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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回春玄黄(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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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说江沉璧愈是着急,愈稳不住身子。纵是即墨瑶把长袖稳稳悬在半空,也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沉璧的鹅蛋脸瞬间红成了猴屁股,偏是不肯认这个邪,愣是单脚原地跳起,争着要显摆自己南林学到的“凤凰轻功”。谁知刚刚光溜溜的玉鞋方才滑出去一半,彩色裙摆又忽然猛地被人一拽,非但没飞起来,反倒直直在厚冰上面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儿。 “轰”的一声,男女老少都忘了自己在水中生死未卜的弟子,人群中一下子乐开了花。 温黎在一片天翻地覆的笑声中从洞里探出脑袋,慢慢松开抓着彩裙的手,一弯腰,便冲着沉璧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作了千儿八百个揖。南嘉攸叹口气,独自走到一边去。 朗朗笑声传进孔岳川耳朵里,岳川只觉得吵闹不停。立在远处岸上,自己心中默数着:十、九、八、七……要是数到一时,清卿还没有踪影,自己是非下潭去找不可了。 三、二、一…… 默念将落,忽地听到水上,“咚咚”声响再次传来。 欢乐的众人一下子想起紧张的气氛,笑声的海浪戛然而止,宛若一群长脖子大鹅,钻尖了脑袋,也要看看潭面一派究竟。 “咚、咚”……这敲击潭面的声音似乎很是奇怪,不同于急着上岸的用力,倒有了几分水下鼓声的从容。 莫陵枫站在岳川身边,静静听着,只是觉着十有八九分不太对劲。白玉箫也曾跟着自己许久,那份削铁如泥的坚硬,绝不是薄薄几块冰霜可以轻易想象的。这份音律由弱渐强,持续不断的鼓点敲到后来,竟也震耳欲聋,几个看热闹的孩子已经捂起了耳朵。 然而冰面之下的鼓点依旧不停,“咚”的一声,砰然顶在冰潭岸边,靠岸过近的一派长者有几人竟懵然摇晃,连温晴都“哇”地哭出声来,一下子钻到温黎怀里去。 唯独温弦和箬冬几人,依旧站在岸边不为所动——“咚”! 又是剧烈一声撞响,天地都要被颠覆出混沌来,唯独霜潭之冰岿然不动。 陵枫这才发觉,水下之人所撞击的位置,已然是潭水岸边,几乎快要撕扯起冰与土岸的交界处来。下水之前,各家掌门都多多少少强调过,霜潭之冰岸厚而心薄,更不提临近岸边一排红宝石、蓝宝石装饰起来的花砖高台。 一句话,想要从岸边破水,还不如学学盘古,去开天辟地来得痛快。 第二次巨响过后,水面忽然沉寂下来,好一阵子不作声。 “师父!”只听轰然一声天崩地裂的怒吼,岸边沉重的坚冰忽然大喝一声,“砰”地炸裂开一大片来。一片足有核桃树般高、合抱古榕般厚的整块冰层骤然飞上天空,几百双眼睛不由得一齐向上望去:只见那庞然之冰飞起五六尺高,又竖直向冰面砸来—— 纷纷看客还来不及躲避,大冰已如一只硕大的玉蝶,顿时砸下,震响声直穿云霄。猛地落地,四散开千百透明碎片。随着炸裂声响,一阵烟雾,瞬间将霜潭一角包裹起来。 清卿于琼花玉蝶中挣扎着站起身,喃喃道:“我等你回来。” 