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独自倚栏杆(1 / 2)
乾清宫西暖阁内,朱祁镇负气蒙着头窝在榻里,若微坐在东墙碧纱橱下的圈椅上静静地看着书,她一语不发,室内悄无声息,两个人的呼吸声都几乎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朱祁镇闷得不行,终于忍不住掀开被子一角,拿眼偷偷瞄着若微,只见她一动不动坐在椅中看着书,根本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朱祁镇觉得十分无趣。
“母后!”从外面姗姗入内的正是长公主朱锦馨,十五岁的她如花般娇嫩,人还未进门这如珠似玉的娇憨嗓音已然响起。
走至屋内见到若微与朱祁镇的情形自然明白了几分,她笑嘻嘻地冲着床榻上的朱祁镇行了行礼,“见过皇上!”朱祁镇臊红了脸喃喃地低唤了一句:“皇姐!”“嗯”!朱锦馨美滋滋地凑到他身边说道:“听说今儿皇上在御花园里发了龙威,快让皇姐看看,有没有伤到哪里?”“没有!”朱祁镇立即裹紧了被子又将身子向榻里挪了又挪。
“没有就好,真是可惜了那几个奴才!”朱锦馨轻抚着垂在胸前的青丝看似随口说道。
“皇姐说什么?”朱祁镇探出头儿。
“就是祁钰身边的伴读和随侍的小太监,全都被皇祖母下令诛杀了!”朱锦馨看了看朱祁镇又把目光投向了若微,若微依旧一副风淡云轻充耳不闻的样子,一心只顾眼前的书稿。
“什么?”朱祁镇腾地一下坐了起来,面色急切地紧紧拉着朱锦馨的手问道:“皇姐说的是真的吗?皇祖母为什么要杀他们?”“因为他们没有侍候好皇上,也没有规劝祁钰,不仅让祁钰冲撞了皇上,还让你们兄弟失合,害祁钰受了伤。
听说不仅是他们,就是这乾清宫里的奴才,除了金英、王谨、范弘这几个曾经跟在父皇身边得了免死金牌的人以外,都要被处死呢!”朱锦馨一板一眼地说着。
“可是,不关他们的事呀!”朱祁镇从床上跳到地上,连靴子也没顾上穿就往外跑,“我去求皇祖母,让皇祖母开恩放了他们。”“回来!”若微喝道。
“母后!”朱祁镇转过身,“母后帮儿臣去求求皇祖母。”若微放下书稿,走到朱祁镇面前:“皇上让母后求什么?怎么求?”朱祁镇愣了。
朱锦馨在旁边低语着,“求也没用,已经行刑了!”“什么?这不公平,不关他们的事!”朱祁镇大喊着,眼中霎时有泪花闪过。
看着这泪花若微仿佛有一时的心酸与欣慰,虽然生下来就是太子,从小锦衣玉食养在深宫,可他终究还是承继了自己的善良与单纯,只是这份单纯作为宫廷中的男人,作为执掌大国的天子来说,未必是件好事。
于是,她不得不狠下心绷起脸说道:“帝王之家从来就没有公平。皇上一言一行都牵动着许多人的命运。在你看来只是一句戏言,一场游戏,可是对他们而言,就是灭顶之灾。”“母后,这是为什么?祁镇不懂,祁镇真的不懂。
祁镇只知道自己不会输,所以才会答应祁钰的条件,可是没想到竟会真的输了,我不甘心,也不舍得将父皇送给我的云驹送给他,所以……”朱祁镇此时就是一个惊惶失措的男孩,像成千上万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样,眼神儿中有不安,有惶恐还有一丝悔意。
若微拉过他的手,牵着他走出西暖阁,步入东暖阁书房,直到龙椅前,“两个时辰前,你还让祁镇与你一同坐在这龙椅上,你知道吗?就这一个动作,你书房里的所有人都会死。”“母后?”不出意料,朱祁镇的目光里全是惊慌。
“你看看这龙椅上的龙雕,与那些椅子有什么不同?”若微伸手指着屋内南北两侧相对而设的十二张黑漆木椅。
“大一些,有龙,还铺着明黄色的褥垫和引枕!”朱祁镇喃喃地回答。
“是,这是龙椅,是天子才能坐的,象征着无上的权力,还有大明的江山与社稷,这一切,你能与他人分享吗?”若微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明白,她只是记得朱瞻基第一次随朱棣北征的时候,好像只比现在的祁镇大两岁。
所以他应该能懂。
朱祁镇的目光从黑漆木椅上移到龙案之后的龙椅上,怔怔地看了好久,他仿佛明白了,他点了点头,“儿臣明白了,是儿臣错了。帝王之家没有玩笑,也没有随意的允诺。”若微心中稍稍松了口气,“你以为自己不会输,所以把心爱的云驹许给别人当赌注,可是赌都是有风险的。在允诺前就要想清楚,自己是不是能够承担输的结果。今天人家拿云驹跟你赌,你输了,你知道心疼想反悔,可是祁钰说得对——君无戏言,不管你有多心痛,这云驹从今天开始就是祁钰的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人家拿江山跟你来赌,你固然胜券在握,可是,你能赌吗?”
