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从前事(2 / 2)
“不错不错!正是如此。”
楚夕若不迭点头,口中连连称是。许良虽老大不愿,终究还是泄下气来。当下踮起脚尖,同她遥遥彼此直视。
“我听村里的老人们说,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姐姐,你可千万莫因我年纪小,便想轻易哄骗了我!否则……否则我便是走到了天涯海角,也非要找到你们不可!”
眼望这小小稚子,端的教楚夕若啼笑皆非。恍惚曾有一瞬,反觉倘若自己身边果能多出这样个聪明伶俐的亲人,或许未尝不是好事一桩。可转而念及这势必招致许良骨肉离散,到头来便也就此作罢,姑且付之一笑而已。
此间事情既已尘埃落定,众人遂再无耽搁。便由柏柔把救下孩童送往本境官府,而少卿则与楚夕若同行,将许良带还至许胜夫妇身边。一家三口甫经生死别离,一时尽皆泪眼涟涟。少卿看在眼中,心下不免五味杂陈。遥想当年自己同父母分别之际,恍惚如同就在昨日。奈何韶华蹉跎,物是人非,纵然自己有心再去寻觅,放眼这普天之下熙熙攘攘,那又何异大海捞针一般?
冰轮皎皎,倚缀檐牙。
暮春时节,夜里难免微寒料峭。楚夕若独自走出客房,凭栏远眺,目极而返。偶有微风飞拂发梢,吹皱眸中水波潋滟。直俟身边传来动静,才教其重新悠然转醒。
她侧过头来一望,见来人眉峰笔挺,目若朗星,两片脸颊虽较常人稍显惨白,但也依旧难掩一派英气勃勃。而在其右手掌中,一物精致温润,分明正是一块绝美玉佩。
“喏!还给你!”
楚夕若秀眉浅蹙,与他十指参差,将那玉佩小心收入怀中。少卿满面狡黠,又搓搓双手,发觉她眉宇间似有几分迟疑,遂一副煞有介事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怎么?莫非是你喜新厌旧,再不想要这物什了么?”
“若是你当真不想要了,倒不如这便把它还了给我。我则正好拿它去向那姓李的老头儿换些银子使使。”
楚夕若心中着恼,狠狠朝他瞪过一眼。少卿却不生气,反而暗自生笑,继续淡淡说道:“今日多谢你肯回来救我。”
“在青城山时,你不也曾救过我的性命。”
楚夕若两靥闪现微妙,沉声故作镇定:“我……我这只不过是投桃报李,你也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你爱说什么都好。”少卿双目蕴光,便和她一同倚在廊上,彼此相隔不过数尺。
“不过今天还当真是凶险的紧!那姓李的武功如此厉害,只差一点儿便要了我的小命。”
自打二人相识至今,少卿从来便是一副趾高气昂,俨然不可一世模样。如今难得亲口授人以柄,楚夕若又岂会错过这等千载难逢之机?嘴角一撇,冷冷奚落道:“还不是因为你自己本事微末,技不如人,否则又怎会落得如此狼狈?”
“你们楚家之人果然个个真知灼见!”
少卿慢条斯理,频频点头不辍,“只是咱俩的武功明明半斤八两,乃是大哥不必笑话二哥。如今你说我本事微末,那不合等于也是同样在说自己手段稀松,实在算不得如何高明?”
“你!”
楚夕若一时语塞,索性赌气般背过身去,不肯再理会于他。
“看来你们这些个世家子弟,还真同柏姑姑所说半点不差。”少卿面色哂然,朝她悠悠一望,“无论人人全都脸皮薄的可以,只教旁人随便三言两语,便恨不能自个儿缩回到地缝里去。”
风起凭栏,吹拂春色。目中所见,尽是人间。
“凡人安身立命,必有礼义廉耻约束左右,怎一到了你的嘴里,却反倒全都成了无稽之谈!”
楚夕若满心不悦,言讫又似忆起何事。头颈微侧,冷冷斜睨道:“若讲这瞎说八道的本事,我自然较尊驾差着十万八千里也还不止。”
“哼!碧水楼?这话亏你也还说得出口!莫非你们青城山上之人,撒起谎来便从来不会觉脸红么?”
“这又有什么难的?”
少卿一脸坦然,对她这番蔑视鄙夷浑然不以为意,“这天下口是心非之人何止万万?谎话你可说得,我当然也可说得。何况咱们原是为了救人水火,那也只好事起从权,姑且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真是无耻之尤!”
楚夕若低低一声冷哼,却被少卿察觉,转而若有所思,啧啧感慨道:“是了,你说的全都对极。咦?不过我怎么记得有人曾同我大言不惭,说她自己乃是本教教友。可不消转眼工夫……却又忽然成了楚家的子弟?”
“那是……那是……”
楚夕若嘴里讷讷,端的百口莫辩。气冲冲正要离去,却见少卿目光玩味,反倒遥遥落在自己腰畔。
“这东西原也算不得什么稀罕物什,你怎的还把它留在身边?怎么?莫非你们楚家富可敌国,却连这样一件小小之物也要斤斤计较不成?”