清卿一袭青衣,艰难出水,结束了八音会在霜雪溶窟中第一轮的十人选拔。 眼看着其他九人,虽不都谈得上意气风发,倒也个个神采奕奕。唯独清卿倒像吊着一口气的行尸走肉,浑身发着抖,蜡色的脸皮上,苍白的双唇不停打架。 冰面上的安瑜最先反应过来,不待方才的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赶忙拔腿便向着岸边冲去。看见安将军那张黝黑的脸在眼前晃出重影,清卿终于“哇”地吐出好大一口凉水,身体颓然倒了下去。 倒下的半路,正巧被岳川接了个正着。清卿眯着眼睛,苍白的双唇一张一合。岳川偏过脑袋,清卿凑到他耳边,说道:“将军……潭底,有一首歌。” 既然十人之名已然定在纸上,其余各派乱争无益,一个接一个地下水,抢着要把自己不争气的后人赶紧捞上来。这一折腾,已然日头西沉。待得夜幕再次吞噬霜潭星星点点,清卿猛烈一阵咳嗽,翻身睁开眼来。 陵枫一和清卿对了眼,一下子捧着汤药跳起来:“好林儿,可算是捡了一条命!” 清卿支起身子,环顾四周:荒山野地里,白天被破开的潭面早已重新结好了冰。各门各派的孩子,都是各家掌门、前辈或是兄弟姊妹照顾着,捡着一条命的正小口小口啜着温汤;也有独自前来的青年男女,自行缩了身子,窝在角落取着暖。就连黑安瑜,此刻也不知从哪儿抱了床大棉被子,半卧在地上,“啊秋”打了个喷嚏。 孔将军为冻坏了的两个人寻汤去了。篝火遍地,都是呕出的雪水和血水。 偏是又一人,沉着脚步,踏过满岸火光衣角,径直穿过人群,向着三人这边走来。陵枫侧头一看,简直是没好气到家了。于是孤身站起,从岳川的箭篓里取出一只,“铛”一声,直接戳进土里。 南掌门呵呵乐了:“状元公,这些年不习术,大意了吧!” 陵枫并不答他的话,生生直视南箫老儿双眼,一步跨到他的正面前。南箫方上前一步,立刻又被紧跟过来,挡在身前。南掌门又迈出一步,却不落地,直接绊住陵枫小腿,眼见状元公一个扑倒,登时落地啃泥。 这下子,南箫径直绕过莫陵枫,向着清卿走来。半卧在地上的安瑜拿开被子,缓缓站起,清卿却只是立起上半身,端起方才那碗药,默默吹着碗沿。 南箫身后,跟来个草木藤蔓裹挟了一身的碧胡子老人。“南林‘回春玄黄’李雾,可是放眼江湖,再无人可比的郎中。”南箫叉起腰,“令狐姑娘若是今天受了寒,叫李郎中看看,保准没错。” 南箫一副笑眯眯的慈祥模样,要不是清卿忘不了他与子书对阵的凶狠神情,早就被这善意满怀的老爷爷感动得涕泗横流了。 清卿瞥一眼野草蔽体的李郎中,沉然道:“医术本为悬壶济世之用,自然不能比出个高下之分。”李雾一听这话,方才弯下腰,又忽然从满脸碧色胡子中抬起眼睛。 “医术本为悬壶济世之用,自然不能比出个高下之分。”这话是清卿幼时方到立榕山,一次高烧不退时,令狐绮川讲给清卿听的。清卿很是疑惑:“师姊,这世上有害人庸医、有救人良医,为何没有高下之分?” 绮川摇摇头,许是当时的清卿太小,绮川讲了,也听不懂罢。却是李郎中此刻听了,反而停下手中的动作,忽闪忽闪起藏在浓密碧胡子后面的小眼,像是要直接看进清卿心中似的。 清卿抬头,向南箫回以一笑:“弟子身体无碍,不劳南掌门挂心。” “好。”南箫点点头,挥个手示意李雾退后,“老夫有一事,必是要等到令狐姑娘神志清醒时,由老夫亲自来与你说。” 提亲? 听得“提亲”二字,清卿骤然睁大了眼睛。就连悄悄握紧了箭簇的安瑜,也不禁微微松了手。 “老夫有一长子,虚年二十三,取名‘嘉攸’二字。这孩子弱冠前,老夫逼他习术逼得紧,结果到了这般年龄,还是未曾娶亲。令狐女侠与状元公的旧事,老夫略有耳闻;立榕山和碎琼林的恩怨,老夫也曾参与一二。