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养虎遗患(1 / 1)
第166章养虎遗患 其实方才开口发问之后,齐敬之就已经反应了过来,崔氏对修成了自家独门功法的奴仆一定会有所提防,断不会将此等隐秘透露出去,否则难免有包藏祸心之辈想要以奴欺主、鸠占鹊巢。 “只是这老仆说的虽是实情,可语气就未免有些放肆了,完全不是一个本分忠仆该有的口吻,而且哪怕在他看来,我这个心骨已成的镇魔院缉事番役不会对崔氏功法生出什么非分之想,却也不该对我讲么多,更何况……” 齐敬之瞥了一眼老仆怀里的珠儿,见其虽然闭口不言,但脸色愈发青黑、神情也愈发贪婪狠毒,心里已是暗暗提高了警惕。 “方才老朽说了两个条件……”崔氏老仆却是恍若未觉,而且似乎谈兴颇浓。 只听他缓缓说道:“若是有心骨而无血脉,譬如有得了主家许可的外人修成心骨,在道途上虽然还有些许进步的余地,但也只是些许。便如老朽这般,任我如何苦修,此生也只能钓起这条最小的螭虎鱼。” 闻听此言,齐敬之点了点头,心道崔氏在修行许可之外,果然还有钳制手段。 “若是反过来,只有血脉而无心骨,便如我家少爷和数月前的孙少爷,虽然前世积福、投生在了崔氏门庭,可明明身具崔氏的高贵血脉,却偏偏没有修行的天赋。” “他们即便将血流干了,画卷里这些螭虎鱼也只会嫌弃地避开,连瞧都懒得瞧上一眼!更有甚者,他们非但修不成自家的独门功法,连别种功法也同样修不成!” “嗐,这天底下从来就没有什么公平可言,成就是成,不成就是不成!便是少爷这等贵胄英才,竟也无缘修行之路,只能委屈在此当一个小小县令!反而老朽这样的卑贱之人,却能侥天之幸,一窥修行奥妙!” 齐敬之方才还觉得对方有些不类忠仆,可听到这里却不这么想了,这人哪怕已经成了修士,却分明早将主仆尊卑刻进了骨子里。 他当即摇头说道:“如果只有世家子才有资质、能修行,寻常百姓和老丈这样的仆役却不行,那才是不公平!” “嗯?” 老仆闻言,幽幽地看了少年刀客一眼,目光里有不加掩饰的诧异,更多的还是困惑不解。 见状,齐敬之立刻就息了向对方解释的心思,也不觉得自己解释了对方就能理解和认可。 他将目光再次投向珠儿,口中开口问道:“老丈方才说,你家孙少爷在数月前并没有修行崔氏功法的天赋,难不成……现在有了?” 崔氏老仆听了,立刻点头笑道:“齐缉事果然是个聪明人,真是一点就透!” 他顿了顿,忽又叹了一口气:“说是数月,其实相隔尚不及三月,然而许多人和事却已彻底变了模样。” 老仆说着,伸手拍了拍怀里的珠儿,恨声道:“天不佑我崔氏,我家老爷的资质只是寻常,到了少爷这里更是难以为继。” “孙少爷原本与少爷一般,也是个没天赋的,老爷、少爷失望之下,也只得寄希望于将来。” “幸而数年之前,少爷遇上了现在的少夫人,竟是一见倾心,哪怕明知她出身寒微、来历可疑,也非要将她带进崔氏门庭不可。” “少爷不通修行,哪里知晓自己爱上的并不是少夫人这个人,而是她的气息。那气息极为浅淡,便是老朽初见少夫人时,也只当是源自她身上裹着的那张虎皮。” “直到有一次,少夫人到书房给少爷送夜宵,不经意间触碰到这幅《螭虎鱼图》,竟引动了图上的一丝气息!嘿嘿,少夫人身无修为,自然毫无所觉,老朽在一旁伺候,惊愕之后却是心生狂喜,心知崔氏复兴就落在少夫人身上!若非如此,她又如何能做得这个少夫人!” 老仆说到这里,书房南窗下忽然有人“啊”了一声。 旋即那扇窗户就被人打开,露出了窗外妇人那张容貌端丽的脸庞。 老仆扭头朝向南窗方向,目光却只看向窗前的地砖。 