“不能。因为赌就有风险!”朱祁镇仿佛明白了,可是转念一想又糊涂了,“可是以前父皇教祁镇下棋的时候说过,不要想着输赢,只要用心去下,就会找到克敌制胜的法子,想多了反而会顾虑重重影响思路。”若微不知该如何对他说,这个孩子似乎太聪明了,你跟他讲任何的道理他都能举出反例来驳,如果他愚钝一些,反倒是件好事。
想了又想,她只得说道:“你跟父皇下棋,跟弟弟比射箭,都是闲趣,无伤大局。可你是皇上,皇上举手投足谈话之间无一不牵动着国体。以后批阅奏折,在朝堂上议政裁夺事务,一言一行都牵动着万千百姓的福祉,不能有一丝一毫的侥幸,定要三思而后动。就像今天,你的玩笑之举,有数十条性命为你连累,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你懂了吗?”朱祁镇望着若微的眼神忽明忽暗,他轻轻点了点头,“一会儿我就把马给祁钰牵去。”若微点了点头:“这一次你虽然心中不舍,却依旧要践约而行,这才是明君所为。若要不后悔,以后做事前要多想想。”“嗯!”朱祁镇点了点头,重新回到龙案之前提起笔认认真真地写起字来。
若微面色如常姗姗走出乾清宫,朱锦馨紧紧跟上,“母后是去永宁宫吧!”若微稍稍有些诧异,她认认真真地凝视着女儿姣好的面容,尤其是那双灵动可人的大眼睛,里面闪烁的智慧与笑意让她忍俊不已,“你个鬼灵精!”“呵呵,不仅如此,馨儿还知道母后已经命人偷偷将那些太监和宫女遣出宫去了,如今被砍头的都是天牢里的死囚!”朱锦馨歪着头说道。
“你这丫头!”若微脸色微变,抬眼看了看四周。
“没事,我猜皇祖母也知道,她整日在佛堂诵经,自然不会轻易杀生。你们俩是殊途同归,都是为了教导皇上早些成才,也算是心照不宣罢了!”朱锦馨脸上一副澄明之态。
若微心中忽然一动,再过一年,女儿也要及笈也要嫁人了,她伸手将女儿拉入怀中,轻叹道:“好在有你。”“母后放心,馨儿一定会永远守在母后身边!”朱锦馨依偎在若微怀里低语道。
“傻话,你总要嫁出宫去,怎么可能永远守在母后身边呢?”若微心里酸酸的,她觉得自己的心越来越软,越来越不经事了。
“女儿不嫁,女儿永远陪在母后身边!父皇走的时候曾经拉着女儿的手说过,母后的性情看似通达坚韧,其实母后的心太软,父皇让女儿陪在母后的身边为母后解忧!”朱锦馨仰起脸紧盯着若微的眼眸说道:“母后又想父皇了吧?”若微的目光盯着不远处的亭院里那两株参天的古柏,雄伟苍劲,巍峨挺拔,是它们使这高大空旷的宫殿中有了灵气与活力,阳光透过树叶投在地上是斑驳的影子,就像她的心一样,总有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
因为瞻基不在了。
她不由搂紧了锦馨。
朱锦馨咯咯地笑了起来。
若微看着她,“笑什么?”朱锦馨笑道:“作为父皇和母后的孩子,女儿和祁镇还真是压力很大呢,也不知这辈子我们能不能遇到一个人,也能有一份‘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情?从小看到的就是父皇母后的深情蜜意,倒把我们给难住了。”“你这丫头!”若微伸手在她额上轻轻一戳,“走吧,随母后去看看太妃,这会儿她心里肯定不好受。”“嗯!”朱锦馨牵着若微的手一同出了乾清宫。
御花园里簇簇闪光的梨花酷似江上的朵朵雪浪,粉红色的桃花一朵紧挨一朵挤满了整个枝丫,还有大朵大朵白玉杯似的玉兰花像雪、像玉更像云。
