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律法与情理之间的平衡【一……(1 / 1)
池云亭依旧还是原来的号房,他刚进贡院没多久,陆泉就也从后面跟过来。 他看着池云亭张口想说什么,却碍于衙役在场不方便说话。 最后只深深的看了池云亭一眼,就去了自己号房,也就是池云亭号房的对面。 比起第一场的赶时间门来,第二场只有一道八股文,另外则是一道判文。 判文就是判决书,题目给出犯人的信息,还有所犯何事,按律当如何如何,这需要考生对律法熟悉才能考虑周全。 而池云亭对于判文并不陌生,余川几个也是,因为他们在柳江府给杨知府府衙帮忙的时候,没少见杨知府报案,最后给案件盖棺定论的就是判书。 因为一纸判文就能掌人生死,杨知府教导过他们,判文不能轻定,需要平衡律法与情理。 要是凡事都按照律法照章办事,那也就不需要府衙的存在了。 能在乡试中.出现的考题,自然不是非黑即白那样简单的案件,就像池云亭在柳江府时见过一例男子灭门惨案。 凶手是一个重病卧床的男人,他杀死的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和好几个兄弟姐妹。 这年头,父母杀孩子不是犯罪,而是天经地义,可是孩子要是杀母亲,那就是天理难容,大逆不道,更别说他杀的还是好几个。 若是从表面看,男子千刀万剐也不为过,可是深究内情,却实在让人唏嘘不已。 因为那个男子的母亲是个傻子,小时候生病,家里不给她治病,最后她撑过来了,人也傻了,她父母嫌弃她,直接把她打发到别人家给别人做童养媳。 在那家她被人非打即骂,骨瘦嶙峋,却很命硬,一直活到了大,等年龄一到,她就和自己男人成婚,然后生孩子,这一生就是十几个,只可惜家里条件不好,好几个孩子从小就得病没了,而活下来的几个孩子也没让夫家展颜,因为那几个孩子都遗传了母亲的痴傻。 夫家自然不会觉得非要和傻子生孩子的自己有错,他们把孩子的问题全都归咎到女方身上,天天对女方打骂,让她从早到晚的干活,为他家当牛做马,直到未来那个会杀母的儿子出生,女人处境才好一点,因为那是一个智力正常的孩子,还是一个男孩。 可是对比起全是傻子的兄弟姐妹们,他是那么的格格不入,可他又能怎么办,那是他的家,怎么也逃脱不掉的家。 刚开始还好,他还小的时候,爷爷奶奶还活着,看在他的份上不至于让自己母亲和一群痴傻的兄弟姐妹饿死,等到后来爷爷奶奶去世,家里粮食变少,除了他,他的母亲和兄弟姐妹时常徘徊在饿死边缘。 后来再等他大一点,他父亲也不小心没了后,整个家的重担就全都担在他身上,而他也没有怨天尤人,而是任劳任怨的做事,对待傻子母亲也非常的孝顺。 他娘苦了一辈子,却在最后关头过了几天好日子。 因为家里一群傻子,男人到了几十都还没有成亲,而他那群兄弟姐妹更不用说,他们家就那样过着,一家的生计全都压在他身上,他的压力可想而知。 就在一次做完工,男人不小心病了,他们家光吃饭都成问题,更何况抓药,最后男人拖着病体去外面买了一副药,又用最后的钱给全家做了一顿好吃的。 那可以说是他母亲和兄弟姐妹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一顿饭,等吃完他们就被饭菜里的老鼠药送上了路。 而男人则一口饭没吃,最后还是邻居们发现不对劲,破门而入后才发现,男人已经快要饿死。 男人要是一起死了也就算了,可是他被人救活过来,必不可免的要受到律法处决。 最后男人醒来,交代了一切,原来是他看自己快死了,很有可能再也照顾不到母亲和兄弟姐妹,就想着带他们一起走。 诚然他还有亲族托付,他的亲人们要是正常人也就算了,可是他们是一群傻子,处处需要人照顾的傻子,有时候就连他这个最近的人都很不耐烦,就更不用说旁人。 而且男人也不想自己的亲人们被欺负,他的兄弟也就算了,可是他的姐妹要是继续活着,落到亲族手里是一定会被嫁人的,她们只是智力有缺陷,不是身体有缺陷,还是能生孩子的。 