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有你(2 / 2)
房内炭盆烘得极暖,几口酒下去,便起了一层薄汗。
父母亲在说着话,我插不上嘴,便拐了二哥一把,问他:“你今日回来的时候,同行那个,我看着有几分面熟。”也不是我惦念着,那人多看了我好几眼,想不注意他都难。
二哥略一思索,道:“你说贺盛?”
我皱了皱眉,“镇国大将军贺祁第三子?”
北疆素来是我朝兵家必争之地,自先帝登基,便多看重边境安宁,对武官也多有倚重。如今北疆这片的兵权,除了我定远侯府手上的,便是握在镇国大将军手里了。双方虽都是为了朝廷,却也是各自为政,好在北疆地域广,我秦家军与他贺家军平素无什么交集,是以两家往来也是少的。
二哥灌了一口酒,“哎是他。他比你长两岁,说起来,你们当初还是有过节的,你可还记得?”
既然记起来是谁,那自然是记得了的。
我九岁那年,还没被上京这些规矩框着,在北疆上野得很。父亲为了照顾我名声,自然,其实是为了他方便,让我在军营时整日里束着发,衣袍也随哥哥们。军中父亲心腹的叔叔们拿我逗趣,天天小兄弟长小兄弟短的,我自个儿都忘了自己本是个姑娘家。
那日,恰好与贺家军碰头了,十一岁的贺盛气势汹汹闯进了军营——自然也是没人拦他的缘故,说要与秦家人比试。
他在比武场叫嚣,引来了不少看热闹的,我怂恿二哥上场收拾收拾他,二哥却不屑一顾:“大哥是怕不小心伤了他不好交代。我再怎么着,也是长他一岁,这传出去可不成了我欺负他了。胜之不武,罢了罢了。”
眼见着二哥不听劝,我又咽不下这口气,从二哥那里出来,转身提了红缨枪上了比武台。
九岁那年,秦家枪我是练得熟透了的。
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吃了小两岁的亏,兼之女孩力气要小一些,只好凭着身形灵活避其锋芒。贺盛能来叫嚣,虽是少年心气,却也是有备而来。观他刀法大开大合,我自知拖下去必是我输了,又碍于脸面不想人前输阵,只好另辟蹊径。
我十分不齿的,早在上场之前就做好了不齿的准备的,抓了一把沙子,藏在袖口袋里。我佯装被刀锋划到,露了出破绽,他果然攻上来。紧接着我一扬手,将沙尘撒进他眼睛里。
大哥这时候赶到,远远一点地,整个人腾空而起,跃上比武台,剑未出鞘,只一挑,便卸了他刀。我自知闯祸,乖巧站在一边。
贺盛怒极,骂我卑鄙。我好脾气的笑了笑,谅他这一时半会儿的也瞧不清楚,开口道:“贺公子此言差矣,怕是没听过兵不厌诈的说法?”
我一开口,女声便是十分明显了。贺盛后知后觉,又想起定远侯之女还小他两岁,怕是也体会到了二哥说的“胜之不武”。这话也不对,毕竟他也没胜了我去。
大哥见我没伤着,面色便带了几分无奈,道:“安北!快给贺公子谢罪。比武场上用阴招,本就是你错了。”
我闻言乖巧行了礼谢罪,末了还刻意加了句:“这论起来,安北还是要尊称贺公子一声哥哥的。此番实是冒犯尊长了。”
大哥憋着笑,也作了一揖,“小妹年幼顽劣,贺公子莫要放在心上。”
贺盛一肚子气,也被堵得哑然无声,只好打碎了牙往肚里吞。
回忆往事,我不禁笑出了声。
“那个时候,我为了帮你泄愤,还偷偷找麻袋套了他,打了一顿。”二哥叹了口气,“后来被父亲三十军棍打掉了半条命去。”
我好心提醒了一句,“那三十军棍半数是大哥替你受的。你打到一半,就没了声响,好在没吓死我和父亲。”
二哥瞪我一眼,“还不是为了你这个白眼狼!”
我忙将这一茬揭过去,“你们为何一同回来的?”
