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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为什么就不懂,我们的爱情从一开始就是一条绝路。
我从进入雍京的那一天起,就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现在想起来,那个时候的我太幼稚了。
我根本就不知道,承怡再知道我有孩子的那天,就向他的父亲坦白了一切。而我的丈夫,那个看起来很文静的中年男人,只是手中捏着一粒棋子,淡淡的说,“哦,这样呀。让李芳送给公主一杯鸩酒了事。这点小事你别担心了,来,陪父皇下一盘棋。”
是承怡挡住那杯毒酒。
那个时候,西疆裴檀兵精粮足,高昌已是砧板上的鱼肉,却尚不自知罢了。
再后来,一切就这样爆发了。
我□后宫被抓起来问罪。
父王一怒之下挥军东进。
苦战四个月,战线却从丝路一路西退,最终,终于到了高昌城下。
大郑兵压高昌城,二十天后,高昌被灭国。
承怡对他父亲说,他要带我走。从此之后,山高水远,再不回雍京。
皇帝举棋不定。
他一直知道承怡想要离开雍京,他也知道我有了承怡的孩子,他还知道……太子却说,“公主毕竟身怀有孕,这个时候贸然上路对身体不好。可是在后宫禁苑有人多嘴杂,不然先迁居冷宫,等公主生下麟儿,一切再做定夺。”
皇帝答应了。
承怡也只能答应了。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他那个弟弟,究竟如何的心深似海。
再得知我被打入冷宫的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永远不可能再活着出来,我也不可能再见到承怡。
我死去的时候很平静,出奇的平静。
我没有看见承怡。
虽然稚罗在知道我出事之后,拼命的跑出冷宫去找承怡,可是我依然还是没有见到承怡。
我没有遗憾,我甚至感到庆幸。
无论如何,没有让他看见我这副恶心的模样,我就可以放心的去死了。
我已经给他留下了太多歇斯底里的丑陋印象,我不想再让他看见我最后咽气的血淋淋的德性了。
他没有来,也许是他不想来,……也许,是他弟弟不让他来。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他弟弟的心思,也许比太子自己知道的更早……
那年端午,禁宫夜宴,漫天的烟花,绚烂到迷住人的双眼。
我看见那双温和的眼睛,那个孩子一般的男人,隔着虚妄繁华的大正宫,隔着美丽的舞娘,满座的贵戚看了过来……
天山上的雪水一般清澈,那眼底的笑意,好像是每个少女心中最纯净的梦。
承怡!
可是,我也看到了,那个冰冷如雪山的俊美少年,烈焰一般的双眼,火辣辣的盯着承怡!
承怡不知道,因为彼时,他的眼中只有我!
我已经死去。
他还活着。
那个少年也还活着。
我却不想祝福他!
再我最绝望的时候,遇到了最纯净的爱情。
如果我们不是这样的相遇,如果我们没有那么多国恨家仇,如果,我们之间只有单纯美好的关系……
我是来自高昌的王族少女,他只是雍京的皇族少年……
如果有来世,我不想再做承怡爱的人,不想再伤害他,不想再让他心疼到左右为难。
我想……
可以成为一只夜莺,在他寂寞的时候,在他推开窗子的时候为他唱一首歌……
我想……
成为一朵花,就长在他的门边,在他推开门的时候,可以嗅到清澈的芳香……
我想……
成为一阵清风,在他的双眼看不见皓月的时候,为他轻轻吹开乌云……
我的双脚踏上了大河彼岸,那些前世的回忆就好像风一般,飘落在我身后。
我忘记对他说一句……
我爱你。
我并不是要袒护小莲。
小莲身份成疑,目的不明,谁也不谁更了解他。他究竟是刺客,不是刺客,是他自己想要杀人,还是被人胁迫着派过来的,我不知道,太子不知道,裴檀也不知道。
可是,太子裴檀他们派兵围我王府,想要抓我的私人,妄图逼我就范,我要是一时软弱,让那个什么大理寺卿当街把小莲从我祈王府拉走,我忍下这口混沌气,这辈子就吐不出来了。
从今天开始,往后整个雍京,随便哪些猫三狗四的人到我王府挑衅,我都要继续忍下去了。我这个祈王也不用再当了,可以直接跳永定河,当缩头王八去矣!
裴檀的眼神变了,眼睛微微眯起来,嘴角上翘,带着一丝不可捉摸的冷笑。他的眼睛中充满了鄙夷,好像我是一个冥顽不灵的蠢蛋,不知道他当年阉他四叔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副德性。
裴檀,“那臣也再说一遍,除非王爷今天杀了臣,否则您休想带走七殿下!”
他说着甚至向前了一步。
我眯起眼睛,“你想干嘛?”
我以为裴檀想要揍我一拳,直接把我打懵了,架走,谁想他一撩自己的袍子,竟然就这么直挺挺跪在我面前!
“裴檀还是那句话,您走可以,七殿下一定要留下。
王爷您手眼通天,雍京城中,有权有德有才有名的人都和您有一丝半缕的交情,有什么事,您有众神庇佑,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可七殿下不行。
七殿下年纪尚幼,身体弱,他是我小姑姑唯一的血脉,裴家子息艰难,裴檀必须珍惜,请王爷体谅。”
我,“你是说,要是有刺杀,有意外,我死不了,越筝就难讲了是吗?还是你以为,我能下手伤了越筝?”
裴檀,“臣没有这样说。”
我不再说话。
裴檀不愧是带兵打仗的出身,据说他当年在高昌战场的时候,行兵布阵当为一绝,你看看,他说话都是车轮轱辘来回转,纠纠缠缠好像一个娘们。
我要是再和他一般见识,我就比他还他娘的扯淡!
“裴家的子息吗……裴檀,我真的不知道,我皇帝越筝什么时候成了你老裴家的人了?”
裴檀也许自知失言,也就终于闭嘴了。
我懒得再搭理他。
裴檀世家出身,现在又手握重兵,我爹也不会因为一两句说辞就扳倒他,所以索性就理他的这个岔就算了。
我一直抱着越筝,手臂酸的很,他的小胳膊就攀上了我的脖子。孩子软软的身子依偎在怀中,甜甜的香气,就算是铁石一般的心肠都会被浸软,更别说我这种草包了,心中早就有些泛酸了。
我向外面看了看,风急雪猛,行宫外,雍京局势又是这样晦暗不明,带越筝回大正宫虽然只有不到十里的路程,可这期间却是变数无穷。
也许,裴檀说的对。
裴檀在这里,他的军队就在这里。小行宫也许是整个雍京城里面,除了大内之外最安全的地方了。
我看着裴檀,越筝交给他抱着,裴檀也是双手小心翼翼的接过去,然而,越筝却着急了,他双手伸向我,哭叫着,“怡哥哥,你去哪里?”
我让裴檀起来,摸摸了越筝的头发,“乖。”
——“怡哥哥!”
——“殿下!请留步!”
两声同时响起,太子寝殿内门啪的一下被柳丛容推开,他从里面踉跄着蹿了出来,一把抓住我的袖子,而林若谦跟在他后面,面容倦怠,好像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裴檀大惊失色,他将怀中的越筝交给身边的宫人这才敢问林若谦,“是……太子出事了吗?”
柳丛容灰白的脸色,却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我,“王爷,奴婢知道您恨奴婢,也……不谅解殿下,可是,您是好人,奴婢知道,这奴婢都知道。……太子不能有事,大局不能乱,如果殿下今天再醒不过来,朝廷就会换一个局面了。到时候,群臣揣摩圣意,纷纷观望,三殿下又封了亲王,杜侍郎又入了阁,杜阁老如果趁机发难,一切全完了……”
“您什么都不顾念,但请看在太子监国没有大过失的份上,帮帮太子!”
我被他吓糊涂了。
“柳丛容,你脑袋壳子被门挤了吧。我没有权势,没有政才,我在朝局上帮不了太子,我又不是大夫,不会看病煎药扎针!”
我一指林若谦,“林太医在那里!”
溜-达-整-理
“大殿下!”
