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图蜀(四)不归路(2 / 2)
此言一出,堂上众人虽然皆是大惊,却也觉得总算拨开云雾、得见天日般的顺畅。韩高靖的心事,别人不知,他们几个心知肚明。韩高靖早就放出要与云津成婚的口风,但因不是当众明宣正告,他们此前也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无法劝谏。眼见这令主帅与臣属之间绕来绕去,但谁也没勇气率先动手撕破的面影如今被痛快淋漓地撕碎了,不由都紧张地望着韩高靖。
韩高靖也似乎感到豁然开朗,非但没有恼羞成怒,反而快意笑道:“乔主簿既然什么都明白,这件事咱们就从长计议吧。”
从长计议的结果自然就是没有结果,主帅与众亲信从属之间寸步不让的煎熬就这样持续了一个月之久。韩高靖虽然也觉得日子难受难捱,但如此拖延下去,把此事拖垮了,众人也就无法可施。到底是郭令颐、乔谖等不及了。于是便披开重重迷雾,直抓问题的关键。而问题的关键,就是那个自韩高靖遇刺以来,绝迹幕府议事堂的顾云津。
想起众人已经连他这个主帅都毫不留情地群起而攻之了,不知云津面对的是怎样纷乱的局面。但当韩高靖带着这样的担忧急急赶到议事堂的时候,却见偌大的议事堂上却早已空荡荡地,只有云津一个人孤零零地挺身跪坐在其中。
韩高靖一步一步走上前,他知道暴风雨已经结束了,如今只是比他设想的还要坏的局面。
他坐在她身边,尽量让声音平和:“他们为难你了?”
云津听见他说话,这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淡淡一笑:“并无为难,他们看在将军的面子上,只是陈述事实罢了。”
这倒也不是谎言,韩高靖手下的谋士都是人精,知道此时严词相迫只会适得其反。云津的胸襟谋略,他们都知道,与其咄咄逼人的为难,不如陈说形势,令她自悟。
“什么事实?”韩高靖道:“你不必管他们怎么说。我原本要等平戎将军回来,将陇右兵事善后再说的。但现在等不及了,我立即让他们去定个日子,先娶了你再说。”
说罢便拉着云津的手臂想要扶起她,却被她反拉住了,只见她一双眸子清如碧潭,犹如凉玉,脸上却含笑:“别急着走嘛,我好久不来这议事堂了,以后也不来了,多呆会怀念怀念不行吗?”
这话让韩高靖心里踏实了不少,既然答应以后不来议事堂,那便是同意他的方案了。他孤军奋战这么久,就连令狐嘉树对此事也颇有微词,只是念着两人情分,从未公开意见。若此时云津也倒戈相向的话,他便更加难以坚持了。
云津接下来说的话便更叫他放了心:“我迟早是要嫁你的,倒也不急于一时。但既然你等不及,我就入府也未尝不可。只是就不要大操大办了。”
韩高靖心里一热,轻轻地拥着她,道:“为什么不好好操办?虽然威烈将军府不比那些豪族,但娶妻的钱还是有的。你是不是把我想得忒穷了?”
云津静静瞧着他谈笑的样子,心里一酸,他对她的心事茫然无知,还自沉浸在他自己的期望中,她一忍再忍,终于把实话说了:“因为我怕豫侯家的女公子嫁过来后,心里会不舒服。”
韩高靖愣了,一把推开她:“你什么意思?”
云津倒十分淡定:“意思就是你我再两情相悦,纳妾的礼仪也不该盖过正妻的风头去。”
韩高靖怔怔瞧了她半天才道:“是他们逼你的吧。”
云津摇摇头:“这件事其实不用他们说,我也早就知道了。我想了很久很久了,今日便告诉你吧。”
她果然早就知道了,其实也不难猜到。令狐嘉树凌晨到她的居处找他时,恐怕她就猜到了。毕竟军政之事,除了令狐嘉树所管理的羽声校尉营和“鹞鹰”,余下的他从来不瞒着她。她听见令狐嘉树说起乔谖出使豫州归来,却又瞒着她出去说,更兼豫侯如今焦头烂额,满天下的寻求联姻、同盟,嫡子已经与荆侯之妹定下婚约,以豫侯之精明,好容易生下个嫡女怎么可能浪费了。算来算去,只有和他联姻才最划算。她原是第一流的谋士,怎么会推算不出?
“你要告诉我什么?”
“如今这情势,哪里还用他们逼迫?否则这件事该如何呢?是让你拒绝了豫侯,然后让秦川孤立无援,在即将到来的伐蜀时被晋国公父子乘虚而入吗?”
“晋国公父子如今内部嫌隙丛生,无暇西顾。且有函谷关天险,便是津津蒲渡口我也是部署得万无一失。”
“你把我当作无知的闺阁女子了?”云津露出一个轻巧巧的笑:“平定蜀州,即便一切进展顺利,要想全部收伏,没有三四年也绝无可能。世子灏岂是易与之辈。照他那铁腕手段,不要说收拾他那几个兄弟不过转瞬之间,就是压服住所有能够掣肘的势力、排除万难来攻打秦川,那也是迟早的事。如果没有外援,我们和他比的,不过是世子灏先解决域内的矛盾,还是我们先兼并蜀罢了。一旦他们抢了先,后果不堪设想。”
“我总有办法对抗晋国公父子。”
“将军,我们输不起,容不得一丝疏忽。而且,别说什么你我的杀父害母之仇了,只说你我二人如今的实情,败即是死,你走的本是一条有进无退的不归路。”
云津就这样,寥寥数语,轻轻松松地拂开了韩高靖一生中唯一一次为自己营造的自欺自人的幻景,展示了其中残酷的真相。韩高靖素来知己知彼,明智通达,便是她不去揭开真相,他总有一天也会明白过来。只是如果明白的太晚的话,不知此后世人该怎样说起一个关于“英雄难过美人关”与“女祸亡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