空气中弥漫的各种花香让人愉悦欢欣,茸茸的绿草衬着各色不知名的小花像是给整个园子铺上了一层花毯。
清风拂过,池边杨柳垂下的纤细柔软的如同绿丝绦一般的枝条轻轻摇曳,在这儿幽静雅致的氛围中却突然无端传出一阵若隐若无的哭声。
先是低声的抽泣,夹杂着含糊不清的呵斥与责骂,接着便是凄厉的大哭与哀号。
朱锦馨停下步子冲着那座紧闭的宫门张望着,随即露出几分无奈的神情看着自己的母后,仿佛没了主意。
“是长安宫?”若微也驻足观望。
“是!”随侍在侧的侍女低声回道。
长安宫,在宫女太监们心中是一座冷宫。
他们知道在这里住着的是大明朝曾经的皇后胡善祥,因为孙太后的原因才成为“静慈仙师”,从此幽居闭门不与任何人相顾,除了每逢初一、十五去仁寿宫拜见太皇太后以外,那扇宫门从不开启。
“走吧!”若微重启莲步向前走去。
走出几步之后觉得有些异样,于是停下来回身一看,常德公主朱锦馨还站在原地没动。
“馨儿!”她轻唤道。
“母后!”朱锦馨目光中尽是不忍之色,“母后不管吗?再打下去怕是要出人命!”若微深深吸了口气,空气中混着花香、草香,仿佛还有淡淡的甜味,好闻极了,可是当她的目光投向那两扇紧闭的宫门时,心情却无端地变得十分压抑沉重。
“走吧!”只说了这两个字。
是的,她早已听出来里面的吵闹声是朱瞻基与胡善祥的长女顺德公主朱锦卿在打骂宫女。
可是她不想管,也不能管。
因为她很清楚,即使她是皇太后,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可以主掌后宫,襄理朝政,可是普天之下总有一处是她不能涉足的,那就是长安宫,也总有一个人是她不能管的,那就是顺德公主。
胡善祥被废被弃都是她咎由自取,可是顺德不一样,同样是有着高贵血统的天子娇女,可是她却承受了太多本不该由她来承受的压力与打击。
从嫡皇长女一下子变成了无人问津的庶女,与母妃一道幽居别宫,终年见不到朱瞻基,也得不到父皇的宠爱与眷顾,内心中自然积蓄了不少委屈。
所以对于她,若微始终存着一份愧疚。
除了给她与常德一样甚至更好的待遇以外,她不知该如何补偿。
可越是如此,她的性格就越是孤僻乖张,打骂宫女失德斗狠的事情时有发生,若微除了厚赏长安宫的宫女太监以外,也不好多问。
想要走,可是恰在此时,那紧闭的宫门竟然开了。
大殿前是细高身材一身长公主大红礼服的顺德公主,饱满的鹅蛋脸上两只大大的眼睛如同荷叶上的水珠一般晶莹夺目,只是此时眼眸中闪烁的除了怒意还有毫不掩饰的恨与怨。
在她身边跪着一个瘦弱的小宫女,看她身形不过七八岁的样子,零乱的秀发随风轻舞,头一直紧紧伏在地上,以至于根本看不到她的脸,弱弱的声音颤颤响起,“公主,贞儿知错了,求公主恕罪,公主恕罪!”“恕罪?为什么要恕,凭什么要恕?快,快把恭桶边上的污秽舔干净了!”顺德公主唇边忽地漾开一抹邪恶的笑弧,凌厉的眼神儿中闪过一抹阴狠。
冷,那种冷酷即使是在阳春三月也让人如同坠入寒潭一般。
若微心中微颤,这孩子心中的积怨怎么会这样强烈?“公主?”小宫女终于抬起头,小小的瓜子脸上挂满泪水,仿佛有些不知所措,又好像没听懂。
只是转瞬间,她的头发就被顺德一把抓住,狠狠按到恭桶边上,“舔,舔干净了!”那莹白的小脸撞在暗红色的木桶上砰砰作响,唇边瞬时流下猩红色的液体,那样触目惊心,可是就在这一刻,她仿佛沉睡中惊醒一般,大喊着使劲用力一推,顺德公主显然没有料到她会反抗,一个不稳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
