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二更)(1 / 2)
“不是。”
顾思转头看向窗外,低哑道:“去送别。”
“他是自愿回来的,我能带走他,也带不走他全家。他选了这条路,我自然不能逼着他。”
柳玉茹没说话,好久后,她叹息出声道:“他家当初不肯听他的,是吧?”
“他家向来看不惯他。”顾思声音沙哑,“他应当是带着自己母亲出逃,如今安置好了他母亲,然后回来了。”
“他真傻。”顾思笑着,落下眼泪来,“太傻了。”
柳玉茹静静坐到他身边去,握住他的手。
那天晚上顾思没怎么睡,他就一直和柳玉茹说顾朗华,说杨昌和陈寻,说他小时候。
他不知道是怎么的,认认真真,仔仔细细,把这些人都给回忆了一遍。他记得很清楚,甚至于第一次见到杨昌时,那个小公子身上穿的衣服绣了朵菊花被他嘲笑娘气,他都记得清楚。
第二天早上,他早早起来,两人上了妆,带了胡子,几乎看不出原貌后,顾思穿上了一身白衣,然后同柳玉茹一起去了扬州。
到了扬州城,顾思去原来杨昌最爱的酒楼里买了一坛他最喜欢的笑春风,然后便同柳玉茹一起等到了大牢门口。
王善泉要求全城的人出来观刑,于是街上已经等了许多人,等到了时候,顾思和柳玉茹就看见了杨昌。
那是个阴天,清晨了,乌云却还笼罩在扬州城上,杨昌穿着一身囚服,站在笼子里,带着枷锁。
他面色不太好,看上去有些憔悴,却一如既往带着傲气,看见人,他便笑出声道:“哟,还让这么多人来给我送行,看来杨某也是非同凡响的人物了。”
在场没有任何人做声,杨家的奴仆在人群里低声哭泣,杨昌的马车朝着菜市口游去,可在场没有一个人像对待一个囚犯一样往他身上扔东西,所有人都静静注视着他,像在目送一个无法言说的英雄。
而杨昌似乎也并不害怕,他行到半路,甚至高歌起来。
柳玉茹和顾思一直低头跟着,他们混在人群里,听着那少年仿佛像往日同他们策马游街一样,朗声唱着他们熟悉的曲子。
他唱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他唱五花马,千金裘;
他唱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
唱怒发冲冠凭难处,潇潇雨歇抬望远。
他一路唱,周边哭声渐响,等他跪下等着刀落时,他已不再唱那些少年意气的诗词,他生平头一次想起那些太过沉重的诗词来。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周边一圈围满了人,杨家人哭声不止,王善泉坐在上方,让县令宣判杨昌的罪行。
雨淅淅沥沥落下来,等县令念完后杨昌的罪行后,柳玉茹在旁边找了一个乞儿,他提着顾思买的笑春风,送到了杨昌面前,杨昌看着那酒,他愣了愣,片刻后,他大笑出声来,他探出头去,大口大口将酒喝下,等喝完酒后,王善泉道:“杨昌,你可还有话说。”
“有。”
杨昌抬起头,看向众人,他似乎是找寻着谁,然后他目光落在柳玉茹和顾思身上,只是匆匆一扫,他便移开,随后道:“我杨昌曾以为,这世上之事,与我无关。自己不问世事,骑马看花,便可得一世风流。可如今才知,人生在世,便如水滴,这洪流去往何方,你就得被卷着过去,谁都是在其苦苦挣扎,谁都逃不开。”
“若再有来世,当早早入世,愿得广厦千万间,”杨昌声音哽咽,“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这话说出来,在场诸多人都红了眼眶。
而顾思就静静看着他,他什么话都没说,在一夜痛哭之后,他反而有了一种出奇的冷静。他目送着这位从小到大的玩伴,看着他大笑出声,然后刀起刀落,人头滚落到地上,鲜血喷涌了一地。
从未有一刻,让他这样深刻的认知到什么叫乱世。
也从未有一刻,让他这么真切的明白,愿得广厦千万间,是何等迫切又真挚的愿望。
他当年读书闻得此句,只觉字落于之上豪迈悲凉,然而如此听着,却是觉得,字字都带着锥心刺骨的疼。
雨淅淅沥沥落下,周边人也开始散去,杨家人哭着上来收尸,而他和柳玉茹留在暗处,一直站着。
直到周边再没有了人,他看着大雨冲刷了杨昌的血迹,他走上前去,跪在了地上,将手贴在他的鲜血上。
柳玉茹在旁边替他看着,顾思就是让鲜血混着雨水浸透了他的手掌。
“昌,”他开口出声,“好好去吧,你的愿望,我会帮你实现。”
愿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顾思跪在地上,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身来,抓着柳玉茹的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柳玉茹跟在他身后,顾思很平静,他们很混过城门守卫,离开了扬州城。扬州城门外,是他们买下的马车。
因为顾家是走水运离开的,王善泉如今加强了船只监管,必须要最新的官府件才能走水路。因此柳玉茹和顾思干脆放弃了水路的想法,改为陆路。
于是他们买了马车,来扬州前停在了外面,让车夫等着他们。此刻他们回来,柳玉茹上马车清点行李,顾思就跟着一旁的车夫学着如何赶马车。
他学得快,车夫送他们到了下一个城,他便已经学得差不多。
他们两在城里住了一夜,城里的住宿费没上去,但是伙食费用却是高了许多。进屋的时候,顾思瞧着她愁眉苦脸,便道:“怎么了?”
