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一·【第一个世界·五更钟】·10(1 / 1)
她的视力不错,当然立刻就看了出来,那个人是高韶瑛。 可是他来了,既不通传,也不请她出去相见,更不叩门…… 就只是站在她房门外的庭院里?! 今天?在这个时候?! 谢琇下意识抬眼望了一下夜空,发现已经月上中天了。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明天一早,作为暂时还是现任继承人的高韶瑛,就必须起身继续操持寿宴吧?! 她站在门边,一时间不知为何,竟然没有立刻唤他一声。 不过她开门的响声,已经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原本只是负手站在庭中,微微仰首望着晴朗夜空中显得格外皎洁明澈的一轮圆月。但听到她的房门发出一声轻响之后,他随即把目光投向这边。 果然,下一刻,他看到她就站在门旁,仿佛是怔住了,应该是压根没有想到今夜他还会过来,更没有想到他过来了却只是站在庭中,并没有去打扰她吧。 他们的视线隔着一段距离彼此对视,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轻轻叹息了一声,拉紧肩上的外衣,就这么举步走了出来,来到庭院之中。 剑南的五月,夜间并不算冷。高韶瑛站在院中,注视着谢琇缓缓走向自己,停在他的面前,微微仰起头来。 “瑛哥。”他听见她柔声唤道。 不知为何,那一声简单的称呼,却忽然在他空洞的躯壳内撕出一道伤口。 他有微微的昏眩,感受着自己似乎早已疼得感觉不到痛意的、麻木的心脏,此刻却像是有千百柄小锥子一下一下地戳刺似的,发出一阵紧似一阵的细小疼痛。 他就带着那样一种类似于酒意的昏眩感,垂下视线来望着她。 他久久地注视着她,仿佛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许久之后,才开口说道: “……琇琇,你说,假如我想做点坏事的话,会惊动你的掌门师父和师弟师妹吗?” 谢琇:……?! 坏、坏事……?! 什么样的坏事?! 她茫然地望着面前的高家少主,眼看着他并没有等她回答,就那么缓缓地向着她伸出了手,揽住她的腰肢,略一用力,就把她拥进了自己的怀里。尔后,他垂下头来,略一侧首,就吻住了她。 他吻得十分安静,也十分轻柔。他的嘴唇只是与她的唇瓣相触,没有反复碾磨,也没有唇舌交缠,轻得就像是一片羽毛落在她的唇上。 这种纯情到极致的吻,好像很少存在于他们之间。但在这样的一个夜晚猝不及防地降临时,却带着某种令人心碎的意味。 谢琇感到了心脏一阵微微的颤抖。 她不敢去想像高韶瑛是否已经正式得知了他的父亲明天将要宣布的事情。 他应该是现在就已经知道了。高家的家主不会在场面那么大的一场宴席上,公开宣布任何带有潜在的不确定因素的事情。 高家的家主,想必会把他的长子得知此事后内心产生的激愤、不甘、恨意和反抗之心,都计算进那些“不确定因素”里面去,并且会提前排除掉吧。 谢琇展开双臂,在高韶瑛的后背交叉,紧紧地抱住他。 她不会现在说“假如高家不要你的话,到定仪宗来吧,我要你”这种话。 有的时候,夺走一个孩子在内心深深依恋的家人,再拿另外的一群人送给他,压根就没有任何安慰的效果。 就像是小孩子哭闹的时候一般都想要找妈妈,不是妈妈去安抚的话就谁哄都不行一样。 这座偌大的、华丽的宅邸内,有很多对他来说难以取代之人。然而,也正是这样的人,一旦背叛了他的依恋、期待和信赖,造成的伤口也愈深愈痛。 “……瑛哥,”谢琇在他唇上轻轻地说道。 “你没有做错过事情。” 高韶瑛的身躯微微一震。 过了一会儿,他才移开他的嘴唇,再向前俯低了一点身躯,把整张脸都埋进了她的颈窝。 “是吗。”他轻声说道,说话时唇齿间呼出的热气吹拂在她的肌肤上,有一点点痒。 仿佛又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发出了一声自失般的短促低笑。 “……或许吧。”他低喃道。 …… 第二天的寿宴,剧情果然还是按照谢琇所知道的那样,无情地推进了。 高家家主高峥风光出场,端坐在堂上正席的主位。他的正室、高韶瑛与高韶欢的生母张夫人,以及他的母亲徐太夫人,分别坐在他两旁的座位上。他的五个儿子在他身后一字排开侍立,每一位都长身玉立,风姿翩然。 当然,这个站位不是按照年龄排行顺序来的。在高峥身后最接近他的地方一左一右站立着的,毫无疑问就是他最得意的两个儿子:长子高韶瑛,与幼子高韶欢。 高韶瑛面容沉静,高韶欢青春洋溢。高家主支呈现给诸位宾客的,是一幅庄严又和睦的画卷。 但谢琇感到有点奇怪的是,高韶欢的脸上也带着意气飞扬的笑容。而以她对他的了解而言,假如他真的知道今天就是他大哥受苦受难的难堪日子的话,他是绝对不会露出这样一副心无城府的灿烂表情的。 ……难道,高峥正是因为不想让高韶欢本人坚决反对此事,所以反而没有把今天就要宣布下一任继承人易位的消息告诉给他?! 谢琇这么担心着,试图从定仪宗那处位置并不怎么好的坐席上窥探上方高大少爷的表情。可是今天的席位是按照诸如江湖地位、历史底蕴、武林排行等等一系列响当当的硬指标来排的。 高大少爷昨天可以稍微以权谋私一下下,把小穷门派定仪宗擅自安排在一整座空院落中下榻,不用跟其它根基浅薄的小门派挤在一起;但是他今天却不能当着众人的面,把定仪宗的席次也安排到靠近主桌的地方。 无论是素养、礼仪、江湖习俗还是一些别的什么,都不允许他这样做。 现在,定仪宗的席位有些靠后,纵使谢琇视力再好,在她眼中的高韶瑛也仅仅只是一个距离她很远的影子罢了。 但再怎么不愿意见到,命运注定的分界线总是会来到。 各位重量级嘉宾依次敬过酒,厅堂内的所有人差不多都说过了一轮吉祥话,气氛已然烘托到位的时候,高峥忽然抬手,止住了大家的发言。 “今天老夫有一事关家族的重大事宜将要宣布。”他朗声说道,“幸得诸位英杰齐聚在此,也盼望各位做个见证。” 谢琇心脏猛地跳漏一拍! 她望向厅堂的正上方,却发现高韶瑛此刻看上去就仿佛像是一抹苍白模糊的影子。 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他的身躯却还是在他的父亲身后稳稳地站着,纹丝不动,就活像是无人操纵的僵硬偶人一样。 高峥顿了一下,似乎用了一点内劲,确保他接下来的话会被整座厅堂里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老夫忝居剑南高家家主之位,迄今已有二十四年。”他说。 “幸而家族团结,亲眷和睦,高家兴旺,也算是不负祖宗先人重托……因此,今日借此机会,要向诸位宣布剑南高家下一任的继承人人选。” 谢琇攥紧手指,感到自己的掌心里竟然是一片冰冷黏腻——原来是渗出了紧张的冷汗。 高韶瑛站在高峥的左后方,而高韶欢则站在高峥的右后方。按理说,左侧为尊,因此高韶欢应该是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到事态有何不对。 高峥停顿了一下,然后缓缓地转向右侧。 “老夫在此宣布——小儿高韶欢,天资品性俱佳,侥幸列于崇山派门墙,如今已小有所成,足堪以高家历代之基业相托付——”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谢琇就注意到,高韶欢的身影猛地一抖。 少年几乎是第一时间就转向了他身旁依然沉默站着的长兄。即使隔着这么远的一段距离,他身上的那种惊愕不信、百口莫辩的情绪,也蔓延开来,浓重得几乎要传到谢琇这里来。 她甚至听到少年脱口叫了一句:“不……我……大哥……!” 但是下一刻,高峥把声音又提高了八度,及时压住了少年抗议的声音。 “诸位,这就是我剑南高氏下一任的家主。”他的声音扬起,带着那样一抹不容置辩的权威意味。 但他很快就缓下语调,像是一位真正为了自己的孩子感到骄傲和自豪的老父亲那样,对着站在他右侧的高韶欢缓言说道: “欢儿,你走上前来,见过诸位武林前辈同道。” 谢琇:!!! 高韶欢站着没有动。 少年还略带一丝单薄的身躯就像是一根钉子那样,牢牢地钉在自己的位置上。 他转向了自己的父亲,语气急促而混乱地说:“不……我……这应该是大——” 高峥赶在他把“大哥”那个要命的字眼说完整之前打断了他。 “欢儿!”他的声音又提高了一些,语气带着威严和压迫之意。 “剑南高氏,忝立于武林,至此已近一百年矣!一向都是择贤而立!你要违抗祖训吗?!” 他在说出最后一句之时,声音骤然低下去许多,在谢琇这个位置听上去,已经颇为模糊不清。 在谢琇听上去,那与其说是当众训子,更不如说是一种威胁吧。 可是—— 高韶瑛又有什么错呢?! 这一句“择贤而立”当众说出来,不管说得有多么小声,都仿若狠狠甩在高家大少爷脸上的一巴掌。 高家大少爷,世人皆知他谦冲沉稳,细心可靠,孝事长辈,友爱手足,处理事务时游刃有余,手腕圆滑从容—— 但这一切被人赞美的美德,今日都被他父亲的那一句“择贤而立”击得粉粉碎碎! 为什么?!凭什么?! 谢琇差一点“倏”地一下从席位上站起来。 幸好她的手臂及时被人按住。 她转头一看,是她那位平常悠哉得如同仙人一般的掌门兼师父。 宋掌门的眉心同样皱得紧紧的。但他看过来的时候,眼中依然充满了严厉的阻止之意。 “不可凭一时之气轻举妄动。”他压低声音,冷声对他的首徒说道。 尽管他的语气很冷,他压制住谢琇手臂的那只手却如同铁铸铜浇的一般,竟然把她整个人都按在坐席上无法动弹,令人完全难以反抗或挣脱。 “……这里不是你任性妄为的地方。”他低声警告他的徒儿。 “而且,你的愤怒和不平,根本无关紧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