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船票(1 / 1)
第48章船票 辰时,万物舒伸。 屋檐上积着雪,檐角挂的铃铛随风而动,发出清响。 薛白站在台阶上,目送着吉温远去。 忽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转头一看,正是李岫。 “见过十郎。” “在想什么?” 薛白道:“吉温说他查了我的身世……” 李岫摆手打断,不以为然道:“他的话岂能信?” “我是因此而想到了一桩事。”薛白道:“我昏迷之后为杜家所救,一睁眼,见到的是满地的积雪。他们问我姓名,我还没反应过来,脑中空荡荡的,莫名说了‘雪白’,他们因此都叫我薛白。” “哈哈,原来如此。”李岫朗声大笑。 但笑过之后,他摇了摇头,脸上却浮起了惋惜之色。 “也难为吉温为了害你,特意为你寻了个薛姓的逆贼,这些酷吏平素就是这般罗织罪名。阿爷重用这等人,我……唉。” 话到这里,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有一声长叹,换了个话题。 “你受杜家救命之恩,懂得知恩图报,这很好。” “应该的,互相帮助。” “追查东宫罪证之事,伱做得亦很好,不仅逼得东宫死士出手,还查出了吉温与东宫暗中联络。方才阿爷倦了,虽没来得及夸你,但想必对你是很满意的。” 薛白道:“吉温并非我查出来的,是右相英明。” “自作孽,不可活。”李岫道:“韦坚案以来,无辜者被牵连无数,如今阿爷能有你这样的人才,办事实实在在,我很欣慰。” 薛白知道,其实李林甫不是没有过才能出色的手下,只是最后都遭到李林甫的嫉妒而被弄死了。 李岫这话虽是赞赏,却让人不安。 “十郎谬赞了,我做的并不好,也就是有对比,才显得不太难堪。” 李岫颇喜欢这种对相府门下那些无能之辈的嘲讽,会心一笑道:“罗钳吉网眼中只有私利,担不得大用。” 薛白苦笑道:“说心里话,我着实无意身陷这等尔虞我诈之中,唯愿读书、科举,为百姓做实事,过些安生日子。” “哦?我亦是如此!” 李岫深有感触,点头不已,大有知己之感。 他负手叹息道:“你莫看我与王准、贾昌吃喝玩乐,那不过礼数往来罢了,昨夜那赌坊我还是初次去。我平生所愿,只想过安生日子。” 这确是他的心事。 李林甫曾被评“无才干无声望”而不得升迁,以构陷政敌而登高位,每一步都是踏着旁人的尸骸,而且他又极为妒贤嫉能,右相府每一日都在警惕任何风吹草动,凡有可能造成威胁都得要除掉。 李岫有远虑,曾多次苦劝李林甫不要再树敌,但右相之势至此地步,早已覆水难收。仇怨广结,一旦示弱于人,也不知有多少人马上就要扑过来撕咬,岂能罢手? 比如,年初若不除韦坚,待韦坚拜相,难道会因为姻亲关系而违背东宫的意愿、对李林甫高抬贵手? 李岫日夜忧心,深知往后一旦某日起了风云,李家子孙恐有倾覆之祸。 “旁人看我身为宰相之子,锦衣玉食,可谓富贵登峰。可……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啊。” 薛白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倒不必过于忧虑了,活在当下为好。” “你懂我。”李岫淡淡一笑,拍了拍薛白的肩,道:“走,我们到花厅谈。” “好。” 李岫没有见外之意,薛白也是语态自然,不卑不亢与他应答,两人很快便熟络起来,仿佛相识已久的老友一般。 但到了花厅坐下,李岫吩咐婢子端上早食,开口却是到道:“其实,我也想与你聊聊你的身世。” 