柳丛容噗通一声跪在我面前,双手还死死的揪着我。
我听他叫我‘大殿下’而不是‘王爷’,知道他又想那小时候的情分说事,果然,就听他说,“大殿下,您救救殿下,救救他……求您了……”
我彻底懵了。
这是怎么了?
我是亲王,不是神佛!
“柳芽,你好好说话,你把我弄懵了,真的懵了。我从来没有这么懵过,你起来,先起来再说。”
我伸手拉他,他却好像怕我走掉一般,死死的揪着我的袍子,眼神是无尽的委屈和悲苦,好像我是个负心汗,正在抛弃可怜的痴心人。
我被他吓的一哆嗦。
裴檀强作镇静的又问了一遍,“是殿下出事了吗?”
林若谦长长的叹了口气,他说,“林某写了一个药方,请裴侯着人按方抓药。”
“行!行!行!就是龙肝凤胆,裴檀也会让人取来。”
林若谦,“还有,也请七殿下先回去休息吧。”
然后,他才看着我说,“王爷,请您进来。”
“等一下!”我连忙说,“我要先回一趟王府,我家出了大事了。”
林若谦摇头,“您不能走。太子殿下病情紧急,请您进来。”
我犹豫了一下,“那裴檀,你看看,我本来能走的,现在林太医又不让我走了,要不,你先找个人到我王府去,让那个什么愣头青的大理寺卿先把兵撤了,等我回去,查清楚小莲的事情,我们在从长计议,你看怎么样?”
裴檀看了一眼林若谦,又看了看我,然后咬着牙摇头。
“不可以。王爷,没有太子的命令,臣不能让罗显贞撤兵。”
鸟!
这才叫真正的欺人太甚!
用重兵围着我的王府,这边又不让我回去,还要去帮着林太医去给太子瞧病。
他们就不怕我一个不留神给太子的药里下点烟灰什么的?
“王爷?”
林若谦见我杵在那里,而柳丛容又揪着我。
“王爷,事分轻重,请您先进来。”
好!好!好!
我王府的事情就是大出天来都是鸡毛蒜皮,你们这里的事情就是鸡毛蒜皮的事都是天大的干系!
我一咬牙,一把把柳丛容从地面上拽了起来,然后拖着他跟在林若谦身后,“起来!你这么揪着我,我以为你要和我殉情了呢!”
……
“一夜的高热,根本退不下去?这是怎么回事?不是听说,殿下是风寒外伤引发的高热,如果及时诊治,不会有大碍吗?”
我一进内室,就看见太子躺在那边,紧闭双眼,似乎噩梦缠身。
嘴唇灰败,脸色极其苍白,还有虚汗,他的手臂上被割了一道口子,似乎已经放过了血。因为外面极冷,所以内室的门一直关着,帘幕一直拉着,闷的很,而且还有极其浓重的草药的味道。
太子床前还有一个小太监,手中捧着碗,用铜汤匙一点一点喂他喝药,可是喂的非常艰难,喂什么吐什么。
林若谦说,“如果再这样下去,殿下熬的过今天,也熬不过明天了。”
“这是怎么回事?!”
我以为太子只不过是高热,只要有林若谦在,只要他尽心诊治,该熬草药的熬草药,该扎针的扎针,该放血的放血,虽然高热顽固一些,可是只要捂一夜,发些热汗,终究能治愈的。
我没有想到太子病重成这个样子!
“……不要……不要看……看她……”
忽然,细若游丝的声音,好像锋利的刀一般穴入我的心头!
是文湛!
我大叫,“他醒了!”
然而林若谦和柳丛容非但没有高兴,却更加沮丧。
“……不要看她,……那个高昌的贱人……她是奸细,她会伤了你的,不要……”
“不要看她……”
“今……今天是端午……是我的生日,你为什么一直看着她……”
“不要……”
如同遭受五雷轰顶一般,我捂着嘴,后退了两步,又退了两步。
——不要再说了,求求你不要再说了。
似乎我们之间所有的爱恨情仇都始自那年的端午!
可,你这是何必呢?
一步一步的逼我,不给我一条路可以逃出生天,你也不给自己留一条生路!
何必呢?
我突然想起了,十年前,那个粉雕玉琢的六弟,精致的,玉人一般,安静的坐在我的怀中,那个时候我还很小,抱着他的手臂都是细瘦的,天空是最湛蓝清澈的颜色,周围全是盛开的牡丹,还有清茶,水果,点心的香气……
那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怡哥哥……”
恍惚之间,文湛才六岁,他和现在的越筝一般大。
说话的声音也是奶声奶气的,也和越筝一样,叫我‘怡哥哥’,跟在我的身后,不再淘气,也不再折腾我,只是安静的跟在我的身后。
如今,前尘往事尽如飞烟,我却听见他的呓语——
“怡哥哥……”
“我一直在你身边……”
“可……为什么……”
“你却爱上了别人……”
我终于知道我爹每次叫我孽子是什么心情了。
我爹总说他上辈子欠了我很多钱,这辈子我就是找他要债的。我感觉我上辈子一定欠了文湛很多钱,他这辈子就是来朝我要账的。
有时候我也再想,不是没有感情,可,究竟是怎样丰厚的感情,才能禁得住岁月和文湛这样的盘剥?
我快要他逼到灯枯油尽了。
几乎被耗到几乎什么都没有了,还要把最后的那一点都给他。
我上辈子到底欠了他什么?
我长出一口气,好像是把上辈子咽下去的那口气吐出来。
我说,“这么下去是不成,他的牙关咬的死紧,药灌也灌不下去,你们别用铜勺了,铜勺太软,你们换成硬铁的勺子,死撬也要撬开他的牙,把药汁灌入,还有,柳芽……”
我低头,从袖子里面拽出一块方巾,让柳芽拿过毛笔,我在方巾上面画了一个圆圈,然后递给柳丛容,“你让人到雍京南城的留园,哦,那里是崔碧城的宅子,你遣人去一趟那里,找一个叫做尤平安的人,他是崔家商行药材生意的大掌柜,自己本身也是个郎中,家中有一个土方子,专治高热不退这样的病症。你的人拿着这个玩意到留园一说,我找他,让他带着他的家伙事赶紧到小行宫来一趟。”
柳丛容有点愣,其实他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有些愣,完全没有了往日的那种伶俐劲了,我推了一下他,“还不快去?戳在这里等着过年呀?”
林若谦忽然说,“王爷,事关重大,请容臣再问一句。”
我点头,“要问快问,我怕再晚一些,那个老尤喝的醉里吧涂的,就是把他拽过来也没用了。”
林若谦说,“王爷,既然您此时提及这个尤平安,那说明他在医术的确有高明之处,微臣不在大内为官的时候也曾经行走天下,游历四方,结识名医圣手,为何从来没有听过此人的名号?”
我翻个白眼,“老尤本职是个行商,因为做的是药材生意,再加上一星半点的所谓家学渊源,久而久之就成了一个半吊子的郎中。”
林若谦听着我的回答似乎不满意,他想了一下又问,“王爷,您知道他那个方子吗?”
我,“这个第二句了。”
林若谦却忽然躬身施礼,“也请王爷赐教。”
越是着急越腻歪人,往好里说这是稳的住,其实就是磨叽。
要说这个林若谦还真有几分我爹的毛病,怪不得他总是骂我爹修真炼丹是费时费力,误国误民,气的我爹直嗷嗷,喊着一定要他满门抄斩,可是直到现在林若谦还全须全尾的活着,看来我爹是没真的生他的气。不然的话,早让我爹被扒皮了。
我爹脾气不好,据说当年有六位大臣,上本奏疏说我爹生不出儿子来,后来我出生了,我爹在太庙跪了三天,膝盖都跪麻了,那一群人又说我不是他儿子,我娘说,当年我爹可连气都没生,一直微微笑着,回头就把那六个倒霉蛋灭了十族(诛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外加一干门生故吏)。
话说回来,目前这情形,看样子我要是不说出这个土方子,林若谦是不会让柳丛容去取药的。
我说,“我不懂医理,其实我也不太明白,不过听说是在三月,把灵隐寺外山坡上的荠菜采回来,是用盐腌制,还是用水煮,我不清楚,反正就是把它们放在一口大缸里面,让他们长青毛,再用水封死,盖上盖子就这么放着,放三年,再掀开盖子,到时候连一个荠菜渣滓都看不着了,只剩一坛子水,就用这种水给病人喝下去,高热会在一个时辰之内褪尽。”
林若谦眉毛皱的好像能夹死苍蝇,“的确是书里脉案上没有的方子,只是,这个方子都谁用过?”
