悄悄收住弦:“清卿,在看什么?” “弟子在看师父弹琴呀……” 于是子琴便让清卿坐在自己身侧,二人一左一右,将长长的弦剑搭在膝盖上。左手细抹,右手轻拨,左右手不禁碰在一起,师徒二人总是相视一笑。 清卿便赶紧把红扑扑的脸转到一边去。 待到夜幕沉入琴曲,凉风渐起,子琴便扣住清卿拇指,让自己的内力如汤汤流水般涌入清卿体内脉络。一时可抵御石原寒风,也慢慢冲开清卿体内毒气。 风拂来,清卿散散黑发飘上子琴莹白的脸,带着箫声独有的香气。 子琴开始发觉,自己看清卿的眼神,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试着跳上去?” 子琴淡淡笑着,清卿却摇摇头:“不行不行……这太高了,弟子不行的。” “没问题,师父在下面等着你。” 清卿抬头看向眼前这块耸天入云的怪石碑,正午的日头正现在石头顶上,毫无藏身之处的大地被炙烤得火辣辣热腾腾。清卿低头一咬牙,立刻蹬腿飞跃,冲了上去。 光滑的石碑天然打磨,一寸落脚之处也没有。 提气上跃,清卿尽力施展开“笔阵轻功”,双脚一点一点交替直迈,几步上到石碑半腰,将那隐隐“高峰坠石”用得恰到好处。愈往上走,愈发觉着自己脚底轻捷灵敏,不知怎的,一步竟能迈出如此之高、如此之远。 便是在怪石原这四五日,清卿汇集一路以来的翻雅全谱心得,再加之子琴在侧时常点拨,进步自是非比寻常。 若非今日一口气快要跃到百尺石碑之顶,自己心下哪里能意识到? 接近顶峰时,日光一晃,一块锋利的石棱斜出石面,忽地不经意横在清卿眼前。清卿虽欲闪避,却上跃太快,此时已来不及收脚,不由得“哇啊”一声尖叫。 不及下沉,一股大力席卷身后,轻轻拖住清卿的腰,便将她带离石棱尖角,横在一侧,一跃而上了顶。 子琴一路无声,收着脚步跟在清卿身后。直到见清卿实在支撑着稍有困难,这才闪影出手,牢牢抱起弟子,将她稳稳当当放在了顶峰立足的窄小平台上。 清卿吓得心都要跳到嗓子眼儿:“师父,这真的太高了……” 子琴呵呵笑起来:“清卿连从蕊心塔跳到玄潭都不怕,怎么还怕这块怪石头?” 清卿一下子低头红了脸:“因为知道师父在身后嘛。” 二人一路说说笑笑,顶着日头,便也不费功夫就来到这片石林的最高处。子琴走在前,见清卿看着一块宽石缝而伸不出脚,便递出半个身子,伸出莹白的手。 待得清卿握住,却不由抓紧了师父青色的袖摆,生怕一个闪失真的掉下去。子琴引导着清卿看向远处:“清卿,你看那片云旁边——” 千万座石碑顶天立地,峨峨直挺,灰白色的轮廓将天空渲染得一望无际。 立在这石碑丛中,忽也不觉得自己身处百尺高处,更像是天地一渺,小小藏在角隅之中。遥遥天地相接万里,雾暗云深,清卿呆得张大了嘴巴:“这是哪儿……” “天涯。” 子琴握住清卿的手,将她的五指铺展在石碑表面铺展开。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蒙尘之下隐隐而动,清卿指尖稍一用力,便碎下一片尘土,石碑上的凹痕显露出来。 “盖取其秋高气爽,风静沙平,云程万里,天际飞鸣。借鸿鹄之远志,写逸士之心胸者也……” 读到一半,清卿忽地一拍手,眼前一亮:“师父,这便是《平沙落雁》啊!” 子琴点点头,莞尔静立,细细端详起清卿兴奋笑着的可爱模样。 不及读完这面碑文,清卿立刻蹦跳起来,像只撒了欢的野兔跑向下一面石碑之前。“断回肠,思故里,漫弹绿绮,隐三弄,不觉魂飞……” 又是一曲《玉妃引》粼粼见在石缝危崖边。 清卿欢脱的身影时隐时现在高低石碑顶,黑色的长发飘扬在身后,颤乎乎的睫毛一闪一闪。一直等到夕阳西下,两道火红色的斜影才重新靠近。子琴问道:“都看了哪些曲子?” “有《高山》、《流水》、《潇湘水云》、《阳春白雪》……” 由于兴奋,清卿微微喘着气,衣衫浸透了不少汗珠。 