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故人(2 / 2)
宋楫接过凶器,不出他所料,果然是一枚手指大小的普通刀片,已经被血浸透了。
他道:“能将这东西穿胸而过,没有十几年的功力做不到。那些倒酒伺宴的家仆大多靠近过我,从他们的气息我就知道,确实不像。”
“说凶手站在这里的是你,说不可能有人从天而降的是你,说他们都不是凶手的又是你,你能不能靠点谱?”唐楷生气了。
宋楫没有理他,试图回忆当时亭中状况。可说来惭愧,当时他心思本不在宴上,此时能回忆起的只剩假山前的顾瑂。
亭中陷入一阵沉默,几乎能听到几人脑海中千万条思绪凝滞的摩擦声。
自觉岁数已大不宜动脑的陈玉吾很快放弃,在轻柔的夜风中赏起景来。
此时已到丑时,正是夜色最浓重的时候。这座小亭正对假山,视野开阔,一弯冷清清弦月挂在假山斜上方,那一串灯笼虽散落在地,却仍可以想象出王翰林精心设计的情景确有幽玄美妙之处。
“王翰林视风雅为华服,用以装点自身,对悲曲不见得有真心。但不能不认,他确实识得何为美,懂得如何美。”陈玉吾不由感慨道。
“陈叔,你还记得我们什么时候开始演出的吗?”顾瑂忽然道。
“你到这里时天色已沉。全暗下来,我们便开始演了,约莫亥时吧。”
“现在月亮才挂到假山上方不高,说明我们演出时,月亮还没有从假山后露出。据说这王翰林对演出效果向来苛刻,当时管家还特意嘱咐我说倘若今天阴云,翰林宁愿取消也不会将就,怎么会匆忙开始?这太奇怪了。”顾瑂皱眉道。
“王翰林正是离穆择最近的人……”唐楷突然道,宋楫既说凶手在主位,怎能忘了主人!
“他、他疯了?”陈玉吾难以置信,声音都抖了。
这设想太大胆,在场的人都不敢相信。
“不知道,去问问。”宋楫当机立断,向主楼走去。
王翰林卧房门首灯火通明,王家仆从们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低声议论着凶案。他们恐惧、惶惑又带着点不可名状的兴奋。平静无波的人生忽然掀起巨大波澜,这样的刺激让深夜中的每个人都分外清醒。
急匆匆赶来的四个人像一石投水惊起鸭群,把他们吓了一跳。
负责看守的吏人见到唐楷十分惊讶:“刑曹,这些人是?”
唐楷没理他,审慎的目光打量那些仆从,最后重新落在随他而来的管家身上:“你们所有人都在门外,谁在里面伺候?”
管家战战兢兢道:“翰林醒来忽然大发雷霆把我们都赶了出来。凶案对他刺激太大,神智有些……”
唐楷心中一悸,不等他说完一脚踹开了门。
眼前的景象令所有人惊呆了。
卧房内有两个王翰林。一人神色颓靡,坐在地上体似筛糠,靠着桌边几乎立不直腰。另一个箕坐床上,左手拄着柄长剑,举止放荡不羁,精光四射的眼中满是嘲讽的冷意。
床上的“王翰林”向门外扫了一眼:“想不到你们来得这么快。”
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懂了。
床上的王翰林就是凶手,主演了一出掉包计。
他早得知王翰林要宴请穆择的消息,混入翰林府。趁翰林离席之时囚禁了真翰林,化妆后重入雅集,便如宋楫推测的那般,利用深夜赏曲的天时地利杀死了穆择。
唐楷话不多说,示意吏人抓捕。
吏人和仆从们一拥而上,可没走两步又如被施了咒法,不约而同止住了步。
一柄长剑架在真翰林脖子上。
那人嘿嘿一笑:“怎么都不动了?一天晚上死两个高官不是挺有趣。”他拽起王翰林,迈开步,大摇大摆向外走。
众人投鼠忌器,一时竟做不出反应,无数双眼睛只盯着唐楷。
唐楷不能不关心王翰林的死活,只好挥手让路:“我放了你,不要伤人。”
“刑曹,放走了凶手,司理来时……”吏人忍不住出声。
“闭嘴,翰林的命重要还是抓人重要。”唐楷咬牙道,额上青筋都在突突跳。