“这是第三个问题了。”
他却沉静的说,“王爷。”
好像着急的那个不是他,而是我!
我,“好,好,我说。只有一些没钱看郎中,买药的穷苦人。”
“那这方子可万全?吃了这个药的人,是不是都痊愈了?”
我摇头,“不是。去看病的人,十成中有四成人因为喝了这个药水病得更严重,最后甚至全身抽搐,不治而亡。”
柳丛容一声惨叫,“王爷!你究竟,……恨殿下恨到什么地步?”
我说,“我不是恨他,我也不是要害他!现在不是没办法了吗?我说过,我不是大夫,我也不是神佛,我自己救不了他。
你们留我在这里无非就是想给太子喂药。你们以为在他心中我可能和别人不一样,别人喂不下去的药汁我就能喂进去,可是他要是不醒过来,他谁也认不出来,我也没什么特别。药汁灌不下去,伤口一直溃烂,要是这么拖着,拖过了今夜,到明天早上太子要再不醒过来,杜老头一发难,我那个新出炉的嘉王弟弟在旁边煽风点火,那个时候太子再醒过来,那黄瓜菜都凉了。”
林若谦终于点头,让柳丛容派人叫尤平安过来。
不过……
我看他点头的时候那个样子,简直就是三伏天咬着牙过火焰山,不,我又仔细看了看,他更像是眼一闭,心一横,好像要下十八层地狱一般。
柳丛容自然不能自己去,他遣了一个小太监拿着我给他的方巾连忙跑了,剩下的人接着熬药,有人拿过来铁勺子递给我,我坐在太子床头,用手指掐着他的下巴,在用铁勺盛了药汁,往文湛嘴巴里面硬灌下去。
的确喂的非常艰难。
刚开始灌一口吐一口,床边地下都是药汁,连我的袖子上面都是,林若谦他们就在一旁,让人不停的熬药,不停的熬,一碗又一碗的药汁源源不断的送过来,我就继续灌他。逐渐的,总有药汁留在文湛的嘴巴里面,一点,一点的,然后,灌两口只吐一口出来,再后来,灌三口吐一口,总算能喝进去一碗药了。
此时,外面雕花门忽然被推开,尤平安到了,他胳膊下面夹着一个布包,里面裹着着一个青瓷罐子。
如果不是我执意要把尤平安叫过来,我想林若谦和柳丛容是死都不会叫这么一个人过来医治太子的病症。
老尤的长相是他们最厌恶的那种。
快过年了,崔碧城他们分红分的早,今年老尤得了七千多两白银的进项,拿了三千里回冉庄给他老娘修大瓦房去了,那了三千两存在崔碧城在雍京的票号里面,剩下的一千多两做零花。他这一高兴,就到瑞蚨祥买了一堆好料子,让师傅给他做了三十多套新衣。
诶,不是我说他,他是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那副尊荣,真是……
小眼睛的尤平安长了一副小翘胡子,不能说这个人长的獐头鼠目,反正有些贼眉鼠眼。穿着华丽却俗艳,在阅人无数的林若谦柳丛容眼中,一看就知道他是做哪行的。
大家都说老崔号称‘铁算盘’,可他长了那么一张水墨画一般的俊秀面皮,骗死人不偿命的那种,又喜欢笑,笑起来很可亲,谁看了都觉得他好像一位饱读诗书的名门公子;可尤平安不是这样,他长的就是一张鸡鸣狗盗的面皮,虽然他的人性比老崔要好上千倍,可在别人眼中,大家总是担心崔碧城无法管得住他这些精明的手下,因为吃亏。
老尤一进太子寝殿内堂,有些迈不动脚,他甚至是侧着身子过了门口的那个高门槛,然后一步一蹭,直到看到我,这才蹿了过来,把布包小心打开,放在桌面上,这才用袖子擦了擦汗,喘了口气说,“王爷,您要的东西我给您带过来了。”
我说,“嗯,拿一个碗来,倒出来,端给太子喝了吧。”
“啊?!”尤平安一听叫了出来,“王爷,这……这可是给叫花子治瘟疫的药,太子是万金之体,怎么能给太子殿下喝这个?可是,要是别人知道了是草民把这个玩意给太子喝的,万一有什么,草民可是要被满门抄斩的。”
我一把拿过那个罐子,“是我要喂他喝的,这和你没关系。还有……”我抓着老尤的手,“你过来给太子瞧瞧,看看怎么回事?”
尤平安到有些扭捏,“这个……有太医院的林医正林大人在,小的怎么敢班门弄斧呢?”
我一巴掌打到他的后脑门上,“让你看你就看,别他娘的在老子面前拿乔!小心来年我让崔碧城扣你工钱。”
崔碧城手下的人都和他一个脾气,冉庄那边的人都会骂人,越亲近骂的越欢。别看老崔长的那个清淡面孔,真要骂起人来,绝对不亚于我们老家那种下田种地的庄稼汉。
果然,老尤听我骂他,他马上喜滋滋的到这边来,伸出手指搭在问斩的脉上,凝神静气的等了一会儿,这才慢声说,“太子这病来势凶猛,又耽搁的久了些,要是早一个时辰喂药,兴许能好些……,如今……”
一听到这些,再看着林若谦柳丛容面如死灰一样的脸色,我连忙说,“成了,别瞎扯了,你快把你那个什么药水倒在碗里,我这就喂太子喝,还有,柳芽林太医,麻烦您们……这里是小行宫,也属于禁苑,不会供奉什么关二爷、财神爷赵公明之流的神位,也没有真武大帝和佛祖释迦牟尼,那么这么着吧,请二位一人手里举着三炷香,到外面对着东、西、南、北四个方位三拜九叩,然后把香就穴在自己面前的雪堆上面,默默祈祷,太子快快好起来。如果你们心诚感动天地,太子喝了这碗药水马上就会好起来的。”
他们两个这个时候倒是听话的很,除了尤平安有些莫名其妙的张大嘴巴之外,别人马上照做。立马有人捧过来三株高香恭敬的递给了柳、林二人,据说里面还加了天山雪莲,一燃起来满室清香,他们两个非常虔诚的面对大雪,低声祈祷。
大门打开,我站在内殿里面,看到了外面站着的裴檀,他黑漆漆的眼珠不知道在想什么,亦或者是,什么都没有想。
尤平安捧过来一个大瓷碗,把药水都倒了进去,然后拿起勺子,又看了看我,试探着问,“王爷,虽然说小的这药是祖传的,可也不是万全的,这些年来,吃了之后不见好的病人,或者是吃了药水之后病的更严重的人虽然不多,可也不是没有。一百人当中,总也有七、八个的,这药一旦喂给太子喝了,出了什么纰漏,您可得给我遮风挡雨,别让人抄了小的家,挖了我的祖坟!”
我点头,“我记得就是。”
他刚到太子身边,又退了过来,“王爷,您说,这柳公公和林太医是不是太胆小了,怎么让太子吃这个,就把他们吓成这个样子?”
我看着摆在桌面上的那碗药水说,“不是他们胆小,是我吓唬他们来着。我说这药吃下去凶多吉少。”
“啊?王爷,您这是为什么呀?”
