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089(1 / 2)
兴德二十五年除夕,本是一个合家团圆的好日子,但因为战争给今年的除夕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往年所要举行的隆重朝拜、祭祀都从简,宫中也不再设宴庆祝。
兴德帝龙体欠佳,又正逢国事当头,于是将祭拜祖宗一事交由了周嘉荣代劳。
上午,周嘉荣带领宗室、后妃、公主、皇子们一道去奉先殿祭祖,祈求祖宗保佑,新的一年国运昌盛。
祭祖每年的流程都一样,周嘉荣只需按照往年的程序走一遍即可。
一套繁文缛节下来,已临近中午。
祭祀结束,一行人离开了奉先殿,蜀王凑到周嘉荣面前,低声说道:“三哥,今年宫中还设家宴吗?”
周嘉荣叹了口气:“恐怕不会,你若得了空,多去陪陪惠妃娘娘吧。”
惠妃无端遭罪,断了根小指头,大受刺激,这段时间状态很不好,一直躲在宫中谁都不见,皇后去看过她几次也不见成效,又恰逢多事之秋,实在有些顾不上她。只能指望蜀王这个儿子多去陪陪她,开解开解她了。
蜀王点头:“我晓得了,三哥也多保重,你最近都瘦了。”
周嘉荣扯了扯嘴角,正欲说话,忽地看到小邓子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在台阶上摔了个狗啃屎,惹得宗室们哈哈大笑起来。小邓子却像感觉不到疼一样,迅速翻身爬了起来,一口气跑到徐皇后跟前,扑通跪下大哭道:“娘娘,陛下……下旨,让咱们公主去和亲,三日后随许尚书一道去宣化……”
轰地一声,宛如一道惊雷在徐皇后脑子中炸开,她张了张嘴,嘴唇哆嗦,却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她的眼睛里才聚集了泪光,然后不顾皇后的礼仪,发疯一般往台阶下跑去,直奔勤政殿。
沿途,无数的宫女太监看到了徐皇后的失态,皆是震惊不已。
徐皇后就像感觉不到一样,进宫二十多年刻在骨子中的礼仪,作为皇后的端庄在这一刻都被抛诸脑后了,她奋力地奔跑,从未跑得这么快过,途中,鞋子都跑掉了一只,她也完全不顾,只穿着袜子在冰冷的雪地中狂奔。
余嬷嬷吓坏了,连忙追了上去:“娘娘,娘娘……”
直到皇后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大家才回过神来,吃惊地望着因为备受打击,脸色煞白,木木站在那儿,双目垂泪的永宁公主。
蜀王挠了挠头,看了一眼无声哭泣的永宁,抓住周嘉荣的胳膊不安地问道:“三哥,您天天去勤政殿议事,帮父皇处理朝事,可听说了准确的消息,朝廷要跟匈奴议和了吗?”
闻言,宗室其他成员也齐刷刷地望着周嘉荣,试图从他口中得到有用的信息。
匈奴人已经打到了宣化府,若是挡不住匈奴的铁骑,城破那日,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皇室宗亲都要沦为匈奴人的奴隶,光想到那个可能,不少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周嘉绒没有说话,他也是此时此刻才听说的,他能说什么?
父皇分明是故意撇开他的。
“其实,议和也是好的,停战了,咱们也不用整日提心吊胆了!”沉默了一会儿,西平王世子小声说。
周嘉荣猛地侧头,用吃人的目光盯着他。
西平王世子吓了一跳,脸色发白,弱弱地解释:“我……我就随便说说!”
