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七一 念念难忘(七)(1 / 1)
刺刺便道:“他既如此计划详尽,这一切定也是早两日都布置好了,不必今日才来砍树。我们处处落后,如今更要果断些。还是我先下去探探路,卫公子去多叫些人,最好是会水的,也带上刀斧,若我一个人不成,便等你们来了再动手。” 卫枫盯着那唯一一根多出的树干:“你说得对,确实该果断些了——没有木筏,我抱这根木头,应该也淹不死。” 刺刺欲言又止。失踪的毕竟是他亲妹妹,若是他坚持,她必不可能阻拦——抱一根木头固然不算万全,但总比没有好,反正自己也是要下去,在水里该能照应他。 她便默应了,正待提醒几句,忽后边有人大喊:“在这里,在这里,二哥!”一转头,一个有些面熟的年轻女子快步奔了过来,看那装束应是今日大婚的至亲家眷。而女子身后同来的——她稍有意外——是沈凤鸣。 她略一回忆,想起这女子是认识卫枫的那天,在夏家庄门口见到过的——看来正是卫家的姑娘,卫楹的姊妹。果然她见着卫枫,竟一下大哭出声来,“二哥,我快要急死了,你没事么?有没有追上那个人?四妹呢?” 沈凤鸣亦上前,向刺刺道:“原来是你回来了。我方才还在想——外头那是谁的马。”并不需要多问,他便知道,她没有找到她想找的人——她是一个人回来的。 卫枫尽量简短地与卫栀讲述发生之事,沈凤鸣也便听着。刺刺在约定的时日之前回临安,他并不是太惊讶,相较而言,还是听闻十五和卫楹藏在地下河彼端的猜测更叫他惊讶点。 他与卫栀自上午在嘉会门附近相遇,已经将南门外诸要道都盘查了个仔细。搜找之人太多,反令得沈凤鸣很难辨清十五经过时留下的痕迹,这实令人相当光火,却又着实无奈。沿溪树林那个方向已有好几拨人进去看过,但因那边是峭壁死路,各路人马都并不当真认为掳人者会往那边去,搜起来浅尝辄止,颇有些应付。午后两人遇见过卫槙一次,听他说诸路搜索都一无所获,正要回去上报。卫栀原待一道回去,想想又不甘心,央乞往或遗漏处再找一找,因有沈凤鸣允诺陪同,卫槙便也松口答应了。只是未久两人便听到些奇怪的言论,说——孙卫二家正在合议,倘若当真找不到卫楹,为两家颜面计,是不是要卫栀替嫁。这主意太过荒唐,卫栀并不怎么相信,但心中还是有些害怕,越发不敢回去,拉着沈凤鸣提议往这个无人问津的方向来看看,没料走深了几步竟见到刺刺留在迷阵之外的小马驹。两人对道门五行之类都能算略懂一二,卫栀因长出没市井,三教九流都摸过点皮毛,沈凤鸣则因黑竹会昔日的总舵金牌之墙便用的是八卦法阵,如今的厚土之堂也是类似,他即使不全懂也照着图纸督过好几日的工,这树林迷阵不算太难,两个人绕了几圈便寻着空门,绕了进来。 卫枫已经同卫栀说到了正打算扎起木筏下去,却苦无工具,语气大怨:“我那么多兵器铺子——随便哪家,当时拿把斧头、拿把砍刀就好了,可谁会在小楹大喜的日子拿那种兵刃——眼下还有什么办法,你也不会水吧?” 沈凤鸣闻听忍不住笑了一声:“你们是一家门旱鸭子?” 卫枫实在不喜他在这当儿还能笑得出来,青着面色:“沈兄有办法?” 沈凤鸣此前对卫楹的处境不很担心,反是对卫枫的处境有些忧虑,毕竟十五应该不会动卫楹,但对卫枫就未必留情,现下既寻见了他,忧虑便消,自然心下轻松,便还是笑道:“你要下去,其实未必定要木筏载你。” 卫枫偷瞥了一眼刺刺,“我水性不好,不敢贸然行事。眼下只有一根小树干——设若是大些的,倒是也可。” “我教你个法子。”沈凤鸣道,“小树干就算了。