薛白道:“十郎可相信我是真的失了忆?我对身世没有半点印象,也没有任何头绪。” 他再次给李岫灌输了一个印象——连我自己都查不到身世,吉温更查不到。 李岫没有回答薛白的问题,先是就这话题说道:“你也得尽快找回身份。” 薛白应道:“我明白,我会尽早找回身份。” 李岫道:“找回身世之后,你也该尽快回到家中,久在杜宅借宿,也不是正理。对了,我听闻你与杜家两个女儿关系颇亲近?” 薛白感受到了李岫对他的审视、管束,坦然应道:“我与杜五郎情同手足,故而视杜家两位娘子为姐姐。” “那就好。”李岫显然是个爱操心劳神的人,略略沉吟,道:“有件好事,阿爷已与你说过,不需我再重复一遍了吧?” “是,我知道。”薛白笑了笑,配合着显出些许喜意。 李岫对他的态度非常满意,点了点头,道:“倘若你找不回身世,或出身门第配不上相府,却也为难。” 薛白故意发愣,静待下文。 “门第有多重要不必我多说。旁的不提,婚嫁自古便讲究门当户对。”李岫道:“不妨直说了吧,你可愿入赘? “据我所知,赘婿不能当官吧?” “有阿爷在,低阶或散职不难,但官身无用。”李岫轻描淡写道,“你在相府中做事,却比朝廷大员威风许多。” 不久前,他才与薛白谈论彼此的志向,述说对未来的忧虑、展示自己的远见。 但涉及到重要之事,他当然还是权贵思维。 平民百姓只要能得到相府的一点赏赐,就足以飞黄腾达了。 至于薛白的志向?志向再大,大得过相府的安排吗? 当然,李岫终究是好心。 眼看薛白沉默了,他十分诚恳地又说了一大番话。 “门第至关重要,你若无好的出身,入仕这条路必定走不远。你有才干,但可知有多少才华横溢之人困守科场直到白发苍苍也不能及第?及第了,也不过是只有授官的资格。授官还须守选,看的依旧是你的门第、有无门路,及第而当不了官者,大有人在。” “只看你识得的那几名官员。吉温,故宰相吉顼之从子;罗希奭,其舅父官至鸿胪少卿;杨钊,弘农杨氏,宣州司士参军之子;杨慎矜,更不必说了。你若没有一个配得上相府千金的门第,即便右相府为你靠山,入了官场,比罗钳、吉网、唾壶之处境,能好几何?” “到时,你每日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可有心思照料妻子?以风华正茂之姿,蹉跎于蝇营狗苟之间,何益啊?倒不如入赘相府,我会为你做最好的安排,保你荣华富贵不逊高官,还能不为官场规矩所困,活得潇洒,如神仙眷侣。恰似李太白诗言‘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你还年少,心气高,不知世事有多难。我今日所言,你必定不信。但你往后不妨看看,长安城有多少才华横溢、满腹经纶之高才,求来求去,求不到一官半职。” “……” 谈到最后,薛白点了点头,应道:“十郎肺腑之言,我记下了。但,这是右相之意?还是十郎之意?” 李岫一愣。 薛白反而更明白些,李家父子是都要求他入赘的。区别大概只在于,李林甫要他入赘之后当个小官,或相府的管事幕客之类的角色,继续对付东宫;李岫为人好一些,愿意保他入赘当个清闲居士,照顾妻子。 要高攀权贵,付出些代价是难免的。 想要上一条大船,船票当然得买。问题只在于,值或不值? 李岫想了一会,许诺道:“放心,我在阿爷面前,还是能说上话的。” “多谢十郎。”薛白既已递了个台阶,便道:“此事并非你我交谈几句便能定下,我还是得先找到身世。” 李岫听他说过志向,以为他是心气太高,此时见他依旧平和、没有排斥之意,已十分满意,点头笑道:“不错,先找到身世要紧,也许你家门配得上相府。” “不敢妄想,只是婚姻大事,我还是得告知父母。” “不错不错,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岫觉得薛白真是沉稳有度,愈发欣赏,连连点头,道:“这样吧,上元节之前给我个答复,如何?” “上元节?