“这种话也是能随便说的吗?你刚祭拜完祖宗,就在奉先殿外说这种话,也不怕祖宗半夜来找你这个不肖子孙!”周嘉荣厌恶地瞥了他一记。
正在安慰永宁的穆贵妃也回头,朝西平侯世子啐了一口:“呸,什么玩意儿,软骨头,一听说匈奴人打来,膝盖就软了,先帝若是知道有你这么个孙儿,恐怕要气得从土里爬出去找你算账。”
西平王被母子俩连番怼了一通,脸丢大了,但惧于对方的身份也不敢多言,只得垂头不语。
周嘉荣没搭理他,走过去轻轻拍了拍永宁公主的肩:“没事的,还有三哥。”
永宁啜泣着抬头,十五岁的小姑娘脸上稚气未脱,眼底中一片惶恐:“三哥……”
给了她一记放心的眼神,周嘉荣对气急的穆贵妃说:“母妃,您陪永宁回宫,儿臣去找皇后娘娘。”
穆贵妃有些不放心:“让嬷嬷送永宁回去吧,母妃跟你一道去。”
“不用,你陪着永宁,皇后娘娘最担心她,此事有儿臣跟娘娘,你们不必担心。”周嘉荣婉拒,这种事并不是多一个人就能解决的,他冲穆贵妃和永宁一笑,“我先去勤政殿了。”
穆贵妃推了推他:“你赶紧去吧,这里有母妃呢。”
周嘉荣急匆匆地走了。
穆贵妃斜了众宗室和妃嫔一眼,拉着永宁道:“走,咱们回去了。”
这些人惧于穆贵妃的威严,也不敢说什么,大家各怀心思地出了宫,赶紧回府向家里人通报这个大消息。
勤政殿,兴德帝正跟朝臣议事,忽地听到通报说皇后来了。
不用说也知道徐皇后为何而来,兴德帝有些心虚,不敢见徐皇后,正欲拒绝,却听到外面传来了太监焦急的声音。
“娘娘,陛下正跟诸位大人在议事,您不能进去,娘娘,您不能……”
小太监没接到通报,想拦住徐皇后,但今天的徐皇后跟尊煞神一样,完全听不进去劝告,直接往里闯。皇后的身份摆在这里,太监也不敢强制拦她。
就这样,徐皇后一口气冲进了殿中。
因为急速地奔跑,徐皇后头上的发钗乱了,脸上的妆容也被泪水打湿糊在脸上,衣服下摆全湿了,重重的,拖在地上,留下明显的痕迹,哪还有半分过去的风采。
看着这样狼狈,毫无形象可言的徐皇后,兴德帝皱起了眉头:“皇后,朕在与诸位大人议事,念在你初犯的份上,你速速回坤宁宫闭门思过,朕既往不咎!”
徐皇后完全听不进去他的斥责,也根本不在意这一切,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陛下,您要让永宁去和亲,嫁到西北?永宁可是您唯一的嫡女啊,陛下,您怎么忍心?”
“够了,能够解宣化之困,保祖宗百年基业,乃是她的荣幸,皇后你休得胡言。”兴德帝不高兴地怒斥道。
徐皇后满面泪水,哭泣道:“父妻子继,兄死弟娶,匈奴乃不开化的蛮邦,毫无礼法可言,永宁身体弱,如何受得了西北的苦寒天气,陛下,臣妾求求您了,求您念在咱们二十多年夫妻情分的份上,不要让永宁去和亲,求求您了……”
说着,不停地磕头。
听到她撞在地上的磕碰声,有好些个大臣不忍地别开了脸。
朱强更是一脸憋屈之色,他们堂堂七尺男儿,却要用女人去换和平,说出去都贻笑大方。但陛下听取了许中等人的建议,一意孤行,作为臣子,他们也无可奈何。
徐皇后屡次不听劝告,在朝堂之上拆他的台,兴德帝很是不高兴:“来人,将皇后拖下去,关入坤宁宫,没有朕的旨意,不许她踏出坤宁宫一步!”
两个太监连忙上来拉徐皇后。
徐皇后不肯走,绝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望着兴德帝:“陛下,陛下,您真的这么绝情吗?陛下……”
“拖下去,愣着干什么?”兴德帝大怒。
太监不敢懈怠,赶紧强制将徐皇后拉出了勤政殿。
刚出去就碰到焦急赶到的周嘉荣。
周嘉荣看到徐皇后一身的狼狈,脸上布满了泪痕,眼底一片绝望,心底真是又怒又气。
“松开!”他大怒。
两个小太监瑟缩了一下,低声说:“见过荣亲王殿下,这……这是陛下的旨意,让皇后娘娘回宫闭门思过,奴才……”
周嘉荣没理会两个太监,蹲下身,轻轻扶起了徐皇后:“母后,没事的,还有我!”
徐皇后涣散的目光终于聚焦,看着周嘉荣,失声痛哭:“嘉荣,嘉荣,永宁的命好苦啊,她去了西北焉能活啊?这史书上历来和亲的公主,有几个能善终的,本宫的永宁……”
她子嗣艰难,就这么一个女儿,如宝如珠地养大,若是去了西北,恐怕后半生母女二人就要永远天人永隔,生死不相见了,光想到这点,她便心如刀割,痛不欲生。
周嘉荣将她扶了起来,用力握住她的双臂,郑重承诺:“母后,昔日您舍身相替,护我母妃性命,今日儿臣向您保证,只要有儿臣在,绝不会让永宁去和亲。”
徐皇后听了又是感动又是难过,她心里是相信周嘉荣真心的。但陛下决定的事,他一个做儿子的如何能反抗得了?她身为皇后尚且如此无力,更何况他一个亲王!
更何况陛下早不宣布,晚不宣布这事,偏偏等嘉荣去代他祭祖了才宣布,分明就是防着嘉荣,有意支开他。
周嘉荣看着徐皇后伤心欲绝的模样,心里也很难受,他清楚,此事关系永宁的一生,他空口白牙说这些皇后是没法相信的。
“母后,您先回宫,永宁还在等着您,她很担心您,也很害怕,她需要您。”
听到女儿的名字,徐皇后总算冷静了一些,闭上眼用力点了点头。随后赶到的徐嬷嬷连忙上前扶起了她,主仆在太监的押送下,迈着沉重的步伐下了台阶。
周嘉荣收回了目光,深吸了一口气,上前让太监通报。
兴德帝刚打发了徐皇后,又听说周嘉荣来了,心知这个儿子多半也是为了和谈来的,皱着眉头说:“让他等着!”