“我乐意。”
老尤也不再说话了。
最终,还是我捧过瓷碗,拿着勺子舀出来药汁一点一点喂文湛喝。老尤说,如果早一个时辰,只要喝一小碗就足够,但是拖到现在,不把整个坛子喝的精光,太子这病是好不了了。
不知道怎么了,文湛好多了,身体也没有那么紧绷,牙齿也没有咬合的那么死,他似乎柔软了许多,眉毛也松开了,不再是方才那种深陷噩梦,万劫不复的绝望。
一整个坛子的药汁,不到一刻就给文湛灌下去了,他躺在那里,很安静,要不是周围这么浓重的药味,我以为他不过正在午睡。
我让人又拿过来一床被子捂在文湛的身上,还让人取过来大量的清水,放在银瓶子里面烧温和了,放在一旁。果然,过了一会,药劲完全上来了,文湛出汗如浆,我又开始不停的喂他喝水。出多少汗,就要喝多少水,?不然要是身体缺水太严重的话,文湛的病情就更麻烦了。
从下午,一直到掌灯,最后到前半夜,经过两天一夜的折腾,文湛持续不断的高热,终于退净了。柳丛容给文湛擦干净身子,换上干净的衣服,又换了一床新的被褥,文湛还是没有醒。不知道是在睡,还是昏迷着,他跟前一直有人伺候着。
老尤要回去了,我让黄瓜他出门,顺便把他自己也送回王府睡大头觉去。
老尤见左右无人,睁开睡眼惺忪的眼睛忽然低声对我说,“王爷,莲公子让大理寺的罗大人请走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大半夜的,竟然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还没等我说话,老尤赶忙说,“王爷您也别太上火,那边的罗大人说了,带莲公子走,不过是走个过场,谁都知道他是您心尖上的人,谁也不敢怠慢他。”
“祈王府出的事,您也别太担心了。当时一听说王府出事了,崔老板马上就过去了,大理寺的罗大人虽然很难通融,不过也不是不通情达理。崔老板的意思是,王爷您现在就在太子这里,这边的事情要紧,王府中任何事情,都要等您回府再说。当时罗大人也是同意的,但是要是撤兵,没有太子手谕他也不敢轻易动作。”
“对于查色目人这个事,其他人都等这看笑话。他们都说,如果罗大人不敢得罪您,那么他罗显贞就谁也别想得罪了。出了什么事,有您在上面顶着,下面的人就都有了借口。所以,只动下面的人而不请莲公子过去一趟,显得一碗水不能端平,这容易给人口实。”
我知道老尤想让我宽心,可他说的又不能让我宽心。
我一踢他的屁股,笑骂道,“知道了,你跟着黄瓜一起滚蛋吧。”
外面人说我什么位高权重的,说什么如果不拿我先开刀,底下的人就可以借着我的遮挡而瞒天过海,这都他娘的扯淡!跟着太子混的这一两年来,我是好处没吃到多少,尽是跟着倒霉了。有什么好事,让给别人,有什么坏人先拿我开刀,我真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了。
再这么下去,我也会像那个郁闷的范仲淹一样,被郁闷死去。
我回到太子寝宫,看见外面间有人守着,林若谦找地迷糊去了,柳丛容站在太子床头,他不敢坐,所以靠在那边的书柜旁边直打盹,脑地一低一低的,好像瞌睡虫。
我过去扯了扯他的衣服,就说,“你也去睡一会儿吧,我守着就成了。”
他还不肯去。
我推他,“太子跟前就你最贴心,你要是也病了,就没人伺候他了。反正我是不会动一根手指头伺候他的,你自己掂量着吧。”
他这才走了。
我坐在文湛床头,看着他,紧皱的眉头早就放开了,虽然没有婴儿那种全然的恬怡宁静,倒睡的有几分踏实,往日的心机、隐忍、权势、狠毒、还有忧伤都不见了。
人死了之后,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呢?
我挑暗了旁边的灯,然后手支在床头,就这么看着他,不知不觉当中,也迷糊了起来。
后半夜的时候,我感觉有些冷就醒了,再加上有些口渴,索然醒过来,起身找水喝,谁知道就在此时,我忽然听见太子的声音——有些淡漠,似乎不像是生了一场重病,而像平常那个杀伐决断弹指之间的东宫太子,只是看奏折或者看书的的时候困了,躺在书房小睡片刻。
他问,“柳丛容,现在几更了?”
他把身边之人当成了他的东宫大总管,即使在他病成这个德性的时候,看样子文湛很信任柳丛容。
我就在他身边,帮他掖了掖被子,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才说,“应该是快四更了,天……”
我话还没有说完,手腕就被文湛死死的抓住。
他的手指好像要刻进我的骨头里面。
“喂,你这是做什么?疼着呢!”
我埋怨着,他却不说话,手劲小了一些,不过还是不肯松手。
“文湛你先放手,我给你倒杯水喝。”
虽然灯火不明,可我还是能看到他的嘴唇有些干涩。
他仿佛没有听到我说话,没有睁开眼睛,却依然死死的抓着我的手。
我叹了口气。
遇到这个上辈子的冤家,我还能说什么?
“好了,你也别拽了,我不去拿水了还不成吗?可是,你总得容我换个舒服点的姿势吧,这么呆着很难受,而且有点冷。”
他听到我说的话了,却依然没有松手,只是向床里面挪了挪。
我叹气。
幸好和他反目成仇的日子没有几年,小时候亲密的时光我也都还记得,最近一段日子更是‘亲密’到鬼混到一张床上去了,我也没有再推脱什么,用另外一只手掀起了被子,钻了进去。
我并没有躺下,只是靠在床头坐着,然后试着把文湛揽过来,不能让他平躺压住伤口,就让他枕在我的腿上。
我摸到他的额头很冰,可是脸颊却有些热,有些潮,虚汗又冒出来了。于是从旁边拿过来一块绸巾,用手指梳顺了他的头发,给他擦汗。
我轻轻的问他,“还是很难受吗?想哭,还是想吐都可以,别忍着。”
可是半晌,他什么反应也没有。
在我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他的手忽然慢慢扯过我的手,很慢很慢的,然后,放在嘴唇边上,深深吻住了……
我的手背很烫,好像被烙上了一个印记。
他的嘴唇是干涸的,皲裂了,像粗糙的沙……
晕
我夹了一个包子塞在嘴里面,嚼都没嚼,囫囵了两下,直接咽了。
……嗯,香菇猪肉馅的。
我就坐在回廊下的檀木桌旁边,脚旁边是一个大大的雕花金丝暖香炉,一个劲的喷着热气,周围很暖和。回廊外面又开始下大雪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好像破棉被里面的棉絮一样漫天乱飘,整个园子银装素裹的,水面上都结了一层冰,不远处那些看的见的或者看不见的近卫军站的木雕泥塑一般。
“王爷……”
柳丛容的声音,有些欲言又止。
我又夹了一个包子,难得,我用牙咬开,嚼了几口这才咽下去。
这个是茴香豆腐皮素馅的。
“王爷……”
柳丛容就戳在我对面,难得是裴檀就戳在他旁边。
我喝了一口香甜的小米粥,在我的筷子举起来要夹第七个大包子的时候,柳丛容连忙把盘子从我面前撤开,他使眼色,让旁边的一个小太监过来,赶紧把我中的筷子,已经被我咬了一口的萝卜羊肉馅的包子拿走,同时,柳丛容又手脚麻利的在我面前放上一盏泡的很浓的普洱。
“王爷,老辈子人都说惜福养生,吃饭吃七分饱,留着三分吃茶的空地方,您吃了六个四两一个包子已经足够了。再说,您的肠胃也不好,这么多包子不好消化,怕有积食。这是云南过来的三十年的普洱茶,对暖胃消滞有好处,您尝尝。”
我拍拍肚皮,说到,“……好吧,听人劝,吃饱饭。这么多年了,难得听到柳芽你如此诚心诚意的劝告,我老人家也就不多为难你了。”
我端起来那个茶盏,用两根手指捻着碗盖,撇了撇茶碗中的茶叶,嘴巴凑到茶盏边缘,呷了一口这个据说有三十年的普洱,很稠,很浓,很苦。好像陈年的糯米汤子,不过喝下去真是很暖和,从嘴巴到喉咙,再到肚子里面,一路下来,又暖又香又绵润,停了一会儿去回味它,然后等着茶水不烫口了,我一仰脖,把茶水都倒进肚皮。
然后,我用手背擦了擦嘴巴站起来,对柳丛容说,“我说柳芽,我这里是茶足饭饱,你给我找个披风,麻烦裴檀裴侯再借给我一匹好马,我这就回去了。”
我用牙签剔了剔牙,再看柳丛容和裴檀,两个人没一个动弹的。
我又不乐意了,“别这么小气。我又不缺你们这一件披风,一匹好马。等我回去之后,我让黄瓜给你们两个把东西还回来还不成吗?”
