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重世界40(1 / 1)
几个月的光景,顾书生去了。
战战兢兢已不足以形容秦若在顾家的处境。随着顾书生离世,顾夫人变本加厉存了让顾西河将她休掉的心思。日子眨眼而过,顾夫人盯着秦若的脸色越发难看。
不耐和厌烦,早已成了这张脸在面对秦若时的常态。
子冲入梦,便是此际。
秦若被从顾西河的房中赶出来,分到了长工房。顾夫人以秦若磨坏了顾书生一本书页的边角为由,让她和几个未婚的女性长工住到一处。
没了顾书生的顾家老宅,对秦若来说像是时刻准备吞噬人的怪兽,刻刻阴郁。
院中百花争鸣,香风阵阵。缥缈的花香,经由晚风一送就环绕在酒桌前,秦若自桌边扬起了头。
朱子深衣的儒雅素白和子冲那张年轻的脸庞,便一同跃入眼中。
负手望天的顾西河还沉浸在子冲所讲的故事中不能自拔。酒桌前,便是秦若和子冲分置两侧。花香轻轻浅浅,像是拍打暗礁的海浪,一波又一波往复循环。
随着秦若视线的缓缓上移,子冲收紧了下颌。
一团和气的脸上还残留着初闻秦若说出话后的片刻惊讶,他的眉尾挑起。
深深吸口气,再现旧事的秦若问出了这段日子以来的迷惑。
“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
先时扰乱心神的过往和她深陷泥沼的沦陷都令秦若没工夫去顾忌子冲。勉力自救,换来的也只是徒劳。梦境中发生的事情正朝着她被赶出顾家而行,下意识的护住小腹。秦若想如果这里真是她的梦,那就请老天爷行行好,在这梦中给她孩儿一处安安稳稳。
梦境无情,演绎着发生在她身上的过往。倘若说这处梦境有什么变数,那便只有子冲无疑。为了腹中孩儿,无路可走的秦若还是向子冲开了口。
以手托腮的子冲,一忽眨了下眼收住目中精光,心神振奋。说到这个问题,他有千言万语要对秦若来讲,可到底该从何说起呢?
是先向秦若描述入梦香的用途,还是先说自己和六道的干系?指尖摩挲过下巴,子冲在心中将两者掂量了下,还是决定先和秦若谈谈入梦香。
他道:“你可曾听说过入梦香?”
得道成仙,难如登天。道途虚无,偌大的九州影遁世间的修仙者不知凡几。莫说是入梦香这等奇物,就连前几日被秦若买出去的链子都能扯出好些个妙用。
对视中眼波一荡,秦若黑漆如墨追寻着他的眼眸。心中已在听闻入梦香三个字时隐隐有了对这东西的猜测,秦若心跳骤然加速。
入梦香。单凭名字也知道这东西必然和自己夜夜入梦脱不了关系。耳听子冲缓缓道得这奇物功效,秦若愈发心惊。
“咱们也算是患难之交了。”
讲完功效,子冲吐口气用这话来做总结。夜夜入梦,却是被困梦境,想从秦若的梦中出去不可能。只有解了她的心结,这两个误打误撞的人才能不再受到入梦香的骚扰。
那滋味,就像是两个互不相识的陌生人,茫然被捆绑在一起双双送入迷宫。不达终点,迷宫就会囚困他们一生。
患难之交?
若不是目前的情况实在太出人意料,秦若都有打人的心。她拢了袖口,掩在桌下的手指揪住一截布料,反复撕扯。即是知道了问题所在,打了子冲又能如何?既解不了陷入梦境的困顿,也不会让这人真的难受。毕竟,他和她还是活在鹤须山上的两个独立体。
秦若无知无觉咬了唇瓣,细细思索。
心结?梦境由她旧事所生,这里就是她的心魔。可到底什么才算是她的心结呢?
子冲语焉不详,说得含糊。恐怕对于自己的心结,这人更是知之甚少,百转千回,桃源村中在顾家的日子里,她能称得上是心结的地方太多……
秦若自己都闹不清究竟哪个才是让他们不得其门而出的所在。
简短几句话的功夫,顾西河向着酒桌而来。
子冲压了嗓音补充:“算了,这里说不清。出梦境后我去你那找你。”
原先,是顾忌着秦若,子冲才没贸贸然闯了她的屋子把话说开。如今好不容易有个机会秦若亲自追问,他这满肚子的憋屈正愁没地撒呢。
脚步轻响,子冲的话音刚刚落地顾西河就站在了桌前。他还保持着听完故事后的欢欣愉悦,嘴角上扬语声轻快。“莫兄,我思来想去都觉得那昙花仙子实在是位妙人。”
撩袍起身,子冲迎向了他。
挂着敷衍的笑意,梦境中化作莫兄的书生心中暗暗翻白眼,“妙不妙的咱们都无缘得见,我奉劝顾兄还是珍惜眼前人。”
和顾西河混的熟络,子冲说话间就带出点他的本性。随着陷入梦境的时日渐多,即便是凤毛麟角也够子冲琢磨出秦若在桃源村里的日子并不好过。
算起来,在这方由入梦香构成的天地中子冲只和秦若打个几次照面。但前有六道讲述入梦香的奇妙之处,后有秦若在梦境中古怪遭遇。子冲即使是没有堂堂正正的和秦若说过几次话,作为书生的视线却总是不自觉的追随着她。
和顾西河在屋中作画,他能隔窗望见打扫院落的秦若。夏末秋初,百花争艳的同时零叶孤飘。
他自窗棂向外望,记忆最深的便是那身灰色的曲裾深衣缩在树影后,露出一处擦地的边角。
几番想笑,子冲都忍了下来。
原以为秦若是个木讷安静的主儿,也是在这刻才意识到那人实际上活泼得很。树影重重,浮光掠影,骄阳斜射透过密密麻麻的树叶缝隙照亮她裙角的暗色。
缩在树影中的人抬高手臂,扬起下巴不知在找寻什么。静谧的侧颜,把她下颌收成笔直的线。这抹侧颜中,只有唇形最为惹眼。即使只是半面,依旧看得出蹲在斑驳树影下的人必然是嘟着唇。
子冲跑了神,看远处树下那抹孤影画地为牢,自成一界。总觉得这样的秦若仿佛下一刻就会消失。
他所认识的秦若,不管是在山中还是顾家,都只有一副面孔,曾几何时这人鲜活起来?不止是会借着树影偷懒,还学会了偷偷不满意。
笔尖滴墨,浓稠得化不开的黑色墨珠在他纸上晕开。一滴墨色,跃然其中。
顾西河不明所以的叫声将他拉回被秦若勾走的心神:“莫兄?”
赫然垂眸,就见宣纸只落下一滴黑墨。子冲轻甩了下头,压低的面孔上挂着自己并未察觉到的笑意。
那树下偷懒的家伙,到底在想些什么。
夜夜与顾西河为伍的子冲,不知不觉间追随秦若的次数越来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