那人哈哈一笑:“识时务者为俊杰。”他甚至还腾出一只手拍了拍唐楷的肩:“京衙中少有你这么勤奋的官吏,我以为你们怎么也要等天亮再来,年少有为啊,就是可惜埋没在粪坑里。”
唐楷面色不改,可离近了能听到他强压怒火,喘着粗气。
那人挟持王翰林旁若无人到了后院。他的头脑很是清醒,越是开阔之处越不怕人多,一旦被围,他更有机会脱身。
唐楷与众人一路跟在他后面不远处,倒像为他送行,场面颇有些滑稽。
凶手在矮墙旁住了步,笑道:“众位官人不必如此依依不舍,我们就此别过吧。”
“本官迟早亲手将你抓回来。”唐楷恨恨道。
那人哈哈一笑:“放心、放心,我们还会见面的,天下可杀之人实在太多了。”说着,手一松准备把王翰林推回来。
电光火石之间,一只手直奔他的面门,抓向他的双眼。
谁知那凶手早有防备,侧头避过的同时顺势一剑穿进王翰林的肩膀。受伤的老人向前踉跄两步被凶手抓回,如丢破布袋一般砸向宋楫身上。这让赶来抓人的宋楫躲也不是,攻也不能,就这犹豫的一瞬,那人轻灵翻过矮墙消失在夜色中。
唐楷低声咒骂了一句,立刻指挥吏人去追。
“翰林受了伤,先救人吧。”宋楫将王翰林交给王家仆从,“京中有这样身手的人不会太多,很快就能找到。”
唐楷不甘心地长叹一口气。
忽然他想起了什么,猛然看向宋楫:“顾瑂呢?”
那人跳出翰林府矮墙后并没有直接逃跑,而是趁夜色隐蔽了起来,等吏人们分散到各条街巷搜索时才从容走了出来。
他在昏黑的小路中穿梭,如疾行的猎豹,敏锐迅捷又带着令人胆寒的攻击性。
待到终于暂时远离了吏人搜索范围后,他猛然停下了脚步,冷笑道:“想不到你的脚程还挺快。”他回头,看到的是头发散乱,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追来的顾瑂。
顾瑂弯着腰倒气,觉得自己一开口就能把心呕出来。
她还没调整好足以说话的气力,下巴猛然被那人捏了起来。
“王翰林”的脸上一双犀利的、属于少年人的眸子,看着十分诡异:“你也是唐楷设计的关卡?这也未免太小瞧我了。”
顾瑂想摇头却动弹不得,喘息道:“我不是来抓你的,我也抓不住你。我只想知道珠花……珠花是不是你留下的?”
那人眯起眼睛:“珠花怎么了?”
“你怎么会有我家的珠花?你是谁?”顾瑂迫不及待问。
“你家的?”那人神色一变,眸中透出了某种复杂神色,紧紧盯着顾瑂,似乎要穿透她的皮囊,直看到魂魄里去。
忽然他眸光一闪,甩开顾瑂跃上墙头。
顾瑂猝不及防向后跌倒,被一双手臂稳稳托住。
冽香萦鼻,她不必回头也知道谁来了。
“你怎么敢一个人追他!”宋楫眉头紧皱,开口第一句话是严厉的责备。他的心现在还慌得要命。他不敢想象她和凶手狭路相逢的情景。他在黢黑的小道中穿梭,内衫都湿透,贴在身上连血都冰凉了。
那人蹲在墙头上,仿佛一只深夜里捕食的兽,盯着宋楫:“你很厉害,在亭中我就注意到了。刚才跟着我的人群中没有你,我就知道唐楷那小子心黑另有后招。不过单打独斗你是打不过我的,而且现在这女人在这里,你不想让她和王翰林一样吧?”
他没有立刻逃走,反而选择与宋楫谈判,不是他多有勇气,原因恰恰相反且有些尴尬:他累了。毕竟刚经过了一夜的折腾,他没有信心真能从宋楫手下逃脱,不如铤而走险,拖延时间恢复体力。
宋楫一心找回顾瑂。现在见顾瑂无恙也没兴趣在这凶手身上费事,他无所谓地一摊手:“我是来找她的,你想跑就跑吧。”
那人本以为宋楫也是京衙的人,没想到他这么痛快,立刻拱拱手,转身翻墙而过。
“等等!”顾瑂还要追,被恼火的宋楫一把拽住她:“别闹。”
顾瑂不甘心喊道:“你到底是谁?”
夜沉寂了一会。
不知何处传来一句渐远的回答:“那珠花很好看,我给它起了个新名字,绮窗梅,你觉得如何?”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
君自,故乡来。
顾瑂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