只听他慢悠悠地道:“少夫人的虎皮是老奴藏起来的,没别的意思,只是盼着少夫人能长久留在少爷身边,诞下几个有资质的子嗣,为崔氏光大门楣。在老奴想来,这同样也是少夫人心头所愿。” 闻言,窗外的妇人略一沉默,便叹息道:“崔郎与我身边拢共就这么几个人,能悄无声息地将我的衣裳取走藏起来的,除了崔伯还能有谁?我也只是因为顾念崔郎情义,这才佯作不知罢了。” 崔氏老仆脸上泛起一丝笑容,轻轻颔首道:“少爷与少夫人乃是天作之合,便是曾经的孙少爷竟也与少夫人极为投缘。老奴看得出来,孙少爷依恋少夫人,不只是因为气息相亲,更因为少夫人是真心对他好。直到……” 老仆顿了顿,语气并无明显变化,嘴角的那丝笑容却倏然隐去了。 “直到两个多月之前,孙少爷忽然像是开了窍,愈发聪明伶俐起来。老奴观察良久也没瞧出它身上气息有丝毫不妥,可唯独有一条,便是它虽然对少夫人依旧极为亲近讨好,可曾经目光里的依恋孺慕却再也瞧不见了。” “从那时起,老奴便知异类终是异类,哪怕瞧着再像人,依旧是养不熟的!也是从那时起,老奴就已是一个罪不容诛的死人!” 崔氏老仆猛地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着窗外的妇人,惨笑道:“若是早知你这妖妇背后另有主使,早早将你处置了,那该有多好!齐缉事说我是与虎谋皮,这话真是一针见血!现在想来,老爷和我何止是与虎谋皮,分明是养虎遗患!” “我们之所以能容伱这吃人的妖妇活到今日,能容这个鬼崽子占据着孙少爷的肉身、整日扯着少爷的袖子叫爹爹,就是盼着你们能多忍耐几年!” “等孙少爷的肉身再长高些、长壮些,沾染的虎煞虎伥气息再多一些,多到足以钓起那条最大的螭虎鱼时,你们再来寻死,那该有多好!” 这最后的几句话,崔氏老仆竟是吼出来的,一双老眼之中更早已淌下泪来。 到了此刻,在场众人哪还听不出,老仆连同背后的崔氏家主其实早对许多事情都心知肚明,还将计就计、另有图谋,甚至为了达成目的,连珠儿身死的血仇都可以暂时隐忍。 只可惜他们独独不知晓妇人和伥鬼童子背后还有一位主上,始终都将目光盯在妇人身上,以为已经死了一个珠儿,小夫妻两个又颇有情意,足以安抚住这位崔氏娘子,将这种日子再维持个几年,不成想却是一着不慎,近乎满盘皆输。 遍观这崔氏一门,委实乌烟瘴气、令人齿冷,也只一个珠儿最是可怜。 这孩子的父亲崔子韬瞧着方正干练,偏偏见色起意、引狼入室,祖父眼见有利可图便顺水推舟、养虎遗患,即便孙儿惨死依旧装聋作哑,继母看似慈爱、内里却是妖魔。 剩下一个忠勇老仆,与自家老爷一起打着与虎谋皮的小算盘,想要借助妖妇诞育崔氏虎子,不成想虎子还未生下,先就折了一个孙少爷,却仍旧不思悔改,还妄想靠着虎伥养大孙少爷的肉身,好做那钓鱼之饵。 这么一想,珠儿这孩子竟是被全家人一起害死的,甚至人死了肉身却还不能安息,若是他生母的突然亡故也与此有关,那可就是两条人命,也难怪就连伥鬼童子都要讥讽崔氏的门风不严谨了。 终于将前因后果理顺,再看看崔氏老仆脸上那两行浊泪,齐敬之也只能感慨一声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自作孽不可活了。 接下来,崔氏老仆既没有继续哭天抹泪,也没有解释为什么一定要钓起那条最大的螭虎鱼,而是猛地提起珠儿的身躯,一掌狠狠印在它胸前的可怖刀口上。 这一次,伥鬼童子没有半点动静,只有珠儿“哇”的一声,狠狠吐出了一口粘稠黑血。 这一大团污血直直砸落在《螭虎鱼图》画卷上,同样没能沾染画纸,而是立刻就在画中那一方大海上掀起了轩然波涛。 