“回来路上偶然碰到,便同行了。士别三日,果真是当刮目相看。贺家三郎如今也称得上少年俊杰了。”
笑笑闹闹的,夜已过了半。
第二日我一直睡到了晌午时分才醒,用了膳,便溜达着去了书房。
如我所料,大哥果然在书房里,捧了一本兵法在读。我凑上去,十分狗腿地倒了杯热茶,“大哥,喝口水歇歇罢。”
他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接过茶喝了个干净,“我便知道你醒了便要来找我了。”
我笑眯眯道:“那是自然。这许久不曾见大哥,做妹妹的挂念得紧。”
大哥颇为嫌弃地瞥了我一眼,我赶忙接着说:“学究说要以己之心度人之心,是以我想着大哥也该是十分挂念我的。也不知大哥这次带了什么礼物给我?”
大哥白了我一眼,终还是转身去了书架后,大大小小拿了不少东西出来。我脸上笑容更盛,一个个打开来瞧。
“发钗很是精致,大哥眼光果真是好,”我拿着放在一旁,又想起来什么,“阿彦...啊不是,太子殿下也送了不少来。”
“这小玩意儿有趣,”我从一堆东西里挑了个造型别致的拨弄了几下,又嘟囔了句,“月余前太子赠了一套玉连环,我到如今还没解开呢。”
“唔,这个前两天他也拿了一个差不多的。”
三捡两捡的,我把东西翻了个遍,也没瞧见真正想要的,又眼巴巴盯着大哥。
他眉眼弯了弯,“怎的,没看见中意的?也是,这些东西太子殿下差不多都送了一个遍给你,你自然是没什么觉得稀奇的了。”
“那哪能跟大哥相比?大哥的在安北心里才是最好的。”马屁从小拍到大的,我可是轻车熟路。
大哥无奈地叹了口气,从身后拿出一只木匣子。我探手抢了来,急急打开。黑漆描金纹的一把小弩躺在其中,另还配了五支小箭,袖珍极了。
我小心翼翼将弩取了出来,宝贵地用袖子擦了擦。“这袖中弩便于携带,虽说只能供防身,不过你如今人在上京,是十分够用的了。”大哥有些揶揄问:“太子殿下不知道你喜欢这些?这倒是没送重了。”
我爱不释手地摆弄着弩机,闻言答道:“他知道,但是这些东西明面上送不进来的,私下里更是不妥当。”
看着大哥意味深长的笑容,我手上一顿,后知后觉道:“这么一想,这礼收的这么频繁,来来往往又这般密切,的确有些不寻常。”我斟酌了字句,“大哥,你说太子总不会是瞧上我了罢?”
大哥依然是那副意味深长的笑容,看得我心里直发毛。“安北,你跟大哥说,你可是也欢喜他?”
我私以为大哥这话问的十分不妥,八字还没一撇,哦不对,是连墨都没蘸好的事儿,怎么就用上“也”了?
“欢喜不欢喜的,我也不太清楚。只是想想东宫那样琳琅满目的规矩,头都要疼了。”
大哥低声叹了一句“果真是个傻的,”便去倒了热茶塞我手里,“你若是真心喜欢,自然会为他改变许多,也不觉是烦忧了。”
说罢停了停,眼神里带了几分怜悯,“还有,琳琅满目这词,不是这么用的。”
我一口水还未来得及咽下去,差点呛到。便瞪了他一眼,“大哥早就到了议亲的年纪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能给我娶个嫂嫂回来?”
“说话越发的无法无天了,”他伸手弹了我额头一下,我吃痛地揉了揉。“北疆上看着平静,实则暗流汹涌,我哪有心思想这些?你若是实在要操这份心,且替我留意着,看上哪个,想让她当你嫂嫂了,便知会我一声,我去提亲。”
眼见着年关近了,母亲忙起来,也不日日催命一般逼我读书了。倒不是我不爱读书,小时候二位哥哥轮着给我念兵法听,我还上瘾着呢。只是母亲让我好好学着的女诫女训之类,常常是读了三四行便开始瞌睡,怎的也记不住。
连着下了两日的雪,午后难得放晴。我手痒得狠了,偷偷取了红缨枪,在后院舞了几套枪法。这时节梅花开的正好,练得也乏味了,玩心一起,便去挑红梅上的落雪。一时间香雪纷纷,倒叫我想起了流风回雪一词。我仔细品了品其中意味,忽的悟出了点什么。枪尖一转,红缨柔柔弱弱扬起,再一转却有飒飒之声,杀机顿现,梅枝应声而落。
正兀自兴奋着,听得有脚步声近了,想着左不过是大哥或是二哥,刚好送上门来让我练练新招式。便是头也未回,红缨枪往身前一横,径直向声音来处刺去。还是怕伤了人,末了收了几分力。
来人脚步一顿,腾空而起,自我上头翻了过去。我嘴角勾了勾,去势一收,借了梅树一把力,攻了上去。
来人弯下身取了早先我打落的梅枝,并未抬头,梅枝往上一挑一推,避开了我枪尖锋芒,四两拨千斤地化了力。我使了一套秦家枪,又把方才悟出的流风回雪加了进去,秦家枪本是至刚,此番一融合,少了几分正气,却颇有些诡谲难测之意。
交手两个回合,我才发觉这人似乎并不是我秦家人,竟是连秦家枪的套路都不太熟稔的样子。我分了心仔细一瞧......原是这流风不仅回了雪,还把太子殿下吹了来。
梅枝以一个极其刁钻探了过来,正击在枪身上,震得我虎口一麻,枪差点脱了手。他低笑了一声,“跟我比试你还有闲暇分心?”