你可以找个会水的,以‘人’为‘筏’,是不是更便利?不用把人缚在木筏上,只要把两个人捆一起,留个活结,下去之后,会水的凫水载着不会水的,等通过了地下河上了岸,把活结解开,比你坐木筏只怕还快。” “这主意好。”刺刺赞道,“方才我们怎么没想到。就这么办。” 卫枫听得一连偷看了她好几眼,口中快要说不清话:“但,但,但,但……” “但什么,你不会想缚着小姑娘载你?”沈凤鸣十分没好气,一把拉过他衣襟将他拉到洞口,“你跟我下去,让她们在上头等。” “……哦。”卫枫回过意来,“那那,沈兄,这行吗?你……你没什么危险吧?” “只消你别乱动。遇了水也别扑腾,否则我也救不了你。”沈凤鸣探头进了那洞口,向下探看适才听他说的那跟“弦”般的细线。这边厢卫枫十分不含糊,立时便除下自己腰带,试验捆缚之长短牢靠。 “可是,”卫栀还是忧急,“二哥,这真行吗?万一里面更有什么陷阱,我担心你们……” 刺刺悄然伸手将她拉到一旁,趁着沈凤鸣没往这边看,附耳向她:“等他们下去了,我带你下去。这会儿你别说,沈大哥定不允。” 卫栀稍感平宁,心生感激:“多谢单姑娘。” 沈凤鸣看了好一会儿才回出洞口,几人料想他大约是在以物试探下方还有没有安设更多利弦,也便不催——虽则在那下坠途中还更凌空设弦这种事匪夷所思,但小心为上,总也是没错的。见他出来,卫枫忙道:“沈兄,我准备好了,咱们这便捆起来?” 沈凤鸣点点头。 他一言不发地拿出常年随身的特质手套戴上,面色已不是适才的轻松模样,显得有些绷紧冷硬,不知在思忖些什么。刺刺于此十分敏锐。“沈大哥,”她忍不住道,“里头——没什么事吧?” 沈凤鸣拉好手套,对她回以一笑:“没事。” “你们……你们千万小心。”卫栀亦紧张。 沈凤鸣又向她看了一眼,“放心,都没事。” 光线幽弱的洞穴里,火堆还在散出热意。外面天色显已渐暗,卫楹难忍腹中饥饿,还是拿起干粮,啃了几口。 先前,对面的匪人把头凑近火旁烤时,她才意识到,他浑身上下应该都是湿的。她的衣摆却差不多干了,但某种恐惧还是让她愈发蜷紧自己,避坐在距离火堆恁远之地,圆睁双眼观察着他——仿佛这样的瞪视能逼走歹人一切可能的心怀不轨。 不得不承认,自从匪人说明天会放她走,先头那份因自觉必死而爆发的无所畏惧竟然就这么又怯下去了。 十五压根没看她。他在懊恼明明提早准备下了干的衣服鞋袜,却因为她醒得太早没来得及换。他就坐在那犹豫了良久,犹豫得正面都快要烤干了,才完全放弃了再把她打晕的念头,转身拿过鞋袜,脱下旧的,换上干的。 卫楹并不晓得自己又逃过了一劫,只是有点窘迫地转开目光。十五顺势烤着背面——也不是非要烤得多干,反正明天出去的时候,还得弄湿,但这江南的初春,完全湿透也太过难受了。 不知过了几久,卫楹觉得,似乎除了日光渐淡和溪水平静地流过两人身边外再没有别的变化。天光薄下,匪人开始吃干粮时,她也大着胆子咬了几口,可就在此时,匪人却忽然站起来了。 她心突地一跳,扔下干粮,向后缩了缩。十五走近溪水,听了一听。卫楹下意识也竖起耳朵——不知是不是错觉,一直安静无声的流水这会儿好像急了起来,发出了些连她都能听见的声响。 “不会吧。”十五看了看洞口的方向,回头向她,“你们临安,地下也涨潮?” 水波随即仿佛有了规律,一下一下地涌入来。但这显然不是潮汐——是有人搅动了此地的上游。十五兜水浇灭火堆,回手摸过那把可怖的厚背刀。