男人母亲就是这样,从小到大的日子过得有多苦他都看在眼里,万一他姐妹们生出来的也是一窝傻子,他要是死了,她们只会连个撑腰的都没有,最后男人决定一家人一起上路。 只是男人知道自己做的是错事,最后那顿阖家团圆的好饭菜他一口没动,全都留给了亲人们,而他自己则打算把自己活活饿死。 可惜就在他命悬一线之际被人救了回来,虽然他一身的病,离死也不远了,可是府衙的判决,将决定他最后会是什么死法。 那时候池云亭几个刚巧在府衙帮忙,杨知府问他们的看法。 余川几个唏嘘,认为男人的做法情有可原,希望杨知府从轻判决。 而男人的街坊邻里也都为男人求情,说男人对自己母亲真的很孝顺,自他爹死后,他娘过得都很好,相信要不是实在没办法,男人不会这么做,希望杨知府能法外开恩。 这里是律法与情理的冲突,诚然按照律法男人当杀,可是从感情出发,男人又何尝做错了。 最后杨知府结合百姓们的求情,对男人从轻发落,只是最后,男人还是没有撑过去。 他本来就重病缠身,被救回来以后,杨知府给他送去治病的药他也不喝,他说自己不能一个人苟活,要不然如何对得起被他亲手送上路的亲人们,余生就算活下来,良心也不得安宁。 池云亭几个能做的就是为他送去最后一顿饭菜,还有一包和他当初买的同款老鼠药,男人最后把药拌在饭菜里边流泪边吃干净,等男人去后,把他送回到家人身旁为他安葬。 男人身死,意味着案件终结,可是众人心里的情绪却久久不得平静。 过后杨知府曾感慨的问他们,这件事谁错了? 他的母亲吗?他的母亲痴傻,一生.命运多舛,去责怪她的人都是苛刻之辈。 儿子吗?他已经尽到自己为人子的责任,甚至比所有人都要出彩,亲手结束自己亲人的生.命,他只会比任何人都要痛苦。 那时余川几个张口,有些迟疑,池云亭却没有顾忌,道:“真正错的人是他外公外婆,爷爷奶奶还有他的父亲!要不是他们,这场悲剧也不会延续几十年。” 男人的母亲是傻子,他父亲、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是傻子吗?可以说就是他们,才是造成男人一家一生悲剧的罪魁祸首。 饶是杨知府都愕了愕,然后看着池云亭无奈道:“云亭你是真敢说啊。” 因为那些人已经死了,所以就连他们做错的事也会随之一起掩埋,这点余川几个不是想不到,而是不好说死人的是非。 这几年池云亭在柳江府,见到有争议的案件何止那一起,是以面对这道判题,池云亭答的轻车熟路。 倒是池云亭对面号房的陆泉看到判题眉头微皱,他对律法自然也精通,但是对判文的裁定却不好拿捏,毕竟他没有池云亭那样的经验,寻常文人一般也入不了府衙,更遑论跟着大人办公。 同样这道判题对余川几个也没有问题,比起在场大部分手生的考生来说,他们已经算是熟手,看到这道题后,他们直对这场乡试考中的信心提了一点。 等到池云亭先把那道判题答完,时间门已经到下午,第二场还有两天时间门,池云亭打算明天再做八股文。 时间门越发临近深秋,这次在贡院过夜,直比前天冷许多,夜里还飘落不少落叶,等第二天直把贡院弄得一片金黄,气温更是冷下,哪怕大中午的也没感受到多少温暖。 池云亭和不少考生一样就差把碳火抱在怀里,可是贡院发放的碳火数量有限,白天要是用过了量,晚上可能就要受冻了。 等池云亭吃完早饭,一碗生姜辣椒瘦肉粥下肚,赶紧趁着身上的热乎气写八股文,刚开始还好,随着时间门过去,池云亭手越来越僵,甚至笔端隐隐的颤抖,这可是一个不妙的信号。 草稿纸上要是手抖也就算了,要是等誊抄到考卷的时候手也抖,那他这场乡试也能宣告提前结束了。 看着剩下的碳火,池云亭心里有了注意。 “阿嚏!”池云亭号房对面的陆泉打了一个喷嚏,池云亭恰好看到,无声的问陆泉:没事吧? 陆泉心头下意识一凛,身上的冷意都下意识消散,他目光紧盯着池云亭,确定池云亭不是幸灾乐祸才微微放松。 可是还没等心放下,陆泉就察觉到哪点不对劲,要知道池云亭可是见过魏玮的,而就魏玮那种秉性的人,值得他得罪过的人还把他的身体状况挂心上? 所以,对方那话很有可能不是在对魏玮说,而是对他陆泉说的。 