我再不敢大意,专心迎了上去。
也不知是交手多少回合,这些年疏于练习,体力实是跟不上了,到了后面我已有力不从心之感。他不急不慢地引着我,似是有指点之意。直到看我喘气喘得愈发急促了,才收了势,将梅枝往枪前一递,那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的梅枝便又碎作了两截。
我收了枪,撑在地上倚着喘了好一会儿,才把气喘顺了,摸了一把脸颊上的汗,“你怎么自个儿进来了?”
“世子放我进来的,”他把外氅脱了下来,往前走了两步,极其自然地给我披在了身上,又把系带系好。“天冷,你又出了一身汗,一吹风该冻着了。”
听他提及大哥,我又想起那日在书房与大哥说的话,便觉得别扭起来。在北疆那些年给我落了个总想不起男女大防的毛病,这一年间他来的勤,我们又时常偷摸溜了出去,我也多是乔扮男装。在此之前,像这般的动作细细想来也不少,可我都没多想。
如今多想了,反而尴尬。好在他似是没察觉,接着又替我扫落了方才对招时从树上溅起落在头上的雪。我偷偷抬眼瞧他,谁料正撞上他眼神,便慌忙把视线移开,盯着地面使劲瞧。
他在我头上轻轻笑起来,我气恼,本是要狠狠瞪他一眼的,只是抬头甫一看见他那双桃花眼,因着笑弯了弧度,里头像是藏了星宿,便泄了气。
“你眼睛真好看。”我真心实意夸赞道,“比那次我们偷偷去看的夺月坊头牌都要好看上许多倍。”
他笑容僵了僵。我哀叹一声,“若是能换给我多好,左右你长着这么好看的眼睛也没什么用的。”
他一抬手,又快又准又狠地弹了我额头一下,咬牙切齿着温温柔柔道:“不会说话便少说些。”
这一个两个的,怕不是都嫉妒我额头生的好看,可着劲儿弹!
太子此番造访本是亲自送了皇上的年节赏赐来的,如今陪我这一闹,又吃了会儿茶消消汗,便也就回去了。只我晚间躺在榻上,琢磨着今日过招的枪法之时,冷不丁想起那双桃花目,自己笑了起来。笑完了还是有几分的惊惧的,这平白无故也能笑出声来,怕不是真有些痴傻了?
