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遗孤(2 / 2)
巷子尽头停着一驾马车,驾车的人身形矮胖,是胡复。
“怎么只有一只鞋?”无为低头看了一眼,“算了算了,坐车也不需要穿鞋。”说罢拉扯着宋韫快步走向马车。
宋韫光脚湿冷,踩着砾石,脚掌的疼痛让他稍微清醒了些。他听见背后有声音,下意识地转头望过去——
屈饶的母亲,天香院的老鸨,显然没有把失魂落魄的男人和光鲜华贵的太后联想在一起,甚至没往宋韫这边多看。她倚着后门上下打量被独臂汉子按住的小女孩,吐了口瓜子皮。
“模样还算周正,脚太大了。上床一脱鞋就把客人吓跑了。”
小女孩嘤嘤地哭,独臂汉子撒手甩她一巴掌,把人打得昏死在地上。
“这样的货色还能挑三拣四?价钱好说……难得的是来路干净,这是我哥哥独生女儿,从前娇生惯养没有裹脚。她爹娘如今都死了,咱们银货两清,随你怎么调/教……她还会识字背诗呢!”
老鸨有些心动了,但还是硬着口风杀价,终于谈到双方都满意的价位。
老鸨出了钱,让龟公把小女孩提了进去,挑眉和独臂汉子说了两句闲话:“闵州来的吧?胳膊刚断的?”
独臂汉子揣了银子,向地上呸一口痰:“仗一打闵州就完了!丢一条胳膊都算我走运,我哥哥嫂嫂脑袋满地滚,脑浆子像豆花,临死还交代我救他女儿,死了也不闭眼……”
汉子摇了摇头,梗着脖子向门内大喊:“侄女!战乱如天崩!能活着就是造化了,我还不知怎么糊口,顾不得你了!自古笑贫不笑娼,叔叔我只能送你到这了!”
说完,独臂汉子从醉汉嫖客和乞丐孤儿中间大步走开了。
老鸨用帕子揾了揾眼角,说了声“可怜”,转身进去了。
宋韫被无为按在了马车上,无为对他说:“别看了,人间疾苦落不到真龙天子身上。跟他走。做皇帝,才是你的命数。”说罢就转身而去了。
胡复看他一眼,称呼“殿下”,让宋韫坐稳,便扬鞭驱车。
车轮快速碾过石板,同时将低落尘埃的贫穷与疾苦都抛在身后。
明明置身光明,宋韫却觉得比在地道中更难以呼吸。他干渴的鱼似的撩开侧帘,朔风扑面而来,宋韫大口呼吸,满腔冰冷,目光落在墙角。
一条毛色驳杂的野狗正伸着鼻子嗅窝在墙角的一团,或许是个无家可归的人,一动不动,大概是死了。野狗反复嗅了,确认这是没有生命不会反击的死肉,张嘴咬了下去……
离得那么远,宋韫却感觉腥气扑面而来瞬间塞满了喉咙,几乎将自己呛死。
他跌坐回马车,听见胡复说:“这就是齐家抢去弄坏的天下。殿下,等你上位,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宋韫的心脏随着马车颠簸而起伏翻腾,他几欲作呕。
是吗?换个皇帝百姓就能安居乐业吗?齐俦确实不是个好皇帝,闵州战乱是因他不能服众而起。
那么宋韫又能服众吗?如果他率领着忠诚于谢家的遗民,用战争手段打下江山,坐在那个位子上,就会因为名正言顺而国泰民安吗?
战乱,真的是因为名分不正而起吗?
野狗的吠叫声传来,宋韫脑海中瞎眼黑狗的形象挥之不去。
“朕或许不算个称职的好皇帝,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道理,朕懂。”
“……她骂我是个畜生,让我把松松还给她。我说我不能,我还要用松松的身体,继续治理晏国。”
“我与韫韫,共掌江山互为托付,死生契阔白首不离。”
齐胤说过的话无比清晰地在宋韫头脑中重现,字字分明。
齐家曾是篡位逆贼不假,可齐胤是个好皇帝。他见过经历过最残忍暴虐的行径,却仍坚持恩威并施,奉行“仁”字作为自己的帝王之道。他有让大晏海晏河清的雄心与抱负。
宋韫善良有余,杀伐决断不足,自认做不到比他更好。
或许,战乱之因不是名分,而是在位者贤德与否。明君在位,战乱不起。君王贤德,国泰民安。
齐胤会是个明君,但宋韫不能做他的贤后。
“停车!”宋韫疾呼。
胡复沉着脸驾车不停,甚至加重了甩鞭子的力道。
“再不停下我就跳车!”宋韫挑开了车帘。
“吁!”胡复紧紧勒住缰绳,回头怒视宋韫,“殿下!”
“我要回去!”车马尚未停稳,宋韫踢掉仅剩的一只鞋,光脚跳下马车,“我不会和你们一起复国!百姓遭受的苦难已经够多,我不能踩着他们的骨肉鲜血登上皇位。”
“天下本该就是你的!今日流血是为了将来安宁!我们是王者之师,打的是正义之战!明白事理的百姓会追随殿下!”
“百姓的命是他们自己的,不该为了哪一家哪一姓而丧命!”
“殿下,你被齐家小儿蛊惑至深,为小情小爱抛舍复国大业,快醒悟回头!不要重蹈先辈覆辙啊!”胡复悲声如泣。
宋韫没有再答,或许是心虚。
他赤脚快跑穿过整条巷子,愕然发现无为还站在暗道的出口,怀抱着宋韫的太后衣裙以及软枕,早预料他会回来似的。
“到底是谢庭霜亲生的,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无为将东西递过去,“打算这辈子就这么隐姓埋名地做齐家太后?将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他?”
果然无为如他自己所说,不求复国,只是报恩,所以他尊重恩人之子任何选择,哪怕他重蹈覆辙。
宋韫死死咬住下唇:“不。家仇国恨不可忘,等天下安定,我会带着家人隐居,不做晏康之民。但在那之前,我要陪着……走下去。”
宋韫不想做皇帝,也不能一走了之。没了太后,战乱又起,遭殃的还是百姓。就等到齐胤复位,百姓们在明君治理下安居乐业,再离开吧。
继续做太后,是为民为公;功成身退,是为家为私。中间这段时光,是和齐胤许下终生诺言的宋韫自私地想为余生,留一点可悲可怜的念想。
——即使明知是仇人后代,可就是割舍不下。儿子不孝,不敢奢求母亲原谅。宋韫声音沙哑,眼睛早已红肿。
“谢家果然都是情种。别急着哭。”无为看宋韫换回装扮,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没有将宋韫推入地道,而是指了州牧府所在方向,“人是你自己选的,接下来的路也要你自己走。要是那狗东西日后负你,再哭不迟。”
无为着重强调“狗东西”三字,宋韫心尖一颤:“你知道——”
无为推他一把:“都知道了。成天腻味,竟忘了还有个侍女在旁,什么底细都早被人观察探听了。快去吧,兴许那边还没得手。去晚了,真要给那狗东西守寡了。”
宋韫怔了一瞬,反应过来,飞奔向州牧府。
无为看着年轻人潦草仓皇的背影,捋须幽叹:“但愿这孩子没看错人吧。别又揣个崽子沦落到破庙里赔上性命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