要是平时陆泉可能会感动,可是现在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这里是贡院,他正在替魏玮科举,想明白这点后,陆泉用了莫大的毅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若无其事的从池云亭身上缓缓移开目光,就当没看到对方那句话。 池云亭也是想找人分散一下注意力,要不然全身心的答题,难免头昏脑涨。 八股文的难度对池云亭来说还好,真正给池云亭造成麻烦的还是气温,天太冷了,乡试本来就不好考,温度的降低无疑给考生们加大了难度。 而因为环境和身体状况被淘汰出考场的考生们数量越来越多,他们没有一个人是心甘情愿的离开,可是没办法,再不离开他们难免有性命.之忧,这次乡试考不了还有下次,可要是命没了,就什么都完了。 突然池云亭号房对面传来陆泉的咳嗽声,池云亭抬眸去看,就见陆泉面色微微酡红,面上表现的并不明显,这让池云亭眼眸不由一眯,确认对方脸上的确有东西。 此时陆泉已经没有精力去顾及池云亭怎么看自己,他赶忙把碳火升起给自己身上取暖,随后赶紧提笔答题,他写的速度很快,等写完连晚饭都没吃就把棉被往身上一遮,好像要早早睡去。 负责巡逻的衙役过来,看到陆泉的情况,问道:“这位考生,要不要我们送你出去?” “咳咳,不用,真是多谢两位的好意了。”陆泉在被子里面咳嗽道。 就在这时,池云亭举手,让衙役们过来,说他能不能给陆泉送一碗粥,等衙役们用筷子在粥里搅了搅,确认只是粥以后,就把那碗粥给陆泉送过去。 陆泉愣神的接过粥,看着池云亭用唇语道:为什么要帮我? 他要是因为身体原因落选,池云亭中举的可能性岂不是更大。 ——放心,我还不屑用这种手段竞争,听说魏玮公子是远近闻名的少年天才,科举要是因为身体原因中断,未免太可惜了。 陆泉盯看着池云亭,等池云亭说完就把碗里面的粥慢慢的喝完,粥里放了姜片和辣椒,还有面饼和瘦肉,加了盐调味,一口下去,味道咸香咸香的。 他也不担心池云亭会在这种事情下给自己使坏,这是在贡院,陆泉相信池云亭不是蠢人。 一碗热粥下肚,陆泉身上发暖,比刚才好不少,随后陆泉跟池云亭无声的说了一声谢谢,就把身上棉被扯高,直没过他的头顶。 对面池云亭直到贡院亮灯才歇下,也是把门帘放下,棉被紧紧的裹在身上。 比起第一场带来的门帘,这次池云亭带来的门帘厚实很多,可是再厚实,池云亭跟碳火共处一室,也得给门帘开个不小的窗户,以便通风。 至于池云亭身上则是厚厚的棉衣,饶是如此,一个晚上池云亭依旧被冻得身体发僵,直到乡试第二场第三天吃完早饭后才好一点。 随后池云亭把剩下的木炭全都加进碳盆,再用门帘一挡,直让号房内的温度上升,直到池云亭身体能够活动自如。 等身上暖起来后,池云亭就赶紧在考卷上誊抄。 对面号房的陆泉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不由眉眼抽搐道:“真是一个狠人……” 居然把用在晚上的碳火放到白天来用。 和池云亭相反,他昨天为了身体能好一点,用了不少碳火,几乎快把碳火用完。 唯一的好消息可能就是今天不像昨天那么冷,要不然他还真有可能撑不过去。 今天是乡试第二场最后一天,碍于天气缘故,很多考生都早早写完,赶紧交卷出贡院。 池云亭不用说,赶在第一批交卷,陆泉也是,一晚上过去,他身上的症状并没有自愈,反而越来越严重。 “你好像对自己的成绩很有把握?”即将出贡院之际,陆泉突然对池云亭道。 比起池云亭来,他信心就不是那么足了,因为他对判文流程不熟悉,心里难免有些没底。 “还好,期待明天能再见到魏玮公子。”池云亭冲陆泉点头道,很快就出了贡院。 偶尔有风吹来,陆泉连忙用袖子挡住头和脸,出去后很快找到魏玮,道:“我感染风寒了,快帮我找大夫抓药。” 魏玮原本想说什么,听到陆泉这句话心里猛地一惊,极其紧张道:“你可要撑住,千万别出事啊。” “快,快去给他抓药!”魏玮见陆泉生病,感觉比自己生病了还要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