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绝 食(1 / 2)
达纳发现自己的处境尴尬,名誉和事业都受到了伤害。鉴于比利被拘捕时达纳正好在现场,联邦调查局和哥伦布市的全美律师协会办公室准备对他进行全面的调查,搞清楚在比利违反假释条例出逃期间,他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11月25日,《哥伦布市快报》刊登了达纳的声明:
州公共辩护律师否认窝藏逃犯米利根
“我在这家律师事务所已经工作了5年,我们从未,也绝不会窝藏逃犯,并且没有做过任何违法的事情……”
达纳昨日否认曾安排米利根与他在佛罗里达州见面,并声称不知道在全国通缉期间米利根究竟在哪里。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有那么愚蠢吗?我会冒毁了自己的事业和坐牢的风险窝藏我的当事人吗?”
达纳请了一个律师为自己被控窝藏比利进行辩护,但律师却提醒他为自己的未来着想,不要再为比利辩护:“要是你被指控,那么比利就得站到证人席作证,告诉他们事情发生的经过。他可以一口咬定一切都是你安排的。”
朋友和同事也都向达纳施加压力,但他表示决不会放弃比利。
在一个刑事犯罪辩护律师的会议上,大家都努力说服他停止为比利辩护,但达纳坚持认为现在是比利最需要他的时候。会议拖了很长时间,大家都喝了很多酒,激烈地争论到深夜。
“比利在佛罗里达被捕时,你被发现和他在一起,这已经损害了你的名誉。达纳,你现在面临着利害冲突。”
“这并不是仅仅针对你一个人的,达纳。这件事会毁了州公共辩护律师事务所的信誉!你手上还有其他案子,其中有些当事人是被判了死刑的,他们的性命也受到了影响。”
“你继续办这个案子甚至对比利都没有好处,达纳,应当让别人接手了。”
达纳开始犹豫了:“那谁能接手呢?”
“施韦卡特怎么样?这个案子一开始就是他处理的,比利认识而且也相信他。”
达纳疲倦地摇了摇头:“他现在是私人律师,比利哪儿请得起。”
“对施韦卡特来说这不是问题,他不会收钱的。”
“这样对施韦卡特不公平。”达纳坚持道。
“你继续替比利辩护,对你的家人和同事也不公平啊!甚至对比利都是不公平的。”
达纳筋疲力尽地叹了口气:“也许你说得对。但是,除非施韦卡特接手我才能退出。”
施韦卡特同意再次为比利辩护,他们的关系转了一圈又回到了起点。
1986年12月9日,施韦卡特到富兰克林郡监狱探视比利,此时离他和朱迪第一次接下比利的案子已经9年零1个月。
“还记得我第一次在这里和你见面时说过的话吗?”
比利点点头:“你告诉丹尼闭上嘴,因为隔墙有耳。”
“情况没有变。除我之外,谁都不准和任何人谈话。”
比利点点头。
“你现在是谁?”施韦卡特问。
“亚伦。”
“我想也是,”施韦卡特说,“把我的话告诉其他人,让大家团结一致。”
“我会的,但你知道我没有控制权。”
回到办公室后,施韦卡特给他的好朋友和以前的老板,富兰克林郡年轻的公共辩护律师库拉打电话。他告诉库拉他已经答应再次担任比利的辩护律师,而且不收费。
“已经安排了几个听证会,准备研究一下他将面临什么情况,”施韦卡特说,“以及他会被送到哪里,又会由谁来为他治疗。假释局一直都在等着把他抓回监狱去,我无法单枪匹马地对抗休梅克和假释局。我需要郡公共辩护律师的帮助。请你的事务所按照常规价格接下这个案子,我做你的合作律师。”
律师协会开会的时候,库拉静静地坐在那里聆听,知道他的朋友达纳面临着辞去比利辩护律师的压力。当提到施韦卡特的名字时,他明白如果施韦卡特接手,便一定需要帮助。此外,他也知道诸如比利这类已经审判过的案子,法院授权的代理费不会超过100美元。
一个头脑清醒的律师绝不会接下这个既复杂又不挣钱的案子,只有像施韦卡特这样的理想主义者才会坚持原则,接下这个不可能打赢的官司。正因为如此,库拉才会敬重施韦卡特并和他成为朋友。现在,尽管知道不是最好的选择,库拉还是无法拒绝提供帮助。
“你说得对,”他说,“这个案子牵扯了太多的政治问题,俄亥俄州的其他律师事务所都不会帮忙。我派一个人过去帮你。”