是否太快了?” “就在上元节前。” 李岫径直敲定下来,却不给解释。 他只是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心道时间不等人啊,待过了年,那个执拗的妹妹就成十六岁的老姑娘了…… 相府大堂外,王鉷正要离开,却听得身后有人低声喝道。 “王鉷。” 当世,唯有杨慎矜一人还敢对他直呼其名。 王准当即恼火,正要说话,却被王鉷狠狠一瞪。 “与你二叔到那边等我。” 王准也不应,与王焊走到一旁的小亭中,骂道:“老狗,既不长眼,不如把一双眼睛挖了!” 王焊也不高兴,抱怨道:“我才是王家嫡子,表叔如何不找我说话?” “唉。” 王准白眼一翻,暗想不如找人杀光了这些亲戚来得痛快。 …… 杨慎矜脸色难看,拍了拍王鉷的背,道:“既然查清吉温勾结东宫,我那别宅被抢掳一空,右相如何说?” 王鉷稍稍滞愣,故意流露出为难之色。 若换一个人,哪怕是户部尚书章仇兼琼,见了他这脸色,也得心中一凛,有什么屁话都得憋回去。 杨慎矜却是以长辈的目光看着王鉷。 “杨钊助吉温抄家,难道不可疑吗?” 王鉷依旧为难,沉吟着道:“如此……侄儿去劝劝他,让他将抢走之物归还表叔,泯了恩怨,可好?” “哼!” 杨慎矜重重一摔袖子,大步而去。 王准见了,上前问道:“阿爷,老狗又要如何?” “要右相给他个交代。”王鉷似觉好笑。 “阿爷就是太给他脸了!”王准恨铁不成钢,皱着眉盯着王鉷,气恼道:“以阿爷如今的圣眷,他给阿爷赔笑都不为过,为何还每日给他好脸?!” “闭嘴,莫让圣人与右相觉得我忘恩负义,得了势便翻脸不认人。” 相府前院。 杜家姐妹等了许久未得召见,愈发心慌。杜妗也不理会索斗鸡府上的规矩,推门而出,往仪门方向看去。 “二娘,过去等着吧。” 杜媗害怕右相之威,低声提醒道。 她的目光也往仪门内看去,想着薛白若能出来,也就能松口气了。 忽听身后有人唤了一声。 “是杜大娘?” 杜媗不喜这称呼,还是转身行了个万福,只见一个穿着深红官袍的中年男子从东侧门过来。 她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是在大理寺见过的御史中丞杨慎矜。 “杨中丞万福。” “又见到大娘了……原来杜良娣也在,失礼了。” 杨慎矜见杜妗也转过来,连忙打了招呼,他们曾在天子御宴上远远见过一次。 “不是良娣了。”杜妗淡淡应了,“我如今在右相门下为阿爷求官,当然也在。” 此言入耳,杨慎矜虽同是右相门下,却也替东宫尴尬。 一时也不知如何答话,总不能答应替杜有邻求个官。 他又看了杜媗一眼,彬彬有礼道:“两位娘子若是来作证的,已经可以回去了。” 杜媗看向仪门,想问些什么,却不知如何问,也不敢问。 杨慎矜目光看去,只见她举止真是端庄,这一动不是扭着脖子探头看,而是柳腰转动,仪态优美。 从侧面看去,可看到她的睫毛很长,眼中带着关切,温柔如水。 “两位娘子可乘我的马车回去,我正要去曲江别宅一趟,顺路。”杨慎矜不由露出了笑容,道:“若有要打听的,或许我略知一二。” 他的马车十分豪华。 “不必了。”杜妗道:“听闻昨夜杨中丞的别宅出了事,杨中丞还是尽快去看看为妥。” 杨慎矜再次尴尬。 下一刻,杜家姐妹却忽然回过头,露出惊喜之色,甚至没忍住欢呼了一声。 “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