仿佛不敢置信一般,“你,小贱人!你敢打公主?”“贞儿没有,贞儿不敢!早上恭桶没提稳失了手是贞儿的错。可是公主打也打了罚也罚了,却不该让贞儿去舔食恭桶中的污秽。贞儿是奴婢,可贞儿也是人,公主不该如此暴虐!”一双蕴着晶莹泪珠的眼睛,像经过春雨洗刷的一对新叶,清新,翠绿,闪着新生的光彩,萌发着勃勃的生机。
这样的眼神儿,若微只觉得被针刺到了一般,她终于不能再视而不见了。
当顺德公主扬起手中的鞭子狠狠下落的时候,若微低喝一声:“住手!”她仿佛没听见,鞭子继续下落。
可是她唇边微漾的笑,说明她听到了。
叭的一声,鞭子落下,只是没有落到小宫女的头上,而是落在常德公主朱锦馨的手臂上。
是她为小宫女挡了这一鞭。
“呦?这是怎么了?皇太后和咱们大明朝最尊贵的常德长公主怎么涉足咱们这小小的长安宫了?”顺德冷冷地盯着若微问道。
“锦卿,这个小宫女若是使着不好,母后帮你换一个也就是了,不必动怒!”若微恍若不察她话里的意思,只一味和颜细语地劝着。
“呵呵,皇太后哪里话,这个小宫女,我喜欢得很,一时半刻也离不开。听说皇太后入宫的时候就是八岁,倒巧了,这贱婢也是八岁,所以每天看着她,就觉得是皇太后在身边哄着我玩呢!”“皇姐,你说话放尊重些!”常德眉头微蹙,面色不悦,她看了看母后依旧淡定的神色只好强压着心中怒气低声劝道。
“怎么没尊重了?我就是想瞪大眼睛看看这丫头怎么能飞上枝头变凤凰?长大了以后怎么惑乱宫闱?我娘就是太老实了,所以没早早学会,到头来才吃了亏。”顺德脸上像是一副打了胜仗的模样。
“锦卿,你对母后有恨,母后可以理解。只是母后与你母亲之间的恩恩怨怨,随着你父皇龙驭归天那一瞬早已烟消云散。如今你也渐渐大了,说不定哪天就要出阁下嫁,趁着现在还能好好在宫里陪你娘,就尽量尽尽孝心,让她高兴高兴。不要三天两头总拿宫人们出气。这宫里没有天生的主子。每个人都是一步一步过来的。今儿这个小宫人,母后带走。”若微的目光透过朱锦卿投向了那两扇虚掩的殿门,她相信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里面的人一定听得清清楚楚。
“你要带走?”朱锦卿忽地笑了,她挥起鞭子狠狠抡向那小宫人的头,“就带走尸体吧!”“你敢!”常德公主朱锦馨终于气恼不过上前与她扭打在一起。
嘈杂中突然响起一个怯生生的抽泣,小宫人满面泪痕哽咽道:“两位公主别吵了,别为奴婢失了和气!”说着她竟真的去舔那恭桶。
只此一瞬,这个小宫人便牢牢地抓住了若微的心。
她一语不发转身就走,仿佛是不忍去看,又似乎是气恼至极,只留下一句话:“顺德,你母妃注定要在这长安宫里终老一生了,可是你还年轻,想想今后的路,万事别太绝了!”“你威胁我?你敢威胁我?你的贤名不要了?”顺德在她身后喊着,笑着,最终缓缓抽泣了起来。
常德公主拉开小宫女,弯下腰掏出帕子为她擦拭着那满是污垢的唇,动作小心翼翼,没有半分的嫌弃,更没有刻意的做作。
“以后,你就跟着我吧!”常德公主眼中不禁闪过点点泪光,她心中暗想,好小的一张脸,好憔悴的一个小人儿,她只有八岁,却又如此倔强,如此懂事,她真的好可爱。
正统二年,顺德公主下嫁武将石。
正统五年,常德公主下嫁阳武侯幼子薛桓。