柳丛容看了看我,低头说,“王爷,外面雪太大,您等雪停了再走也不迟。”
我也看了看天。
天空是浅黑色的,周围生冷生冷的,看样子这雪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的。
我说,“看样子这雪一下就得几天,今天可都腊月二十七了,我再不回去,就得在这里过年了。柳芽呀,我家里还有一滩子事呢,房屋需要翻修,需要打扫,还要购置年货,张灯结彩,买爆竹烟花,给府里各人的红包压岁钱,还有,我还得回冉庄去看看我外公和我舅舅,这些事都需要我回去盯着,不然他们一件都办不好。”
柳丛容张口要说什么,我一抬手,连忙接着说,“还有,我家的小莲咱们都知道是什么回事,这都快过年了,他人还在大理寺的大牢里面,我不说把他捞出来,最起码也要去打点打点,别让他太受罪,别等着过了正月十五,我再去看他的时候,到时候只能领回一具死尸回来安葬。”
“王爷……”
柳丛容总是欲言又止。
从半夜他睡的迷糊,我把他喊过来之后,他就是这个样子。
太子半夜醒过来,我把柳丛容和林若谦都喊了过来,他们围着太子给他瞧病。林若谦又下令熬了三碗药,柳丛容一点一点都给太子喂下去,然后太子又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我这才能从太子手底下脱身。
等我伸着懒腰到外面花厅的时候,天都蒙蒙亮了。
“王爷,……还是等雪停了再走吧……”
平常那个伶牙俐齿,狐假虎威的柳大总管似乎不见了,扭扭捏捏的像个丫头。
我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柳芽,咱们连个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知道你不想让我走,你能用的理由都用了一遍。刚开说说什么太子醒了,现在正在养伤,这样的消息需要通报大正宫,看看皇上怎么说。我等着你的人从大正宫转了一圈回来,父皇知道,皇后也知道了,他们都安心了,然后你又说什么外面不安定,怕乱,于是裴侯又开始忙前忙后的,把周围安定的跟铁桶一样,再来说我饿了,需要吃饭,我想着也是,我都三天三夜没好好吃东西了,你说要煮什么八宝粥,我说你给我买两个包子让我先垫点,咱两扯皮也扯到现在了,我是饭也吃饱了,茶水也喝了,你再说说,还有什么理由需要拉出啦扯我的后腿?”
柳丛容低着头,“殿下,我怕太子醒过来,要是看不到您……”
“太子现在睡的很好,他一时半晌也醒不了。就是醒了,也不一定想要看到我,他病着这几天肯定有一大堆事需要处置,我在这里或者我不在这里都帮不上什么。再说,退一步说,就算太子醒过来想要找我,我王府就离这里不远,你再到我家找我也就是了。”
我又摸了摸他的头发。
忽然想起来什么,于是揽着柳丛容慢慢向回廊外面走去,裴檀一直站在那里,没动。
我低声问柳丛容,“柳芽,这次你凭良心说,我对你,对太子好不好?
虽说那个土方子让你,让太子,让大家都担了风险,可是最后太子还是醒过来了,高热也退去了,现在有林太医在身边,一切都会平安的。
为了这个,我把崔碧城的心肝宝贝儿都给你叫过来了,别想歪了,尤平安是崔碧城药材生意方面的大掌柜,每年掌握着老崔几十万两白银的出入,其实这个底细我本来不想对你说的,不过我想,就凭东宫的手段,就算我不说,你们也查得到,索性就不隐瞒了,就凭老崔那个抠样,尤平安那还不是他的心肝?崔碧城怕人挖墙脚,他手底下这些人,轻易不肯露出来的。
我担了这么大的干系,你拍着自己心口说,我对你好不好?”
柳丛容难得很认真的看着我,“好。王爷待奴婢有恩情……”
我不等他说完,“有恩情总要报答的。我不要求你什么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不过,你长的不错,是我喜欢的样子,这么多年我一直没仔细看,其实你的下巴挺好看的,不像文湛的下巴长的那么尖,有些圆润,摸起来……,其实你要是想要以身相许我也不介意……”
呼啦,柳丛容拍开我的猪手,后退两步,居然直挺挺的跪在我面前,好像一个坚贞不屈的寡妇。
他咬了咬下嘴唇,宛如壮士断腕一般,还颇有一些宁死不屈的味道。
我被他的样子弄的着实有些臊的慌,于是连忙过去拉他,“你起来,先起来,我就是说着玩的,我不是要你以身相许。再说,我胆子再大,也不敢在太子眼皮子底下碰你,你说对不对呀。起来,……起来!你不起来是不是?那好,我也坐下好了。”
说着,我就坐在雪地上,这么看起来,我甚至比柳丛容还要矮一些,我又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手指绕在他的脖子上,把他的脑袋拉过来一些,我低声说,“我说柳芽,苦肉计是没有用处地!你别以为你这个样子我就能放过去,我告诉你,今天我还真有事找你帮忙,你帮了我,全当你报恩了。”
我见裴檀一直站在远处,左右无人,我拉着他的耳朵贴近我的嘴巴,悄声说,“柳芽,把太子的令符偷出来给我用上一用。怎么样?”
柳丛容并没有说话。
其实我也不指望他能答应我。
这个世上每个人都在变,因为利益是千变万化的,人们为了追逐它的变化,总会跟着在它后面改变自己。
正所谓‘人心似水’。
可是也有人非常死心眼,这种人通常对世俗的权利没有兴趣,他们崇尚的是类似‘忠诚’和‘士为知己者死’的古训。
我到不是说柳丛容一辈子不会变。
只是他的根到底在文湛那里。
可是,再死心眼的人也会有一星半点通融的余地。
我说,“我说柳芽呀,你别这么看着我,我不是要去救小莲,真的。我只是拿那个令符去大理寺吓唬吓唬那个罗显贞,让他审小莲的时候悠着点,别往死里折腾他,让他好歹挺过正月十五。等吓唬完他,我就把令符还回来。”
柳丛容还是不说话。
他低着头,脸色很是惨淡。
我又摸了摸他的头发,“我说柳芽呀,你别苦瓜着一张脸,怪难看的。诶,算了,这么多年你忘恩负义的事情也还真不少,也不缺这么一件。算了,你只当我什么也没有说就是了。”
“王爷。”柳丛容忽然说话,声音不大,却咬字清晰,“奴婢知道,这么多年奴婢对您做的事情都不好,您却从来没有恨过奴婢。说好听点,是您大人不计小人怪,实话实说说,您根本就看不起我。”
我被他说的都愣怔了,有些讪讪的说,“瞧你这话说的。咱们两个从小一起玩到大,我怎么会瞧不起你。”
“大殿下看似愚钝,万事不上心,其实心思如发,得罪您的事一生一件足矣,您很难去原谅,只是您毕竟天性豁达,那些您是在无法原谅的事情都会被您忘记。”
柳丛容忽然抬头。
“奴婢知道,当年奴婢瞒着您把阿伊拉公主扣押入冷宫之时,您永远都不可能再把奴婢视若朋友了。”
果真是越是想要忘记什么,就记的越清楚吗?