只是八音四器,缺角不齐,纵是先祖问罪起来,令狐掌门与老夫,都怕是要羞光了脸,无地自容喽!若是姑娘能和犬子结亲良缘,那必定是冰雪消释、不咎前嫌……” “胡闹!”清卿的烈性子,哪里能受得了南箫这般滔滔不绝。忽地站起,才发现自己音量惊了外人,躺了一地的受冻吐水弟子接连爬起,写满了好奇的目光纷纷看了过来。 清卿也意识到自己突然莽撞,清静一刻,站起身来,向着南箫一揖至地:“南掌门所言,弟子实难从命。无家师准许,这等大事,弟子决不敢自作主张。” 南箫冷冷昂起头,道:“怎么,令狐掌门不在,老夫的面子还做不了主?” 听罢,清卿后退一步,依旧是深深一揖:“没有家师之命,弟子断不能擅自应了掌门。” 话音落地,虽是气力虚浮,倒也掷地有声。南箫沉默良久而不开口,清卿试探着抬起头,却发觉南掌门已然凝望远处,反倒李雾李郎中,正透过面上丛林,紧紧盯住了自己双眼。 倒不知郎中的眼中有着什么魔法,清卿只是目光一碰,便觉得像是被什么吸铁石一般,不由自主的引了过去。二人站在原地,李雾眨眨眼,清卿却仍是弯腰抬眼,呆呆地看向那片人形灌木丛,茫然不解其意。 几个靠得近的别派前辈看出了门道,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李雾皱起眉头,一下子将视线挪到天上去。强大的吸引力终于释放,清卿深深呼吸一口,重新低下头去。 直到南箫和李雾二人从身旁走过,清卿仍是作着揖,一动也不敢动。听得脚步声走远,清卿回过头,只见南箫正以碎琼林掌门的东道主身份,一个个招呼起趴在地上的年轻弟子。有时南掌门抚摸着青年孩子的头发,清卿不禁怀疑,这和那个中了“入木三分”一掌的仇人,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 安瑜来到清卿身旁,开着半张嘴,大睁着眼摇了摇头。 见南箫正要在枯草地上坐下来,安瑜指着南箫身旁一老者,向清卿道:“这个留着短胡子、白头发的大侠,与我家将军年纪差不多大,姓陈名苦麦,碎琼林‘曲蛇’派的老掌门。家里弟子,最擅长的便是个‘三响蛇勾枪’。” 清卿听着来了兴趣:“安将军,什么是‘三响蛇勾枪’?” “简单来说。”安瑜也呷着碗汤药,“便是使枪不过三响。但凡是听见过第四声枪阵呼风的人,都活不出枪花去。” 清卿不由打个寒战:“明日若要再比,千万别遇到这家弟子才好。” 安瑜听罢,微微摇头,侧脸一点短胡子老人身边躺着的少年:“陈荞只比我大一个月,今天被陈掌门从水里捞上来的时候,肚子涨得跟花球似的。吐了一下午,终究没了气。” 听到此处,清卿竟也没觉得意外,只是愣一下,便长长默叹一声。见那陈苦麦陈掌门满脸皱巴巴的风霜纹理,一头白发如冻结起的瀑布似的,怎么看,也不觉得和孔岳川一般年龄。许是亲儿不复返,一晚白了头罢。 见安瑜望着陈苦麦抚摸陈荞湿发不停,清卿忽然想起一事:“不知安将军年岁多少?” “上个月刚十五。” “十五!”清卿暗暗又瞟了一眼安瑜黝黑沧桑的脸,便说是二十五都有人信。悄然惊讶着不做声,清卿不由得扬起下巴,“你比我还小,我下个月便十六了。” 此时的陈掌门已将儿子放在背上,一步步走远去。安瑜瞟一眼清卿快要冲着天的小脸,在她脑门上忽地一弹:“令狐姊姊,快睡吧。” 枯冰草地上的火堆一片一片地熄下。不论多少伤痛生死,便都在最后一株火苗暗下去之后,彻底地沉默了。清卿睁开眼,今夜的晚云散净,露出大片大片眨着眼的群星来。一簇簇微光交替闪烁着,倒像是草地上沉默的篝火仍是忘不了白天的热闹,重新聚集到黑暗的长空去了。 清卿悄悄叠起棉被,蹑手蹑脚挪到灰水晶身旁,水晶温顺地舔着她的手。