正统七年春,紫禁城处处沉浸在一派喜气之中。
司礼监、鸿胪寺、宗人府上上下下都在忙着筹备皇上大婚之事,年初由太皇太后张氏下旨册封海州人、都指挥佥事钱贵长女钱孝慈为明英宗朱祁镇的皇后,并定于五月初三由英国公张辅为正使,少师兵部尚书兼华盖殿大学士杨士奇为副使,持节至钱府行纳采问名之礼;五月初七,成国公朱勇为正使,少保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生杨溥、吏部尚书郭剌为副使,持节再至钱府行纳吉纳徽告期礼。
由太皇太后下旨礼部正式诏告中外,定于五月十九,行大婚之礼。
这是大明朝开国以来,第一次在紫禁城中为帝后举行大婚典礼,十五岁的明英宗成为了明朝第一位在登基之后迎娶皇后的皇帝,十六岁的钱氏也成为第一位头戴九龙四凤冠、身着正红大袖衣,以一身红罗长裙、红褙子、红霞帔的华贵礼服,在百官与命妇叩首如仪、鼓乐震天的大典中走入坤宁宫的女主人。
在西苑长乐宫温室中,太后孙若微坐在矮榻上怀里抱着一个用大红地云凤织金妆花缎包裹着的襁褓,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轻轻摇着,眼中倾泻而出的是满目的柔情,面上是徐徐的笑容。
坐在她下首歪倚在厚厚的靠枕上吃着樱桃的常德公主忍不住撒娇道:“母后,这个小奶娃有什么好?眼睛随她爹爹那般小得像一条缝儿,皮肤也不白,丑丑皱皱的,哪里有馨儿长得好,馨儿小时候也没见您怎么抱过。现在却这样爱不释手的,真没见过太后抱小孩儿的。”“你这孩子,都做了娘,还跟自己女儿吃什么醋!”若微瞥了她一眼。
湘汀领着侍女端着各式的茶点步入室内,一面叫人把精致的杯碗盘碟放在炕桌上,一面笑道:“长公主自然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记得当时在咱们皇太孙府,长公主刚降生那会儿,咱们太后和先皇为了争着想多抱您一会儿,还吵着闹着赌气好几日没说话呢!”“真的?”常德公主瞪大眼睛看着湘汀,仿佛难以置信一般,“我怎么一点儿都不记得了。”“你记得?你就记得母后怎么苛责你,怎么拿戒尺打你,逼着你弹琴练字了吧?”若微似嗔非嗔地瞅了一眼常德,便低头亲了亲外孙女的小脸蛋,“小丫头,你说叫个什么名字好呢?真得容我好好想想!”常德公主从桌上拿起一块千层翡翠云片糕,一面嚼着一面说道:“母后还真是神机妙算!当初给顺德姐姐找了石那样一个耿直孔武的驸马,还记得出嫁前她哭天喊地说母后害她,可是如今夫妻恩爱,接二连三地传来喜讯。
前儿在东华门外遇到了,她竟然停车给我让行。
这可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想不到这千年难遇的暴躁性子竟让武将出身的石驸马把她降住了,连带着性情也好多了!”若微笑而不语。
湘汀接语道:“咱们娘娘说过,顺德公主那样的性子要是找一个温柔似水沉静内敛的驸马怕是反而会让她看不上,一味地忍让只会助长她骄横的气焰。而石附马武将出身,为人直爽,不会踩低捧高更非势利之人,他只认一个理字,若是公主蛮横无理,他才不管什么公主郡主的,自然也不会相让。他们硬碰硬地打上几回,公主自然服了。”常德公主点了点头,“哦,那母后为什么又给馨儿选了薛恒,他又有什么好的?”若微怀里的小家伙哼哼唧唧哭了起来,她伸手摸了摸,不像是尿了。
