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放长线(1 / 1)
第9章放长线 京兆府,刑房。 镣铐咣啷作响,杜五郎进了刑房,被摁在一张凳子上坐了。 狱吏刘六正坐在昏暗烛光下磨墨,余光分明已看到囚犯坐下,那镣铐的声响却不断,遂抬眼一扫,见到的是一双正在瑟瑟发抖的脚。 “别抖了。” 镣铐还在发出咣啷声,如索命一般。 刘六摸了摸胡子,把手上的残墨擦了,拿起笔,道:“人犯,杜誉。” 无人应答。 刘六叱道:“问你呢!人犯可是杜誉?” “杜杜杜,杜誊。” “肚疼?管你肚疼头疼,应话!” “我我我,人犯杜誊,姓杜名誊,誊写的誊。” 刘六将手中文书推到烛火前,眯起老眼仔细看了会,突然生气起来。 “人犯杜誊!犯官杜有邻第五子,交构东宫,聘道士方大虚私藏谶书、指斥乘舆,获罪潜逃,于长安县敦义坊柳勣宅纵火……” 拿着文书念了一遍,他冷着脸喝道:“你可认罪?!” “我冤枉啊!”杜五郎嚎哭。 “不认罪则受刑。”刘六问道:“你是此时画押,或是受刑后画押?” 杜五郎紧张得一双小眼都不知该往哪看,干脆紧紧闭起来,攥紧了双拳,只顾瑟瑟发抖。 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 “问你,画押还是用刑?!” “杀了我吧!”杜五郎吓得大喊道:“直接杀了我吧,我不会画押的!” “杀了你?没那么轻易。”刘六不耐烦地挥挥手,道:“上刑。” 牢役还在准备刑具,杜五郎已经惨叫了起来。 “啊!啊!” “……” 辛十二正坐在刑牢外拿着酒囊喝酒,听得里面传来了惨叫,抬起手招了招。 正蹲在屋檐下说笑的两个不良人当即起身,大步进了刑房。 “京兆府缉事牛栓、田大,奉命将人犯移交大理寺!” 喊罢,不由分说地押着没来得及受刑的杜五郎就走。 辛十二不紧不慢地收好酒囊,起身,赶往右骁卫。 “好亮。” 杜五郎被押出京兆府,眯着那双小眼四下一瞧,才知已是下午。 他今日错过了牢饭,肚子不由自主地“咕”了一声。 牛栓当即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骂道:“老子都还没饿,狗牢囚倒先饿了。” “小子无状。”杜五郎见这不良人脸圆肚大,十分面善,赔笑不已,“小子无状。” 牛栓站他在身后,抬脚一踹,喝道:“走!” 杜五郎小跑下了台阶,傻愣愣地四下一看,问道:“小子还是初次下狱,敢问可有车驾?” 不等回答,他连忙补充道:“不不,不是小子懒,是在想,人犯往往危险,平素移交时是否……” “危险个屁。还车驾?一个大屁给你崩到大理寺。” “是,是。” 杜五郎不敢再多嘴,连忙往皇城方向走。 “慢着!叮叮当当,吵死了。”牛栓竟是一巴掌将他摁住,拿出钥匙,给他解了手脚镣铐,丢给田大,道:“放回去,京兆府的镣子,莫便宜了大理寺……我们走。” 杜五郎一愣,也不知这是流程,还是因自己实在不危险?反正是老老实实在牛栓身边走着。 京兆府在光德坊东南隅,大理寺则在皇城内西北隅,说远不远,但若步行也得足足走上小半个时辰。 走了许久。 见街边有个卖汤饼的小摊,牛栓一把扯过杜五郎,上前,大咧咧一坐,喊道:“老胡儿,两份汤饼!” 杜五郎听是“两份”,愣了愣,忙道:“竟还劳长吏破费,往后若是……” “闭嘴,谁说请你吃了?!”牛栓又是一巴掌拍在他头上,自顾自道:“田大还不来。” 杜五郎才知田大还要过来,心道其实一个人押送自己也就够了,何必多费人力? 只好看着那两碗汤饼咽口水。 “哎哟。”牛栓才吃了一口,忽捂着肚子叫疼,四下看着,喊道:“田大,这边!你看着人犯,我去去就来……” 杜五郎目光从汤饼上移开,眼看着牛栓跑进巷子,再转头看向远处走来的田大,想逃又不敢逃,好生犹豫。 那屁股微微抬起又坐下,反复几次,见田大还没走近,他终于把心一横,捧起桌上的碗猛灌一大口,撒腿就跑。 “哎!” 摊主老胡儿大惊,喊道:“还没给钱呢!” 吓得杜五郎跑得更快。 他身上穿的是薛白的絮袄,是最普通的衣服,挤进人群,像水滴汇入了江河,马上便不见了踪迹。 “狗崽子,还没给钱呢!” “啪。” 一串钱落在汤饼摊上。 牛栓已从巷子里出来,手里却真个牵了一条狗,不慌不忙地跟上杜五郎。 望火楼上,有武侯抬起小旗,指向永兴坊十王宅。 永兴坊,沿街有一间客馆。 二楼的客房中,薛白支起窗户,往长街看去能看到十字街口的茶铺。几个汉子正坐在那喝茶,目光却始终盯着往太子别院的巷口。 有伙计在他身后笑道:“住在本馆的士子每年都比住务本坊、崇仁坊客栈的更多中榜的,且这是最上等的厢房了,郎君可满意?” 薛白问道:“你们这里能雇车吗?” “后院便有马厩,随时都有套好的马车。” “那便定下吧,先住三日。”薛白示意青岚交钱。 “好哩!”伙计笑道:“郎君还请移步大堂一录店簿。若有家状也可给小人过目,待明朝高中了还可为客官免些房钱。” 薛白伸手入怀,摸了两下,讶道:“怕是落在春门了,我得去找……” “郎君且慢,马上便要宵禁了,要不还是明日再去吧?” 