柳丛容的一声‘阿伊拉公主’好像老道念的一句妖咒,让当年的往事在我的脑子中重新演了一遍。
期间很多事情我都记不清楚了,可是那股子心酸却好像在我心口上生根了,死拉活拽的都赶不走它。我下意思的抓了抓胸口的衣服,却好像半点用处也没有。
我一扯袍子,坐在雪地上。
我抓了抓头发,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柳芽,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要是我早就从了太子……这太难了,我估计自己是做不到,那么或者干脆和他闹个鱼死网破,往死了掐,誓不回头,这样他对我的那点心思是不是也就早死了。”
“我们两个就这么扯来扯去的,折腾了这么多年,谁也没有好过一点,这里面是不是也因为我的性子太拖拉,不够干净利索?”
柳丛容说,“大殿下,这是本性,您改不了的。”
我又抓了抓头发,“柳芽,有的时候我也在想,我还真的不像父皇的儿子。他生的儿子都一根筋,不是钻到佛经里面妄图成佛,就是对着皇座上那把椅子死磕到底,怎么都倔的跟头驴一样呢?”
柳丛容淡淡笑了一下,“王爷,您也一样,不是那么容易回头的。”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自己站起来,拉他起来,“行了,你说的话大概什么意思我也明白,你也别装可怜了,反正这人走到哪里都一样,找到一个软柿子就狠命掐,我就是那个命苦的软柿子,天生就该被你们欺负的。”
见他要反驳,我一摆手,“不说了,不说了,我也要跑了。等太子起来你好好照顾他,他都伤成那个德行了还不忘把小莲抓起来,真是给我找麻烦。他给我找了这么大的麻烦,我还要自己去解决。等太子醒了,没事儿呢,你就别到我王府去烦我了,有事儿呢,你自己看着办,也别来,来了我也不开门。”
“咱们过了正月十五再见吧。”
“王爷请留步。”
忽然半途cha进来一个声音,我回头一看,居然是裴檀。
他来做什么?
只见裴檀走过来,却不是对我说话,而是对着柳丛容说,“柳公公,烦劳您拿东宫令符给裴某一用。”
柳丛容一愣,“裴侯要令符所为何故。”
裴檀,“京城防务。”
柳丛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艰难的点了点头,“好的,请裴侯稍等。”
说完,居然转身回行宫大殿。
我这个怄啊!
裴檀这家伙摆明了在我面前炫耀。
他能借的出来东宫令符,我就借不出来。
他比我本事大。
——好吧,我承认我小气了,谁让人家的理由比我光面堂皇呢?
人家的理由说出来是什么?
雍京防务!
我的呢?
呃……让我家男宠小莲在大理寺大牢里面吃好,喝好,安心过年。
我见柳丛容走了,我也懒得和裴檀说话,也没搭理他,转身要走,谁想着又听到一声,“王爷留步。”
我想说有事快说,有屁快放,老子没空搭理你。
不过看在裴侯很斯文的情分上,我也很斯文的问。
“干嘛?”
“请王爷稍等片刻。裴某想请王爷一道去大理寺,您有令符在手,有什么事也好说一些,下面的官员也容易做一些。”
“你会这么好心?自己担着干系把令符借给我用?”
“当年王爷夜奔出观止楼,不是也向臣下借的马匹吗?臣下做自己应该做的,不会去想但或者不但什么干系。”
呦?
我上下瞧了瞧他。
还是那个倨傲,却斯文俊朗的裴檀。
我还当他什么妖孽附体,换人了呢。
“我说裴檀呀,你为什么要帮我呢?我想了想,还是算了吧。我这个人天生胆小,柳丛容那么得宠的人都不敢做的事情,你就敢做,你不像是这么胆大包天的人呀。我可不想被你牵扯进一些别的什么事情当中去。”
“王爷,可否移步走走?”
裴檀指了指旁边的亭子。
那个亭子是八角的,有垂帘,很大,刚好可以挡住风雪。
我点头。
谁也不想戳在大雪里面,我迈步向那边走过去,裴檀跟着我。
等到了亭子,他看着真个小行宫变成银装素裹的景致,似乎不是在对我说话,可他面前又除了我没有别人。
“世上的人都有退路。裴某可以回老家读书耕田,王爷有崔老板给您置办的庄园,虽然没有滔天的权势,可必定是衣食无忧。只是,有一种人没有退路,就是他们。他们是宫里的人,断掉那根子孙根进宫的人,无论外面还有没有人等着他们回家,他们都回不去了。所以他们只有一片天,就是宫里。柳丛容头顶的天,是太子。”
“我帮了您,太子要是怪罪,顶多就是罢职查办而已,可是如果留柳丛容帮了您,他就没有活路了。无论你对他有什么恩情,这个报答太昂贵,您必须让他好好想想。又或者是……您就是想把他置于死地,您有那么恨他吗?”
我,“我没想那么多。”
裴檀,“您不可能没想这么多。您是宫里长大的,这些事情您根本就不用想,您不可能忘的。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一个事情,您究竟是天生性子好,淡泊,不问政务,还是,……冷漠的过了头呢?
你所谓的什么疏忽,无心之失,其实都是在别人心口穴刀子,你是真不明白,还是故意为之?”
我不说话。
忽然我听见裴檀问我,“大殿下,您还可不可能真心对待太子?真心喜欢他,一心为他好?即使,这种真心不是小时候那种相濡以沫,而仅仅是因为同情他对您的真情?”
……
沉默
大雪一直在下。
没有人说话。
良久,他说,“如果不可能,请和太子殿下彻底决裂吧。”
“裴檀,你今年贵庚?”
裴檀听着就是一愣,像是没想到我问他这么不着边际的话。
“已过而立之年。”
我摇头,“不像。”
裴檀又不说话了。
我说,“裴檀你不像刚过三十的人,倒像是已过半百,掐指一算就知天命。我爹今年也不过这个岁数,他知道的还没有你全乎呢。
再说了,就算我再怎么不是东西,能修理我的东西多的很,皇族之内有家规,祖宗江山上还悬着国法,实在不成,九州万方那把椅子上还坐着我爹呢。就算我犯了天大的罪,天管得着,地管的着,朝廷能治我的罪,百姓也能骂我爹娘,可这和你没关系。
你靖渊侯权势滔天,管的住十万兵马,镇得住雍京城,灭的了高昌,踏的平西疆,有本事,有能耐,那我问问你,知道什么是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呗?知道什么叫做为官三思呗?知道这个思危、思退、思变是什嘛意思呗?
你们东宫那边多的是摇头晃脑的穷酸书生,你有空多跟他们学学,省的你落下功课,也省的他们闲的蛋疼,尽无事生非。”
裴檀的脸色比锅底好看不到哪里去。
他阴沉沉的开口,“祈王爷!!”
“停!”我手一挡,“懒得听你白活。你拿自己当根葱,谁拿你蘸酱吃?我要回去了,你自己找个地方凉快去吧。”
东宫令符我也不借了,我打算直接冲到大理寺,如果我带不走小莲,那我让黄瓜把包好的饺子给我送到那边去,我就在他大理寺过年了。
我一脚踏出凉亭,外面的大雪下的铺天盖地的,凉亭外的假山上堆了厚厚的一层,把原先秉承‘皱、漏、瘦、透’媚态的太湖石修理的好像一个一个大白猪。
我从凉亭这边上回廊,径直向外走。
沿途净是一些宫女太监近卫军,他们在外面游走,裹的很暖和,我随便扯了一个近卫军小头目的披风,边走边穿好,直奔后面的马舍。
这鬼地方我是呆够了,足够足够的,呆到再也不想呆了!!
太子也好,老三嘉王羽澜也好,杜阁老杜小阁老,再加上什么楚蔷生,裴皇后,柳丛容,裴檀,崔碧城……一群顶尖聪明人,撒下一个一个的网,布下一个一个的局,他们面前就是一个赌桌,上了这个台子,无论本事高低,身家大小,不拼个倾家荡产,诛灭九族,没有人会罢手,也没有人愿意罢手!
你们争去吧,争去吧,争去吧!!——
老子不奉陪了。
一出回廊,我的胳膊被什么人攥住,扯到一旁。
我被拉扯的差点就站立不稳,一头撞在回廊的楠木柱子上!