湘汀立即上前接了过去:“是饿了吧,咱们的小郡主可能吃了。”“可惜馨儿自己不喂养!”若微扫了一眼常德公主,目光紧盯着湘汀一直见她走到东阁唤来乳母,侍女们放下锦帘,乳母开始给孩子喂奶这才回过神来。
“薛恒不好吗?”若微从炕桌上的描金高脚钵里盛了一碗加了山楂丝玫瑰酱杏花蜂蜜精心调制而成的杏仁豆腐递给常德。
常德面上微红,“他有什么好的?温吞吞的。亏他还是阳武侯的子嗣,一点儿也没得祖上真传,整天就知道吟诗作画,再有就是黏着人烦都烦死了。现在他连演武场都很少去了。”若微听了浅笑连连,隔着桌子伸手轻轻戳了一下常德公主的额头,“傻孩子,你的性子是外柔内刚,嫉恶如仇,爱憎分明。
若非一个文治武功兼修,琴棋书画刀剑俱全又儒雅出尘的人,能入得了你的眼吗?再说,母后为何选他?你还不明白吗?”常德面上越来越红,嘟着嘴说道:“不说这个了,反正嫁也嫁了。
如今最紧要的是祁镇的婚事。
母后,此次皇祖母下懿旨为祁镇选后,从地方官员上报的名单到礼部择人筛选直至宫监复选到最终的殿前御选,从始至终,您怎么一点儿也不上心呢?”若微端起案上的茶慢慢品着,眼底闪过一丝难掩的忧虑,如今在自己女儿面前她再也无从掩饰,轻叹一声才缓缓开口,“上心又有何用呢?这几年太皇太后深居简出,看似把皇上和朝政交给了我。
可是这宫里宫外,有哪一件事能瞒得过她呢?又有哪一件事能忤逆她的意思?”“皇祖母对母后总是心存芥蒂。这次选后居然越过母后,最终定下的人选母后竟连见都没见过。可是母后,这毕竟是祁镇一生的幸福。这也是大明朝开国以来,第一位在紫禁城大婚的皇后呀。您就这么放心?这么不闻不问的?万一若是那钱氏女不贤不孝不明,日后怎么统驭六宫,襄佐皇上?”常德说到此,面上的娇憨尽数退去,她探着身子凑在若微耳边低语着,“皇祖母此举明摆着是在皇上身边放上一个自己称心的人,为日后辖制母后干政埋下伏笔。”若微面露苦涩,“于国她是太皇太后,于家她是皇上的嫡亲祖母。这个主她当得,也确该她来定夺。母后如今只盼着这钱氏慧敏通达,这才是祁镇的福气。”“太后!”宫女绮云近前来报,“选女汪氏在殿外候见!”“汪氏?”常德公主立即坐了起来,眼睛里放出熠熠的神采,“听说这次选女当中就她文采出众,人长得好又精通音律,母后召她来做什么?”常德公主看着自己的母后先是怔了怔神儿,随即恍然明白这里面的玄妙,便悄无声息地笑了,“母后难道是想后发制人?想以那汪氏为伏兵?”“死丫头,没个正形!”若微啧怪道:“去,东阁里避避。”“是!”常德公主冲若微扬起笑脸,别有深意地一眼对视之后便悄悄退下了。
姗姗步入殿内的汪氏,中等身材略微偏瘦,一袭淡粉色的纱衣素裙朴实无华,低垂着头令人看不到她的容颜,只是周身散发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度与风华。
才十五,比馨儿还小上好几岁呢。
若微心中暗暗喜欢。
“选女汪氏拜见太后娘娘!”她恭敬异常地行了跪拜之礼。
若微不动声色,迟迟没有免礼叫起。
殿中寂静极了,若是寻常的女子第一次进入深宫面见太后遇到这样的阵势即使不会惊惶失措,也会下意识地抬起头,用满是问询的目光怯怯地看上一眼。
可是她没有,依旧端端正正地跪在殿中,头是低垂的,然而腰背直挺透着一种风骨。
“抬起头来!”若微终于开口。
晶莹如玉的瓜子脸上,那双眸子明亮深沉,像是一池柔静清澈的湖水。
容貌姣好又秀美出尘真是清雅至极,与想象中的一模一样,果然是位难得的绝色美人。