这一等就是半个多时辰,直到大臣们陆续出来,兴德帝才宣周嘉荣进去。
“儿臣见过父皇。”周嘉荣进殿恭敬地行礼。
兴德帝微微抬了抬下巴:“免礼,让你主持今年的祭祖,可还顺利?”
“回父皇,一切都很顺利。”周嘉荣站起身,如实回禀。
兴德帝很满意:“辛苦你了,已经到中午了,你母妃肯定很想你,今天除夕,去陪陪她吧。”
周嘉荣不动,抬头倔强地问道:“父皇今天上午是不是已经商议好了与匈奴和亲一事?”
“怎么,你也是来质问朕的?”兴德帝不悦地拉下了脸。
周嘉荣连忙道:“儿臣不敢,儿臣只是想知道父皇跟朝中的大人们到底是如何商议的?父皇命儿臣替您处理一部分朝事,若是什么都不清楚,儿臣怕出了差错。”
见他态度良好,兴德帝的脸色和缓了下来,道:“朕决定派许中前往宣化府,与匈奴和谈,只要他们肯退兵,两国可结为秦晋之好,朕将最疼爱的公主嫁于匈奴,送两百万两白银,两百万匹绢布做嫁妆,十年交付,每年十分之一。”
“哪位大人想出如此好的计策啊?”周嘉荣嘲讽地问道。
明明是怂了,送女人送钱买平安,非得搞个结两国之好的噱头来自欺欺人,好像这样,堂堂大齐就没有向匈奴认输服软一样,真是既当又立,有够可笑的,偏偏兴德帝还掩耳盗铃,以此为喜。
兴德帝看出了周嘉荣的不赞同,拉下了脸:“够了,此事朕已有决议,你回去吧。”
周嘉荣还是不肯走,挑明道:“父皇,儿臣不同意,儿臣愿前往宣化,率军迎战匈奴。”
“你莫不是要抗旨!”兴德帝怒道。
周嘉荣不为所动地说:“儿臣不敢,请父皇成全!”
兴德帝被他的顽固弄得颇是头痛,走到他面前,痛心地说:“嘉荣,你以为父皇不想打?可现在匈奴都快打到京城了,国库也没多少银子了,咱们根本打不起。这么打下去,祖宗的基业都要败光,你明不明白?若是城破,焉还有大齐在?朕百年之后,怎么去地下见列祖列宗?”
“父皇是担心银子的事吗?儿臣有办法筹措,但请父皇任命儿臣为统帅,前去宣化,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儿臣誓死守护宣化,决不退缩!”周嘉荣跪下,郑重地说道。
兴德帝被他的冥顽不灵搞得很没辙,对于自己这个目前还算得力的儿子,他耐心稍微多一些:“嘉荣,你怎么这么糊涂?父皇是为你好,你从未打过仗,哪怕习过兵书,那也只是纸上谈兵,多少老将都在匈奴人手里吃了亏,你拿什么去打?朕若是派你去,不是让你去送死吗?”
周嘉荣见招拆招:“父皇,儿臣虽经验浅显,但宣化还有众多经验丰富的老将,儿臣会充分考虑听取他们的意见,集众家之长,谨慎行事的。如今已是除夕,春天很快就会到了,只要到了春暖花开冰雪融化之时,匈奴人便会退军的。匈奴人信奉强者为王,只有将他们打怕了,打残了,方可保西北平安。否则,上贡岁币只会助长其嚣张气焰,请父皇恩准!”
兴德帝很是头痛,指着他:“你……嘉荣,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是朕最器重的儿子,朕不可能让你去冒这个险!”
他如今就剩两个儿子,老六还小,没经过事。相较之下,老三更得他的心,尤其是最近让他帮忙处理朝政,老三虽还有些稚嫩,但办事井井有条,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也会征求他或是朝中重臣的意见,集思广益,很是沉稳,也让他放心将不少事交给老三。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现在有意培养老三,委以重任。
可在这个节骨眼上,老三却偏偏要跑去打这场胜负难料,很可能会丢掉小命的仗。兴德帝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活了四十多年,就没见过这样蠢的皇室子弟,要是换了老大老二只怕恨不得天天在他跟前伺候,唯恐被冷落了。
“就因为儿臣是父皇的儿子,遇事才更不能退缩,儿臣愿为父皇分忧解劳,求父皇成全!”周嘉荣还是坚持。
兴德帝气得不轻,指着他的鼻子怒道:“不知好歹,你是铁了心要去宣化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