待到它长长的睫毛也终于上下打起了架,清卿也无什么包裹可收拾,干脆径直绕到马屁股后面,一溜烟,便悄无声息地跑了起来。 霜潭的夜色也算得上中上品。跨步南林密林,清卿不由想起忘了近一半的《胡笳十八拍》来。立榕山夏有竹影而冬多梅,唯独那盘盘折折的古榕气根绕了成百上千年,随意放下琴,便是一片惬意阴凉。 可惜白玉箫如今已不在身边。那根破木头棍子,也不知自己惹出多少祸事。 露珠叮叮咚咚,马蹄声也叮叮咚咚……诶,哪里来的马蹄? 清卿回过头一瞧,只见岳川摘了片大宽叶子盖在头顶,晃晃悠悠甚是有趣。不料骑着马,正颠在兴头上,冷不丁便和突然转身的清卿打了个不巧的照面。 岳川放下叶子,呵呵轻手在水晶脖子上一拍:“叫你轻点声,还是给人听见了吧。”见清卿叉着腰,低头不答话,清泉般淡雅的笑容绽放在岳川脸上:“明天起一个大早就要抽签,别闲逛太晚了。” “我没闲逛。”清卿咬着嘴唇,“我不回去了。” 岳川一听这话,立刻下马走来。清卿接着又道:“他们卡着我的脖子,要把我摁到水底下去!”不料自己话音方落,非得没能绝了情,却突然一声抽噎,一下子抽抽搭搭地哭了个不停,“我连木箫都没了,还怎么比?” 孔将军一摸清卿脑袋,清卿便把潭水之下被勒拽拉扯、抢走白玉箫的事全都讲了出来。 听罢,岳川拍拍清卿肩膀:“林儿以第十名的位置,捡回一条性命,这已经是陈掌门羡慕不来的好运气,怎么反倒扛不住个丢了箫的打击?再者说,你若真看清了是南家大公子动的手,便该在这几天名正言顺地夺回来才是。” “我才不要那根破棍子。”清卿一下子偏过脑袋,“人家是天道酬勤的南家公子,不比我这山里来的令狐野人,谁能稀罕了那般名贵东西?” “那好。”岳川一下子扶正了清卿胳膊,要她双眼正视自己,“你没了木箫,断了比赛,就这样回立榕山?” 清卿慢慢摇头:“我去找师父,师父在玄潭。” “八音会的最后一试,也在玄潭。” 孔岳川短短一句话讲完,便低头看向清卿泪汪汪的眸子。一个没忍住,清卿眼里的清泪便如珠子瞬间断了线,纷纷落到青衫衣襟上。水晶负着两人,丝毫不见它吃力。只是回程蹄子轻快了不少,哒、哒、哒地在林中响个不停。 “古者以五灵配五方。龙,木也;凤,火也;麟,土也;白虎,金也;神龟,水也。”听试官石头打木头——毫无感情的嗓音将落,十张画轴已然被分发到各人手上。 昨天白天除却丧命潭水下的六个弟子,其他九十多人还都不急着回去,一同留下来“观摩精进”着看热闹。画轴一发下来,南嘉攸身旁,便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起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是龟!”不知哪个嘴快的,已然叫了出来。 清卿透着纸背面瞄一眼卷轴内侧,寻摸着轮廓,不由低声叹了口气。安瑜一下子凑过来:“令狐姊姊,你看我这个。”只见洁白碎金的底面上,墨笔勾勒出一只大嘴獠牙的白虎来。那老虎眼睛瞪得铜铃般大,短毛根根竖起。画面虽是没有颜色,但安瑜骤然展开,还是把清卿吓了一跳。 清卿深吸一口气,手中徐徐拉开画轴。一只烈凤张着翅膀,几根羽毛掉进熊熊火焰中去了。见此,安瑜终于大舒一声,放下心来。眼见着十人中大都还不熟悉,清卿便悄然穿过人群,藏在南嘉宁身后:“南公子,你猜猜我的是什么?” 嘉宁刚回头,清卿便猛然探出身子。果不其然,一只飞舞的火凤跃然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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