五条螭虎鱼似乎已经忘记了不久前的胜负结果,再一次开始了碰撞争夺。 短促交锋之后,依旧是三尺多长的那条毫无悬念地夺得了先机。 它凑近污血嗅了嗅,既没有如先前那般失望游走,也没有迫不及待地张口吞咽,而是围着污血兜起了圈子,仿佛是在犹豫不决。 见状,崔氏老仆先是露出惊讶之色,紧接着就大喜过望,想来是眼前这景象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与上次有何不同?与上次有何不同?” 他嘴里反反复复地念叨着这句话,目光在珠儿的身上扫了一圈,最终还是将目光落在了它的胸口。 老仆的目光登时一凝,又飞快闪过一抹厉色。 他抬头看向齐敬之,郑重说道:“敢请齐缉事借神目和宝刀一用,寻到那鬼崽子真身所在,再给它来上一记狠的,让更多的虎伥之气融入孙少爷的血脉之中!事成之后,崔氏必有厚报!” 老仆似乎并不担心齐敬之会拒绝,顿了一顿,忽又语声急促地补充道:“只是还请齐缉事尽量避开孙少爷的肉身要害,这图上的螭虎鱼只认有生气的活血,若只是掺杂了虎煞虎伥之气的死人血,那可是不成的。” “老朽知道齐缉事对这鬼崽子杀心甚坚,万望看在同为圣姜后裔的面子上忍耐一时,若事后它犹未死,尊驾想怎么炮制都成!”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探入虎煞之内,三两下就将珠儿的上衣扯烂、扒去,袒露出了这可怜孩子苍白瘦弱的胸膛、脊背以及触目惊心的刀伤。 见状,齐敬之心头闪过一丝悲悯,旋即想到珠儿这孩子魂魄早亡,如今不过是因为有伥鬼童子在体内才维持住了肉身,正如先前那两刀一般,自己出手既非杀人,也不是折辱亡人尸身,而是在为珠儿报仇。 与此同时,他也确实想瞧一瞧这老仆究竟想要做什么。 先前见对方不惜代价抢回珠儿肉身、冲进书房以血换煞、又说要以珠儿肉身为饵的时候,他还担心此人要背着崔氏做什么恶事,事后说不得还要杀他齐敬之灭口,可听了老仆后续一番讲述,无论是崔氏功法还是自家谋算,都讲得颇为坦荡,齐敬之也就基本打消了此种隐忧。 尤其是老仆借刀时那番话,必有厚报什么的听听就好,主要是从中可以听出,此人明显依旧以崔氏家仆自居,仍愿意按照规矩人情办事,这就多半能避免后续不必要的冲突和厮杀。 说到底,崔氏所谋划的确实是家务事,死的是自家人,又是被妖魔所害,即便传扬出去,只怕还是同情者居多。 故而齐敬之虽然对崔氏的行事颇不以为然,却也没有出手坏事的理由,只要能顺利诛杀伥鬼童子,其他一切好说。 或许这位老仆也正是想用这种坦荡,换取齐敬之的暂不出手,毕竟若是伥鬼童子先被诛杀,珠儿的肉身即刻死透,连钓饵也做不成,那先前的种种谋划牺牲立时皆成泡影。 于是,齐敬之当即点头答应,缓缓迈步上前。 “你敢!” 眼见那柄能将伥鬼之躯钉死的利刃近在眼前,珠儿脸上满是怨毒,与伥鬼童子一齐尖叫一声,口中恶狠狠地说道:“你是叫什么齐缉事吧?你应当知道,我可是还有一个兄弟在呢!” “你若是敢动我,早晚我兄弟会请动老爷,去麟州松龄县将你全家杀个鸡犬不留,将你的亲朋好友尽数制成伥鬼,日日夜夜挨冻受饿、不得温饱,此生此世恶业缠身、永堕幽冥!” 伥鬼童子虽被崔氏老仆的水属虎煞封在了珠儿体内,但终究是没被牛耳尖刀钉死位置,说话时声音上下左右飘忽不定,一时间竟分辨不出它究竟躲在何处。 闻听此言,齐敬之眼中寒芒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