只是看她镇定自若不卑不亢的神态与十五岁的年纪竟毫不相衬。
“汪氏梦涵,你知罪吗?”透窗而入的朝阳斜射在若微的身后,仿佛周身笼罩在流光焕彩中有种与生俱来的华贵气度,脸上神色忽明忽暗,从她的眸中任谁也猜不透她心中在想些什么。
依旧跪在殿中的方梦涵秀眉微蹙,又长又密的睫毛下一对美眸微微闪烁,她稍稍颔首,殿内便响起清丽的嗓音:“梦涵知罪!”若微紧盯着她的眸子,生怕错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
这样的女子这般的伶俐爽快,她着实喜欢,可是她又不能表露出来,于是刻意板起面孔问道:“那你自然也知道本宫召你来所为何事?”她摇了摇头,这一次仿佛真的露出及笈少女的稚气与洒脱,她老老实实,开口便是“不知”二字。
“扑哧”一声娇笑,从东次间八扇琉璃屏内传来,若微冲着那屏风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目光重新投在面前跪在她脚下的女子身上,“起来回话吧!”“太后尚未降罪,民女不敢!”她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惊惶,又一次低下了头。
“如何又自称民女了呢?”若微身子向后微微一靠,仿佛有些倦了,“你是太皇太后命人从十三省选送的秀女中,经过层层遴选脱颖而出的名门淑女,更是远近闻名的才女,若不是偶然突发的一场大病怎么会与后位失之交臂?如今你已大好,这皇妃之位自是推不掉的!”“请太后开恩!”汪梦涵面色微变,终于弯下身子以头触地,像在乞求,又透着骨子里的倔强,“民女不愿入宫!”她说得直截了当,若微反而一时不知如何接语。
是的,她不愿入宫,所以才在大选前夕自服大黄,连着泻了好几日,殃殃地拖着病体如弱柳扶风,自然在大选中出局。
若微的目光再次投在她的身上,她从袖中甩出一个小物件,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便掉在汪梦涵的面前。
“这是你母亲送给你的?”若微透过她,似乎又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在御花园里以玉笛迎风而舞的方子衿,恐怕只有这样的娘,才会孕育出如此灵秀倔强的女儿。汪梦涵悄悄抬起头,目光瞥到地上的物件立即神色大变,眼中尽是惊恐之色,颤颤巍巍地将它拾起,再开口时已然目中含泪,“太后,此事乃梦涵一人而为,所有罪责也应由梦涵一人承担。万万不要牵连梦涵的家人。”说罢,她再次以头触地,不停地叩首。
若微心中感慨极了,这丫头进宫时竟然空心珍珠耳环中夹带着制人腹泻的大黄粉末,这心思真是巧妙,而避宫之意又如此坚决,真不知该如何相劝。
“你入宫前,你娘可是对你说过什么?”若微问。
“我娘只是让我想清楚,是想做园中的时令花卉只开一季,还是做草做树,岁岁长青?”汪梦涵提到自己的娘亲,紧张的神情竟然渐渐平复了,她抬起头对上若微的眼睛,“我娘说,不管我如何选择,都不要后悔。”若微点了点头,二十年前在嘉兴公主的及笈礼宴上,当年还是太子妃的张氏就在御花园宴请京城名媛,并令她们各自展才,从而令观景亭中的诸皇子选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