然而,富兰克林郡公共辩护律师事务所的同事却告诉库拉,他们手头的案子已经堆积如山,而比利的案子存在太多的争议且曝光率又高,实在没有胜算。
“这个案子应该由你办,”朱迪对他说,“一开始就该请你担任比利的律师。”
库拉明白她的意思。1977年,正是他委派朱迪和施韦卡特去处理这桩看似简单的系列强---奸-案。接手案件后,施韦卡特到办公室去告诉库拉,他和朱迪都觉得这个案子非常棘手,因为史上首个为多重人格障碍症患者辩护的案子势必引起全国乃至世界的注意,承受媒体和政治集团的压力。
库拉当时是公共辩护律师办公室的主任,只有那些被他的员工私底下称为“库氏案”的案子他才会亲自接手。所谓“库氏案”包括事务所没有人敢接的恐怖案,当事人过于强硬的案子,当事人可能会枪杀自己律师的案子,以及当事人极具破坏性和缺乏理性的案子。
施韦卡特和朱迪当时一直想劝说库拉亲自处理比利的案子,但未能如愿。时至今日,朱迪仍像1977年时一样希望他亲自出马。然而,比利现在是一个谋杀案的主要嫌疑犯,而成人假释局局长休梅克的态度比以前更加坚定。休梅克公开表示,一旦法院和心理健康局将比利释放,他一定根据米利根法尽快将其送回监狱。
“我们不能让休梅克抓住比利。”施韦卡特说。
“那好吧,”库拉说,“我设法干扰和阻止他,你负责案子。”
施韦卡特和库拉请求法院重新委派卡洛琳担任比利的主治医生,但富兰克林郡的检察官却不同意,说他们拒绝接受卡洛琳,因为她不是司法中心的员工。
马丁法官裁决将于两个月后召开听证会,在此之前,米利根将再次被送往哥伦布市莫里茨司法中心医院。
12月12日,《哥伦布市快报》报道说:
米利根不得选择医生
……昨天召开的(法院)闭门会议决定,米利根将接受该医院临床主任林德纳医生或其他医生的治疗……
比利被关进莫里茨司法中心医院,自再次受林德纳医生控制的那一天起,就意识到自己对一切都已经不在乎了。他在房间里踱步,数着地面上的砖,他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
施韦卡特一直在鼓励他,但他已经绝望了。他知道制度是无法改变的,他们会不断地把自己从一家司法医院转到另一家。他能想象出自己20或30年后待在病房里的情景。
他不想再这样活下去。
他过去用自杀威胁过别人,但他现在不会这么做了。
他已经体会过保持自由身,不必面对身为威廉·米利根的耻辱是什么感觉,没有这些耻辱,他做什么都能成功。然而,这个社会永远不会让他如愿以偿的。
他现在能做的唯有去死。如果死后真的会去什么地方的话,不论去向何方,他都会有一个新的开始。他不知道人死后会怎样,但觉得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比像现在这样被困在一扇没有出口的门里原地打转强。
他想冲出去。
但是,怎么出去呢?
医疗小组命令对他进行一对一的日夜监控。一直被人盯着,他什么都做不了。他们这次不是在防止他逃跑,而是在防止他自杀,因为他的病历上有过自杀的记录。
在“混乱时期”,阿瑟、里根和亚伦对是否结束生命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阿瑟认为死亡才是对这种心灵和精神折磨最切实和完整的抗争,里根最终接受了他的看法。通过有意识地选择终止一切,他们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
他们选择了绝食。
这是一个令人满意的决定。挨过了头几天因饥饿引起的痛苦,他们会出现幻觉和情绪亢奋的状况,但之后就不会再感受到身\_体、精神和心灵上的痛苦——永远不会了。
这不是威胁。他再也无法忍受自己被医院、政客和媒体利用。他不能承担谋杀案主要嫌疑犯的罪名,因为那个所谓的被害人还好好地活在世上。
他有条不紊地逐渐减少热量的摄取,好让那些孩子少吃点苦。阿瑟说要让那些孩子做好准备,鼓励他们勇敢面对。他告诉他们,要想搬到新家,那就先要“不吃东西”;等到了新家,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房间,不用和大家共享了。那些孩子怎么会拒绝呢?