“若这吃饭的钱再这么涨下去,我怕咱们到不了幽州。”
顾思愣了愣,他抿了抿唇道:“那我们其他能节省的就多节省一些吧。”
“也只能如此了。”柳玉茹叹息出声。
顾思点点头。夜里他们睡在一起,顾思背对着她,柳玉茹不知道他是睡了还是醒着,她想了想,终究还是伸手,从背后抱住了他,有些担忧道:“你若是难过,便说出来,别这样憋着。”
“没事的。”顾思轻声道,“你别担心。”
“思,”柳玉茹头抵在他的背上,艰涩道,“你这样,我很害怕。”
顾思没说话,他静静看着夜里,他其实清楚知道柳玉茹在害怕担心什么,可他又说不出来。过了好久后,他终于才道:“玉茹,我并不是不想哭。我只是突然就哭不出来了。”
他看看黑夜里,神色麻木:“人一辈子,总该长大。你不用担心,我大概……”
“只是长大了吧。”
柳玉茹听着这话,她忍不住抱紧了顾思。
她多想这个人一辈子不长大,多想他们一辈子都像以前一样,别人骂他酒囊饭袋、纨绔子弟,说他傲慢任性,目无人,都好。
都比如今要好。
她想哭,却哭不出来,她咬了牙关,不想惊扰他。
而顾思感知到她的情绪,他转过身去,将人揽在了怀里,深深叹息出声来。
“玉茹,”他觉得有些眼酸,却还是道,“璞玉固然真实,但被打磨出来的玉,也有它的美好。你不用为我难过,人这辈子,总会经历点事儿。我记得他们的好,我经历过,其实就够了。”
“其实昌说得不错,人如水珠,哪里有真正的风平浪静,独善其身?我若不立起来,便得是其他人立起来扶着我。若是如此,那还是我立起来吧。”
顾思闭上眼睛,有些痛苦道:“这种无能为力的痛苦,我这辈子,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我明白……”
柳玉茹出声:“我明白。”
那天晚上他抱着她,一直没有放手。柳玉茹不知道是他在温暖着她,还是将她看作一块暖石,在暖着自己。
第二天早上,他们早早起身,顾思驾着马车,柳玉茹坐在车里。他们的盘缠虽然不少,但柳玉茹不知道前面的情况,不敢多吃。而顾思忙着赶路,于是就是柳玉茹喂他一口,他吃一口。
三天后,他们出了淮南,踏上了青州的土地。扬州和幽州王都之间,隔着青州和沧州两个州,踏入青州之后,气氛明显就不太对,流民到处都有,成群结队走在路上。两人行了一个白天,傍晚才看到第一个城池,顾思和柳玉茹一起入城,问了店铺的价格后,发现每一家店铺的价格都高得离奇。柳玉茹和顾思思索了片刻后,决定一起睡在马车里,和店家买了几个馒头,顾思同店家随意攀谈着道:“外面这么多流民,都是打仗过来的吗?”
“有打仗的,也有沧州来的。”
“沧州?”顾思皱了皱眉,对方点头道:“对啊,沧州,今年沧州大旱,又赶上了打仗,朝廷也管不了了,到处都是流民,唉。”
店家叹了口气,顾思没说话,他带着馒头和柳玉茹一起回了车里,叹息道:“后面的路怕是越来越不好走了。”
“也没有其他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