楚夕若微觉惊讶,下意识伸手去摸,果觉一物触手冰凉,正是一口三尺青锋正静静悬在腰际。
回想此剑本为宋叔堂随身之物,被少卿所夺这才转交至自己手中。而后只身入寨救人,又得以大败李崇,无不全都仰仗其锐。再之后千头万绪萦绕脑海,便也独独忘了再去理会于它。
见她默不作声,少卿不免莞尔而笑。长吁口气,摆一摆手道:“罢了罢了。就当是我大人大量,替后山上的那个疯老头子赔给你的也就是了。”
“哼!哪一个想要你的东西?”
话虽如此,她却并未把剑还给少卿。左右踟躇半晌,骤而转作一脸严肃,更好似在暗中下定莫大决心。
“你既肯为旁人将生死置之度外,足见心底毕竟也还存有几分侠义心肠。既然如此,那又何必非要明珠暗投,与青城山上的邪魔外道沆瀣一气?”
“你放心!只要你真心实意肯来弃暗投明,我定会向家中长辈进言,请他们答允收你为徒。依你根骨而论,料想不消数年必能扬名立万,开创一番惊天昭地的不世之功!如此,岂不才是坦途正道,远胜你留在青城山中千倍万倍?”
“能得楚小姐这般青眼抬爱,还着实是教顾少卿受宠若惊了。”
少卿虽未发怒,但也同样不曾如楚夕若所愿般喜不自胜。只以两根手指轻叩围栏,发出阵笃笃声响。
“你同先生也算有过一面之缘,在你看来……他究竟是个怎样之人?”
楚夕若半咬朱唇,微微一阵沉吟:“知人知面不知心,仅凭区区片刻相处,如何便能轻以一言蔽之?”
“既然眼见之事都不可轻信,你又何以一口咬定先生便果真如同旁人所言,乃是什么大大的穷凶极恶之徒?”
少卿目光如炬,灼灼似蕴异光。更将神色稍异,往事联翩如在昨日。
“当初若非先生手下容情,只怕我也早已不知做了何处的孤魂野鬼,又哪里有命活到今天?我在他老人家身边十几年,即便手握杀伐,执掌教门,却从未见他与人红过哪怕半次面孔。像这样一个谦谦君子,那又怎会莫名其妙,成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人?”
楚夕若默然半晌,终于压低声道:“在你心里……该是把他当作父亲一般看待的吧。”
少卿表情微妙,俄顷慨然叹道:“先生待我恩重如山,我也自然敬他重他。”
“再有……”
他脑内刺痛,依稀似有一股冲动,欲将满腹心事向眼前之人合盘托出。可等到重新冷静下来,又终不免颇有些犹豫摇摆。
而在他正百感纠结之际,忽闻轻飘飘一声叹息,悠悠传入双耳。
“爹爹与三叔四叔膝下皆无子嗣,是以自打我记事之初便常听人提起,说将来总有一日,楚家上下安危荣辱必会由我一肩承担。我……我不愿教旁人担忧,更不想让爹爹失望,只好每日不敢懈怠分毫。”
“不过如今看来……这一切也还远远不够。”
“是了,我倒险些忘了问你。”经她此话点醒,少卿心中不由一念闪过,“在我们青城山中竟还藏着这样一个又疯又怪的老头儿。此事先前就连我都一无所知,你又到底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我……”
楚夕若唇间嗫嚅,足下微微一顿,须臾沉声道:“其实,我也只是那日里曾无意中听四叔对爹爹讲起,说从前广漱宫的昭阳真人,如今总算已然有了下落。”
“至于其余的事情……”
少卿大奇,遂又问道:“广漱宫?这广漱宫又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你不知道广漱宫?”这一次,却是轮到楚夕若面露惊诧,对此始料未及了。
“我曾听家中长辈说起,三十年前天下武林其实亦如同今日一般正邪参半。邪者不必多说,自然乃是你们青城山无疑。可另一边一呼百诺,俨然领袖天下正道的,便也正是这个广漱宫了。”
“照你的意思,莫非当年这广漱宫……竟要比你们楚家还要厉害许多?”少卿心头一懔,忙继续追问:“可这广漱宫既有如此大的能为,那又怎会前后不到三十年工夫,便像是在这世上人间蒸发了一般?”
楚夕若道:“传闻广漱宫一派之主昭阳真人,武功造诣震铄古今。故方能教广漱宫于短短十余年里后来居上,反倒隐隐压过我们楚家半头。只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广漱宫树大招风,又逢派中出了不肖子孙,终于一时不察,反被对头接连杀了数个派中耋宿。可即便如此,昭阳真人却还是一意孤行,亲自率众攻上青城。结果也自然中道崩殂,满盘皆输。就连他本人亦不知所踪,从此再也没了半点音讯。”
“至于广漱宫则从此群龙无首,前后不消半年光景,便被前来寻仇的死敌一夜间烧得干干净净。本就余下不多的弟子,也就全都各奔东西去了。”
她语气平淡如水,可一俟传入少卿耳中,却还是倍觉咋舌不已。须臾自错愕中转醒,口中喃喃低语道:“所以,你才偷偷跑到青城山来,为的便是要替你爹探查其中端倪,也好等到将来事到临头之时有所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