那一瞬时,卫楹看见他的瞳孔中的光点与火一起消失,她恍惚觉得他这样陡然绷紧冷硬的面色有点像什么人,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她在黑暗中咬紧牙,仿佛比他更紧张。 她然后感到他的手放在自己肩膀上,身体不受控地被他向后带去,有点吃痛地跌坐在洞穴更深之处。“来看看,是谁最先找到你。”十五好像对有人发现这个地方的秘密并不感到沮丧,相反显出些兴奋。他取了布幅蒙住面孔,黯淡的瞳孔却微微放大,如猎手终于再次隐于了属于自己的暗夜。 地下河的尽头,先是一处“湖”。 或者可以说,还不是尽头。“湖”只是此处有个大豁口,蓄了不少的水。湖的对岸另有两条甬道,低处的那道依旧浸在水里,高处的却好似一道天窗,与外界相通,透着一点朦胧的天光,只是对于在湖心里无根漂浮的两人来说,似乎难以企及。 沈凤鸣将活结解开,此地水静,卫枫勉强也能浮住,两个人就着微弱的光亮四处转看,果见一只木筏在湖中随波逐流。 “是那人的筏子!”卫枫按捺住声音,“我们没想错!” “有筏子就好办了。”沈凤鸣笑了一声,“我原还在想……不然只能踩你身上。” 卫枫还没及接话,他已破水而出,足往那木筏一点,向高处那甬道掠上。卫枫一时有点气急语塞——所以沈凤鸣的意思是,要不是那人的木筏在这,他难道是要以自己为踏板,上到那通道去?却也来不及思量,忙也奋力划动了水,靠近木筏,点踩直上。 轻身功夫若是逊些,只怕还真到不了这里。两个人在好不容易遇到的干燥甬道里拧绞了身上衣衫,逶迤向前。小道斜斜通向外面,眼看是夜幕微垂的天色了。到出口处,两个人都向外探头张望——出口又是斜出向下,与方才低处的甬道仿佛也是殊途同归,那边水汩汩流出,重又汇成一道小溪,沿着一条本没有路的水路,冲刷向前面幽深难测的山洞里。 卫枫心急,先跃身下去,沿着清浅水路,蹚向洞穴的方向。 沈凤鸣没有便动,看着那洞穴的方向又发了一会儿呆,伸出手,竟是又看了看那只特质手套。忽前面洞中竟已传来卫楹的声音。“二哥!”他听见她喊,才回了回神,纵身跟了上去。 那面卫枫一进了山洞,卫楹当然就看见了他。匪人竟然没有封住她的声道哑穴,她自是当即出声大喊。卫枫一怔,随即大喜:“小楹!”他见着洞穴深处她幽幽淡淡的一点轮廓,抢步过来。 卫楹在这个时候也几乎忘记了自己肩上按着的那只手,挺身要起才意识到——还不能动。她几乎同时回过神来:“小,小心!”她喊。 卫枫不傻。即使没有卫楹的提醒,他也不可能忘记,这里还有个恶徒在;他很可能就躲在卫楹身后——那最深的黑暗里,准备着卑鄙偷袭。在抢步掠向卫楹时,他的手已经握住自己的寒铁墨尺——他在自家兵刃铺子有时换着法儿打造奇兵耍弄,最近为了卫楹的婚事给家里量裁衣服用得多,就突发奇想让人给打了一把尺子,虽然不能砍树,但用的是好料,仅凭这罕有质地,不管对手要以什么样的刀暗袭,这回一定挡得下来就是了。 可是——好像——没有人?他轻易地掠到卫楹身边,并没有人出手阻拦。“你没事么?”他一面警觉提防,一面匆忙要解卫楹身上的绳索——竟发现并没有绳索捆绑;想要解穴道——也并没有气穴封住的迹象。卫楹也是此时才忽意识到——肩上甚至已没有了十五的手。“没有,我没事。”她匆匆忙忙地回答着,回头去看。太暗了,她什么人影也没看到。 “没事就好。”卫枫有点不敢相信地打量她。她头上的凤冠掉了,妆面花得实不像样,但好像仅此而已,连头发都不怎么乱。 “我带你出去。”他顾不上多问什么,扶起她来,“宾客肯定全到了,再不去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