大年初六上,皇后娘娘宴请各府夫人小姐,且多是我这个年纪上的。以往是只各夫人去拜见的,今年也不知是怎的。母亲如临大敌,简直把我耳朵都要嘱咐破了。
从前倒是也见过皇后娘娘,只是多半隔着远或是帘子遮着,瞧不真切。待到真有幸目睹皇后娘娘仪容,才发觉太子那一双眼睛是随了谁的。只是皇后娘娘将我那一套皮笑肉不笑的理论发挥到了极致,虽是面上让人如浴春风,我却始终觉得,那笑没到眼底,眼睛也便失了几分神采。
待轮到了我上前请安,我规规矩矩行了礼,皇后娘娘叫我上前去,含着笑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我一遍。
我心里没底得很,那笑近着看,更觉得假起来。兼之这打量的神色,像极了母亲挑衣服的时候。
好在也没多久,皇后娘娘笑着道:“本宫见这孩子投眼缘,看着就亲人。凝桂,把本宫那只金丝种翡翠玉镯取来,赏给安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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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规矩行礼谢赏,退回母亲身旁,忐忐忑忑等着宴会结束。
回府路上,我和母亲同在马车里,我摸了摸那只玉镯,十分担忧道:“无功不受禄,皇后娘娘这抬爱也太猝不及防了些。”
母亲闭着眼睛养神,淡淡开口,“许是看你顺眼罢了。”
我拉着母亲袖子摇了摇,“我看皇后娘娘眼神儿好着呢,不至于第一次见我便合了眼缘了。”
母亲睁开眼打量了打量我,我满心想着她怕是要教导我不要妄自菲薄了,没成想,母亲赞许地点了点头,“我看也是。”
回了府里,父兄都在后堂,也没有旁的人,我和母亲也就径直过去了。父亲见了皇后娘娘的赏赐,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我摆样子摆了一天,腰酸背痛,进了门就不成样子地摊在贵妃榻上,一边自个儿捶了捶腰,一边想着母亲若是日日都这么过,也真是不易,就算练了一天武也不至如此之累。
父亲负着手来回踱步,终是下了决心,朝母亲开口道:“安北也不小了,今年便把她婚事定下来罢!”
我心里一惊,慌忙看向母亲。
“皇后娘娘前脚刚赏了她,你后脚便把她许出去,这不是明摆着打天家的脸吗?今日这宴席,分明就是皇后娘娘在挑儿媳。”母亲颇为不赞同,“再者说,太子殿下瞧着对安北也是有几分上心的,太子妃的位子,又不是坐不了。”
“荒唐!”父亲略微有些动怒了,“我看你真是鬼迷了心窍!”父亲一指我,“你看看她,哪有半分入得了东宫的脾性!”
眼瞧着这战火马上要烧到自己身上了,我摸了摸鼻子,直了身子端方坐好。
父亲接着道:“她这无法无天的性子,便给她许个寻常人家,能真心待她,能纵着她些,便是好的。我定远侯的女儿,谁敢怠慢了去?你这做母亲的,何苦把女儿往火坑里推?”
我明里暗里总觉着父亲这话是在损我愚笨又张狂,可也不敢开口辩解。
这劈头盖脸一顿说,母亲松动了些。她琢磨了一阵,又有几分担忧问道:“可如今皇后娘娘的意思怕是无人不知了,即便是想提前一步定下安北婚事,又有哪个敢来提亲?”
见着气势没那么剑拔弩张了,我又慢慢倚回了靠背上,随手端起了方才上的雪梨汤,喝了一口。
二哥这时突然插嘴,“这几日我倒是把这事儿忘了。那贺家三郎,之前与我提及,似是有这意思,还托我回来先探探小妹口风。我看人是配得上小妹的。”
“此话当真?”父亲又踱了几步,“贺家也是将门世家,没那么多规矩。我两家来往虽少,可同在北疆,若是能成,也还算个不错的去处。”
我手一抖,雪梨汤撒了出来,湿了袖口也顾不上擦。“不妥不妥不妥,”我把汤盏放下,“我与那贺盛统共见了没几面,私下里也没往来过,他这想法也太没根没据了些。怕是还惦念着小时候结的梁子,想把我娶回去慢慢讨回来?”若真是如此,那这人,度量可不是一般的小。
眼见着母亲又该训斥我口无遮拦了,我求助地望向大哥。自打父母亲开始说这事儿,大哥就一直忍着笑。如今接到了我目光,他清了清嗓子,终是肯开口:“婚姻大事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还是要过问小妹意愿得好。毕竟这一嫁出去,母家再怎么护着,也不能面面俱到。往后的路还需得她自己走的。”
我用力点头,附和道:“大哥说得对,若是我自个儿选的路,日后必然没有后悔的道理。”
父母亲交换了眼神,父亲笑着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女大不中留。倒是我操心过了。”这事儿终是这么揭了过去。
只是我想起二哥说的话,便有几分胆寒。小时候是我不懂事,可又不是比武招亲,输了便输了,怎么还惦记起人来了?那贺家三郎瞧着也是相貌堂堂,十分英气的。若不是他实则是个心眼儿小的,便是...有些受虐的偏好?我在心底打了个寒战,不管是哪样,都是嫁不得的。
自那以后,我往往是躲着贺盛走。可天多半是不遂人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