还没等我回过神,站稳脚跟,我就感觉我的领子一紧,我身上的披风被他一把扯下去,不但揪的我脖子疼的要命,还捎带着刮下去一根头发。
“嘿!——疼。”
我揉着脖子抬头看着他。
“你不是在寝殿睡觉吗?怎么到这边来了?”
我面前的人正是太子文湛!
不知道是我眼花还是怎么着,我感觉他的气色忒别的不好。
肤色苍白的过分,白的透明,就好像过完三九的残雪,又薄又透的。
他消瘦多了,本来就尖的下巴这下子更是尖的有些过分了。
文湛穿了一件半臂玄狐披风,黑色的缂丝锦绣长袍,那么浓重的黑色,显得他的气色更加惨淡。
我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只是把手伸向我,然后张开手指,我看到他掌心有一块黑玉虎符——东宫令符!
我连忙抬头,文湛的脸上好像戴了一块面具,看不出来表情,我侧眼一瞅,却看到不远处戳着的柳丛容。
我吞了一口口水,一边说,“还是殿下ti恤我,多谢多谢。”一边伸手就向要拿过那块虎符,谁承想文湛看着我,手中的虎符却递给了别人。
文湛说,“裴檀,你拿着这块令符到大理寺,让罗显贞把祈王府的人放了。”
裴檀不知道什么时候冒了出来,他就站在一旁,却没有接过令符。
我连忙说,“不要劳动裴侯大驾,那这个令符给我就好了,我自己一个人去大理寺足够了。”
文湛没有把令符给我,他的手指一松,那边本来挺尸一般的裴檀连忙弯腰接过去,看的我的小心肝咯噔一下子,我怕他一生气的,把令符给摔了,这里不是大内,他太子又不是卖假印章的,不会把所有的东宫信物带在身边的,这块令符要是毁了,这一时半刻,让我上哪里找另外一块呢?
文湛却问,“你信不过我?”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算什么话说的?
我连忙说,“怎么会?”
文湛冷冰冰的说,“如果你信不过我,等人接回来之后,你可以自己看。如果他伤了一丝半点,你在我身上割一刀,如果你还不解气,割十刀也可以,这样可以吗?”
我竟然被他的话惊出了一身冷汗。
话音未落,文湛斜睨裴檀一眼,“你怎么还在这里?”
裴檀不敢过多停留,他握好令符,转身离开。
文湛不再说话,他只是低头看着我。
他的眼光比外面的雪还要冷。
我说,“你别这么说话……”
文湛,“我不要怎么说话?”
我,“刀、伤什么的,这些词都带着煞气,说过了妨主。”
文湛,“我只是实话实说。原来你一直乖乖的待在小行宫,所求的不过是一块令符。其实你可以直接对我说,不用去教唆柳丛容为你偷虎符。你以为自己是谁?信陵君吗?”
我,“……”
文湛,“承怡,你太让我失望了。你是瞎子吗?你究竟还有没有心?我把自己逼到如此不堪的地步,可在你心里面,我竟然还是一文不值。也许我的一条命也比不上那个人的一根头发。”
我哑着嗓子说,“你何必这样说呢。这样说有什么意思?这都是明摆着的事。你明明知道的,你是储君,国之重宝,以后的皇帝,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比你更矜贵。”
“闭嘴!!”
文湛呵了一声。
我看见文湛的手都抬起来了,我以为他要打我的时候,他的手指骤然攥紧,硬生生的垂在一旁,指骨都发白了。
然后他似乎在忍耐着什么,最终,他的声音恢复了异常冷静。
他说,“你再说一遍。”
我,“我说的你都听到了。”
文湛,“我没有听到,你再说一遍。”
……
我咬了咬牙,说,“好,那我就再说一遍,我……”
“闭嘴!——”
文湛的脸显得狰狞。
我看见他终于扬起了手,我以为他要打我,转身就要向外跑,可是却被他扯住了领子,在我闭上眼睛准备挨打的时候,身上却是一暖,我疑惑的张开眼睛看着他,他把自己的披风裹在我身上,而他自己却后退了两步,像是如果不离我远一些,他肯定忍不住要出手打我了。
文湛说话了,他的声音中竟然有我根本无法忽略的痛苦。
“既然你这么恨我,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
……
我心疼的厉害。
好像就要完全碎裂一般。
疼的我差点一口气没有喘上来,直接见阎王爷去了。
我后退了一步,又后退了一步。
我转身就跑。
他在我伸手一把扯过我,“你做什么去??”
我用力抓着心口,可是文湛一看我的动作,他马上扯过我的手。他的手是炽热的,甚至还有些颤抖。
“怎么了,很难受吗?”
我说,“你别生气了,如果你这么不愿意借我令符,我这就去追裴檀,把那个东西追回来就是。”
话是这么说,可我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耳朵中似乎听见文湛在说什么,却听不真切,似乎他的声音是从天边传过来的。都带着嗡嗡的回声。
我开始变得恍恍惚惚,知道文湛板过我的身体,然我面对他的时候,他的手指颤抖的贴近我的脸颊,然后在我鼻子下面蹭了一下,我低头一看,红呼呼的一层血。
我流鼻血了~~~~~
妈呀!——
我晕血。
我只感觉两眼一黑,身子好像面条似的,左扭右扭,瘫倒。
85无责任番外失忆01
我失忆了。
但我不是傻瓜,我只是失忆了。
傻瓜和失忆是完全不同的。
傻瓜有可能忘记吃饭,而失忆只是忘记一些往事罢了。我还记得吃饭,我还认得字,我甚至还大约记得我家湖水旁边的一个密道中,我存放了很多瓷器和字画,我还记我的银票都放在哪里,可是,非常奇怪的是,我竟然不记得我的家人和朋友。
我捧着脑袋想了半天,还是没有半点印象。
首先,在我床前有个长相很清秀的小宦官,他自称自己叫做黄枞菖,是一个很有品级的太监。
他用了整整三个时辰向我详细解说了我的家族。
那简直就是麻线团子一样错综复杂,迷宫一样布满了死局和陷阱,传奇话本一般哀怨情仇,调味品一样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
我爹是皇上,我娘是他后宫的小老婆,我还有几个弟弟,死掉几个,留下几个,目前的太子殿下是我六弟,他是我爹大老婆裴皇后的独生子。
我对他有印象,因为我醒过来的第一天就看到他了。
他听说我失忆之后,表情很意味深长,我甚至感觉他有一点点高兴。
我想,他一定很不希望我记得过去。
不过……
我想,如果我的过去和现在一样,每天吃吃喝喝睡睡,有吃不完的大包子,有喝不完的永嘉太雕,还有祈王府这么大的花园子让我随便睡,我也不用太抱怨。
太子的模样长的肃杀了一些,不过挺俊的,人也不错。
他每次过来都让他的随身太监那个叫做柳丛容家伙给我一碟子包子。包子做的很精致,除了羊肉萝卜馅的其他什么都有,比如茄子,海蛎子,辽东酸菜,高丽泡菜,有一次甚至还有野菜和猪肉的。
今天太子又派柳丛容过来了,给我送的是茄子肉馅的,我很高兴。
我说,“黄瓜,你把包子拿下去,让厨房给我热一些,然后把他们焖好的南瓜粥端过来。”
柳丛容一愣。
我发现他的眼神有些僵直。
他欲言又止,“王爷,是记起来什么了……”
而黄枞菖则苦着脸说,“王爷,我叫黄枞菖,不叫黄瓜。”
我端着茶盏歪在靠椅上说,“上次我看你在厨房吃黄瓜吃的津津有味,想着这个名字也不错,就算给你起个小名。你那个破名叫什么黄枞菖谁给你起的,真拗口,多难听!索性不要了,改名吧。”
黄瓜苦着脸,不说话了。他默默的端着盛着包子的食盒到厨房去了。
我问那边的柳丛容,“最近没看见太子殿下,他很忙吗?”