他的身\_体并没有在短时间内崩溃。一个星期后,他已不再感到饥饿。在一对一监控期间,看守每隔15分钟就会记录下他的行为,所以很快就察觉到他每天只进食很少量的食物。
于是,主管在治疗记录中批示道:看守应鼓励他多进食。
他们开始每天早上给他量体重,后来又改为每天量两次。他们威胁比利,如果不多吃食物,就不允许他烟抽。但比利耸耸肩说,反正抽烟于健康不利。他没有告诉他们自己要做什么。他们不知道他的心已经死了。
部分禁食几天后,阿瑟告诉孩子们,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我们终于来到了这个‘死亡之地’。你们会有痛苦和饥饿的感觉,但事成之后,我们每个人都会有属于自己的地方,做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大家都可以永远站在光圈下。我们以后会再见面的。”
当然,这是个谎言。但阿瑟不知道除了这个他还能说什么。
孩子们因饥饿而哭闹起来。大家对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产生了严重的分歧,但最终理性地达成了一致。他们的最后一次争论发生在绝食的第六天。那是最后一次人格转换,也是最后一次出现记忆缺失。这是一次重生,一个终结——所有人都接受的死亡。
然后,再也没有声响——没有人说话。比利平生第一次真心实意地想死。
医院管理当局认为比利绝食不过是在胡闹。
直至他彻底不吃东西。
此时他们不得不正视比利的问题。他们想让比利改变态度,但他知道这些人以为自己是在讨价还价。
“说吧,你要什么?”
言外之意就是:“你吃饭,我们就满足你的要求。”
“什么都不要,”比利说,“不要管我!”
他没有说明自己的决定。有一天,他什么都没有吃。看护换班时在记录中写道:“1987年1月2日,比利整天未进食,必须注意他的情况。他可能生病或感染流感。”
到了晚饭的时间,看守问他:“嘿,你不饿吗?”
比利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你是不是吃药啦?”
比利仍然微笑着。
“那好,不吃就算了。”
第二天早上比利仍然拒绝吃饭,医生便过来察看。“别理我”,比利望着地板说,“我很高兴,也很满足。别理我!”
“给他验血,”医生说,“看看他是否吸了毒。”
验血结果没有药物反应。
在最初的几天,媒体报道说有人给比利偷偷带了食物,于是医院派了几个不认识他的人去看守。
后来,比利干脆连话都不说了。
知道他们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比利感到心情舒畅。他知道自己可以掌握命运,如果死在这里,他们就得抬着他走出这个地方。他们能想方设法拘捕他,但无法关住他的心。而现在他们也无法关住自己的身\_体了。因为他就要死去。
他发现这段时间竟然是自己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感到不可思议。他能看到自己的结局。一切都要结束了。他很满足,但对过去的生活也感到后悔。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别人,特别是那些被自己利用和伤害过的人,还有他在神志不清之际侵犯的那3个女-人。
但他不再为自己感到遗憾了,因为他不久就要离开人世。他很想变成一只趴在墙上的苍蝇,听听他走后那些人会说什么。不过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其实根本不在乎这些。他急于知道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现在,他感到胸口灼热,心脏像是被撕裂了一般。有人在脑海里说:“来吧!接着来……继续走下去!”但是出于生存本能,也有人在轻声呼唤:“不……不要……”
他承受的与其说是生理上的,不如说是难以忍受的精神上的痛苦。他一生中的焦虑和痛苦都聚集到了这里,深深地刺痛和灼烤着他的心。
他知道有人借酒精或毒品暂时逃避这种痛苦,但清醒之后,痛苦依然在那里等待。也就是说,大限已到。听诊器是察觉不到这种痛苦的,但它就在那里,就像是皮肤下的一团火焰。
解除痛苦的唯一办法就是死亡。下定决心去死,就等于扣动了扳机。
决心赴死,痛苦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在想,生父莫里森在密封的仓库里放火自焚之前是否也有这种感觉?
他超越了痛苦……
这时,幻觉再度出现了。
绝食10天后,比利看到了从未想象过的情景。几千只鸟儿在窗外飞翔,那情景如此真实,乃至于他询问其他人:“你们看到了吗?”
还有光的颜色,红色、耀眼的蓝色以及令人生畏的黑色。他四下寻索,却找不到光的来源。
这是死亡的景象和声音。
他想起了卡尔莫活埋他时的情景,那时还不到9岁的丹尼目睹了这些死亡的颜色……
那是6月中旬的一个早晨,玉米已经长得大约2英尺高,露珠上闪烁着阳光,雨点拍打在车窗上。
小比利坐在卡车上等待着,穿着一条灰裤、一件背心和一双没有带子的蓝色便鞋。
卡尔莫从屋里走出来,迅速地挎上点22手枪皮套。
他启动卡车的引擎,然后猛地开上了公路,轮胎发出刺耳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