薛白从青岚手上接了钱递过去,道:“那便暂不录吧?放心,我不是坏人。” “小人知道。”伙计笑呵呵道:“小人做这行久了,看人可准,郎君身上有官气,必是世代高门。” “对了,我有个同乡好友,比我早一两日到长安。乘的是辆碧篷骡车,说是要投宿在永兴坊。你可有看到?” “没有。”伙计摇头不已,道:“倒是昨日,有不良人扣了一辆碧篷骡车,不知是否郎君好友?” 薛白惊讶道:“我那好友年过四旬,三缕美须,穿一身素色襕袍,手持佛珠,可是他被拿了?为何?” “不是哩,被拿的是位美貌娘子,带着一奴一婢,骡车是从长安县雇的,不见有四旬书生。” “美貌娘子?犯了何事?” “这小人便不知了,近年来京兆府拿的人可多。” 薛白又问道:“今日进城,我听闻太子再度和离,可是发生了什么?” “瞧郎君问的,这哪是我们小老百姓能知晓的?” “见笑了,我初来长安,对诸事不免好奇……” 闲聊了几句,那伙计退下。 青岚插上门栓,上前焦急地小声问道:“是大娘与五郎被拿了?我们怎么办?” 薛白向窗外看去,低声道:“虽拿了他们,那些人还在那盯着。” “是在找我们?” “不好说。”薛白始终看着窗外,道:“但此案直指东宫,能灭杜家者会来、那能救杜家者可能也会来。” 暮鼓声又响起。 薛白转头向南看了一眼,隔着坊墙,远远的竟是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先是讶异,眼神又闪过警惕之色,再观察了一会,他倏地转过身。 “咚。” 暮鼓声中,杜五郎跑进了永兴坊。 他跑了足足一个时辰,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被宵禁的鼓点催促着不敢停歇。 坊中十字街口的茶铺还坐着三三两两的茶客。他不敢多看,低着头跑进巷子,回头偷瞥一眼,见无人跟来才松了口气,赶紧往太子别院的方向赶去。 “咚。” “咚。” 他已进入了十王宅一带,周围都是高墙大院,已无行人。 路过一个巷口,角落里却忽然窜出一个人影。 杜五郎吓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 “啊!” 他还在惊呼,耳畔却听得一声轻喝。 “别喊。” 那是个穿素色夹袄襕袍的少年,仔细一瞧,杜五郎不由惊喜。 “薛白?” 薛白拉着他就走,脚步匆匆,问道:“你们被捉了?你怎么逃出来的?” “是,大姐也被捉了。我放松了他们的警惕,在移交大理寺的路上,趁他们不注意,一下逃出来。” 薛白边走边回头看了一眼,不见有人跟来,眼神中闪过思忖之色。 “怎么了?”杜五郎道:“我仔细看了,没人跟着我。” “他们放的远,因为有狗。”薛白在杜五郎身上闻了闻,道:“衣服脱了。” “什么?” “快!” 杜五郎听了他命令般的语气,不敢再多说,老实把外衣脱了。 “再脱。” “大冬天的,多冷啊。” “快!” 杜五郎无奈,只好脱的剩一条白练汗衫,在雪巷里瑟瑟发抖。 “你往东跑。过三个巷口再往南跑,直到看到有个马厩,青岚会接应你。” “那你呢?” “注意脚印,沿着那跑。” 薛白指了指巷子里那被车轮碾得乱糟遭的雪印子迅速交代了一句。 他拾起杜五郎脱下的衣物,继续向北,往太子别院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把手中衣物扎作一团。 “咚。” 暮鼓已响到尾声。 冬日的天色迅速暗下来。 身后响起匆忙的脚步声,薛白克制住紧张的心情,保持着正常的步伐,迅速回头看了一眼,见是赶着回家的一队纨绔,微微松了口气。 他加快脚步,循着太子别院的位置快步过去。 前方,太子别院后门挂起了两盏灯笼,能看到守卫执戟立在门边。 薛白心想他们是有可能认出自己的,深吸了两口气,尽可能的从容。 终于,走到了别院的高墙下。 他转过身,背着那些守卫,面向来路,突然奋力一抛,把手里的一团衣服抛进高墙。 这一刻他心也提到了嗓子眼,生怕有谁大喝一声。 所幸没有。 做完这件事,薛白往来路返回,走了二十余步,俯身捧着一大团雪在手里搓着,平息了焦虑,放缓脚步。 “咚。” 最后一声暮鼓响过。 忽然,前方、后方都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 “你!” 有人冲薛白喊道。 那是一个牵着狗跑来的不良人,抬手指着薛白。 “汪!汪!汪!” 被牵着的狗大吠不止。 薛白有些敷衍地行了个叉手,向那不良人道:“何事?” 这里是十王宅,对方摸不准他是何人,反而气势一弱,道:“马上要宵禁了,快点。” “嗯。” 那不良人遂大步与他擦身而过。 狗越叫越兴奋,随其从薛白身边冲过。 其后是盔甲的铿锵之声,一个个人影掠过。 “右骁卫拿贼,无关人等滚开!” “右骁卫追捕危险逃犯,事涉太子安危,还不让开!” “……” 一声声骇人的叱喝响彻了小巷。 至于那个与他们擦肩而过的身影,已消失在了长安夜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