柳丛容说,“是的。最近江南水患,有大户趁机兼并土地,如果这个时候出了反民就是祸事了,所以太子殿下一直很担心这事。殿下说了,等忙完这个,要请王爷到雍京郊外的行宫玩几天,那边还有猎场,有王爷爱吃的鹿。殿下说,到时候猎几只,和王爷一起烤着吃。”
“太好了。”我很高兴,“到时候也带上小莲,他好像挺喜欢打猎的。”
柳丛容有开始欲言又止。
最后,他说了一句,“太子殿下可能会不高兴。”
是的,太子不喜欢小莲。
我想,可能因为他为人正派,不喜欢小莲这样出身的人。
其实,怎么说呢,当我醒过来之后,他们告诉我,说小莲是我的男宠,我觉得他们在欺骗我。
我再重复一遍,我是失忆,我不是傻瓜。
失忆和傻瓜是有本质区别的。
傻瓜可能忘记吃饭,可是失忆绝对不会忘记吃饭的!!
再说小莲。
我自己认为我是个正派人,正派人一般都窝在家中,不会去逛酒馆女昌窑之类异常**的场所,所以我对于自己曾经亲自去观止楼(雍京有名的相公堂子)买人感到不可思议。
不过……
小莲的确是个很好的人。
他长的漂亮,身材好,眼睛好。
他的眼睛很特别,是淡蓝色的,像一对精致的琉璃珠子。
他唯一的缺点就是,我怎么看他,他也不像一个小倌。
王府里的人和他关系不错,可又都不亲近,没有人知道他更多的事情,他对自己的过去总是讳莫如深。
黄瓜告诉我,有一次小莲和崔碧城喝酒聊天的时候,崔碧城问他是西疆哪人,是高昌人吗?
小莲说,丝路上几个不同的国家,二十多年的柔然,后来的回鹘,波斯,黑衣大食,还有匈奴,和遗国高昌。
他哪里都去过,他哪里人都不算。
他亲爹是谁他不知道,不过他亲妈却是郑人,她曾经是大郑边界小城凉叶城一个银匠的女儿,后来被乱兵虏走做了战奴。
太过神奇的身世,老崔后来连连说是假的。
我到相信是真的。
他的身世很飘零,不过他自己倒对这个尘世没刻骨的仇恨。
就是有些疏离。
太子不喜欢他。
我想,其实太子应该放宽怀抱,不要学鲍叔牙,要学管仲。
治理江山如大河奔流,要泥沙俱下。
不要把自己扭曲成国子监的老学究做派,穷酸的要命,大雪天揣着炒热的黄豆看《四书》,要不就满肚子的阴暗,总想着怎么按照自己的样子去改变别人,把堂堂大郑非要弄的万人一面。
小莲出身不好,但不妨碍他成为一个好人。
哦,对了,还有老崔。
崔碧城是我表哥。
他是个商人。
也是个铁公鸡。
我也不记得他了。
不过,我很纳闷,我这么一个正派的人,怎么会有他这么一个亲戚?他和我简直就不像同一个尘世的人。我是清清白白的一个好人,他是一毛不拔的一只钱鬼。
我想,一定是大家都弄错了,非要说我和他是表兄弟。
我正想着,黄瓜把我热好的包子端过来,南瓜粥也端过来了。
我正吃的津津有味,这个时候,门外一层一层报进来,说太子殿下往这边来了。其实现在太子殿下的马匹还没有出大内,那群马屁精就开始一层一层通报。
我很鄙视他们!!
我好像晕了,不过我又能模模糊糊的听到他们说话。
都是有些叽里呱啦的。
我只能真切的感觉到我躺在文湛的床上,却看不清楚床前的一窝子人。
眼皮太重,我又懒得用手扒拉。
……
“怎么会忽然晕倒呢?”
“殿下,以臣看,王爷不是昏倒,而是睡着了。王爷三天三夜没有阖眼,想必此时见太子无恙,心一宽,就睡着了。”
沉默。
可我感觉一双手很轻柔的给我压了压被子。
细如游丝的一个残句,“……他心宽……不是为了我……”
我想要抓着他的爪子狠命的摇!
你是太子,不能心眼这么小!!
宰相肚子里面还能撑海船呢,你看你一切转危为安之后只不过临走的时候想要和柳丛容套近乎顺手牵羊的顺走你的一个小小令符,你就不能别这么小肚鸡肠,斤斤计较吗?
我满腹义正词严,可惜张不开眼睛,也卡不了口。
“怎么会突然之间流鼻血?”
这好像又是文湛的声音。
“他一生气就会吐血,这是有顽疾吗?”
突然无人说话。
我感觉我的脉被一只手摸来摸去,摸去摸来,又探了探我的鼻息,还掐了掐我的胸口,最后似乎好像下定很大的决心,才用类似上断头台一般笃定的语气说:
——“如果臣下没有断错的话,王爷这是肺腑燥热,肝气郁结所致。”
哦,这是林若谦的声音。
似乎文湛又问了一句,“这个季节怎么会肺腑燥热呢?”
——“食多羊肉萝卜所致。”
文湛,“……”
林若谦说,“殿下,王爷的身体本就不是太好,有一些体虚之症,而羊肉又是凝热大补之物,多食并无益处。这就好比人参,有人可以用它续命,而有人则因为多饮参汤反而重病缠身。”
“臣仔细切了脉,王爷脉象平滑,虽然有些内虚之症,单并无大碍。殿下所谓的吐血,也许可能是王爷一时急火攻心,偶而为之罢了。”
半晌……
“柳丛容,你们谁给他买的包子?他吃了几个?有几个是羊肉萝卜馅的?”
“……,是奴婢叫人给大殿下买的包子,大殿下吃了四个。”
“四个……,似乎并不算太多。”
“……,是,是七两一个的大包子,大殿下一口气吃了七个,其中四个是羊肉萝卜馅的……”
又半晌……
太子阴沉的声音下了一道命令,“以后谁也不许再给他吃羊肉萝卜馅的包子!违令者,定斩不赦!”
我,“……”
后面的话我就真听不清楚了,他们似乎嘀嘀咕咕的,又似乎什么都没有说,我脑袋一歪,直接投奔周公去也。
也许真的累了,还有无论为了谁放宽了心,肚子里也塞满了,我裹着被子睡的天昏地暗的,期间好像有人喂过我几口温水,却没有人叫醒我。
当我终于睡醒,睡的是在不想再睡的时候,我睁开眼睛看着昏暗的周围,有人说话,有人笑的声音,然后一个愣人猛地扯开床前的帷幕,外面的通明的烛光差点晃了我的眼睛。
我眼前是黄瓜那张发大的脸,他凑到我面前瞅了瞅我,忽然高兴的叫着,“王爷你醒了!表少爷,王爷醒了,可以下饺子啦!!”
我一把把他扒拉开,就看见外面聚了几个人,崔碧城坐在熏炉旁边抽水烟,七殿下的大伴抱着越筝,越筝似乎有什么不高兴,嘟着嘴巴好像能挂上一个水桶,柳丛容就在那张巨大的木桌前,呼唤人正在布菜,裴檀坐在崔碧城旁边的檀木椅上,他们似乎在聊天,又似乎什么都没有说。
还有……
小莲站在崔碧城的身边,似乎正在看他怎么抽水烟,他听见黄瓜的叫声,回头看了我一眼,笑了。
我扯过文湛给我的披风坐了起来,抓抓头发问黄瓜,“这是什么时候了?”
黄瓜直指外面的天,“今天是除夕……”
他话音还没落,就听见外面砰!——噼里啪啦!!——
这是爆竹的声音。
整个雍京都沉浸在这股喧闹的声响中。
“天呀,幸亏我醒了,不然我这一觉都能睡过年了。”
我连忙下床,到雕花窗子这边,一把推开,正好可以看见外面的天井,参天的古树,回廊,太湖石,还有惨败的花花草草。
忽然,一阵耀眼的光,夜空中炸开了一片绚烂的烟花。
我眯着眼睛向外看,这次,我在烟花下,看到的是文湛。
他就站在回廊边,夜色遮挡住了他的脸颊,可是他的眼睛却比漫天的烟花更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