子琴重新来到二人见过的第一面石碑之前,从袖中取出几块铜镜碎片,比对在石碑高处不少特定的位置上。只见凹石碎镜模模糊糊重合在一起,不取下来,宛若天成而嵌。 清卿恍然大悟,再回首浩渺无垠的怪石林,仿佛脑中已然有悠然琴声想起,弦箫相和,袅袅回荡在夕阳中。 随即,清卿也从衣衫里取出几块碎片,循着原位,将它们嵌回到这座《平沙落雁》碑原有的位置上。只见所有镜片尽,却仍是有不少遗落之处散布其中,空荡荡平坦坦,不知少了哪些音符。 清卿轻轻扯了扯师父衣袖,子琴回过身来。 “师父,等咱们回到山里去,闭关几年好不好?” 子琴惊讶而大笑,在清卿脑门儿上弹了个响栗子:“别人都争着下山玩儿,怎么清卿还要待在山上不走?” “立榕山外面一点都不好。”清卿望着师父双眼,“山上有琴有箫,还有这么多好听曲子,山下却只有你争我抢的仇怨,总是没个头。” 红彤彤的夕阳映上一高一低两个身影,子琴点点头:“好,这次回去,我们哪儿也不走。” “师父当真?” “当然当真。” 转眼间,八月十二,离中秋只剩三日。 除了弹琴习术,师徒二人也不断在石林中寻觅各类遗散曲集,寻得草叶、手帕、石块之类抄录下来。夜半蝉鸣之时,清卿便自己寻来一根树枝之类,在草地上勾画着什么。 子琴来到清卿身后,细细读道: “远杯交盏下小楼,风烟飞落满深舟。醉掩红扉寻香去,枝下长堪……” “哎呀!”清卿一把捂住草泥上的字迹,“弟子乱写的,师父别看。” 子琴乐了,轻轻拨开弟子的手,继续念:“枝下长堪雪满头。”清卿羞红了脸,低下头,噘着嘴转过身去。 子琴揉揉清卿脑袋:“平日里见清卿不喜念诗,原来是深藏不露!” 仍是微微含羞,清卿低着头转过身子,悄悄问道:“师父……师父觉得,起一个什么名字好?” “起名字?”子琴一愣。 “嗯。弟子那日随手吹出曲调,从未想过这首曲要叫什么名。” “这样……”扶着下巴,子琴也渐渐沉思起来。这是弟子第一次自己写下的曲子,许是用上清卿的名字最好。 清梅?太单调。 清雪?太庸俗。 清楼?读起来怪怪的不顺口。 想了半天,子琴败下阵来,看向清卿仍在沉思的侧脸:“清卿喜欢什么名字?” “弟子想,这首曲子是师父在潭水中指引弟子完成,一定要用上师父自己的名字才好。” 子琴眯起眼笑起来。怪不得两个人空坐半天,谁都想不出来。思索些许,子琴忽然道:“便是‘无题’二字最好。” “‘无题’……”清卿垂下眼,一时不解师父之意。 “待你我离开之时,便将清卿寻回的所有《翻雅集》旧谱与古谱一起,都刻在还未有主的空石碑上。今曲鉴古而新,方为‘翻雅’之意。”顿了顿,子琴接着道:“至于清卿写下的第一首曲子,便名《无题》刻在谱中,是非名谤,交由后人评说便是了。” 清卿闻言,舒展开笑意,点了点头。 晨曦初露的一天,二人便再次登上石碑丛林,相扶辗转于空碑之上,将那一首首《翻雅集》中角篇、徵篇、羽篇的曲律接连刻于石缝高崖。 清卿的内力术法已然非比寻常,此时上下飞跃在光滑的石壁上,有如轻盈巧雁,旋转凌空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忙碌至二人终于将三首曲调,尽皆牢牢嵌入石缝,子琴便抽出袖中弦剑,让乌紫的光芒闪耀于烈日残影中。 子琴向清卿投过一个鼓励的眼神,清卿微笑着点点头。 师徒二人纵身跃起,先后“铮铮”两声,牢牢攀援在滚烫石碑宽厚的肩膀。子琴用剑柄支住身体,剑尖深刺,松手遥落而下,将斜斜的第一笔写在石棱凸起间。 随即出剑松手,顺力而抛,清卿抬头蹬起上身,把那弦剑剑柄牢牢抓在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