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1 / 2)
在楚韶曜的设想里,废腿里的灵智应是京畿附近的人士,性子活泼而年龄较轻,许是个外向开朗的小公子。
他一度想过,在暗卫们找到这个人以后,他不说要把此人接到王府好生教养,也要将此人认作是自己的义弟,赐其荣华。
毕竟从废腿平日里偶然流露出的语句,可以推测出此人现实所生活的原生环境可能不大自在与舒适。
他楚韶曜连众多仆役的后人与亲朋都能大方地顺手给庇护了,又何况是与他亲密无间的废腿呢?
楚韶曜事先已经想过了许多举措,用来教养与宠溺废腿。
他甚至还命栾肃收拾出了一处院落,还亲自去库房查看了里面的器物单子,为废腿挑选宝贝,只等着找着人的时候就赠与过去。
然而楚韶曜万万没想到,人是轻易就找着了。可找着的人竟是,竟是一个麻子。
看着沙盘上铁画银钩的那行辛公体,楚韶曜面露无奈:“你为什么想哭?”
“呜呜,就是,就是。”赵若歆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心里委屈得不行,却又万般心事根本没法儿说出口,尤其是她现在成为了腿儿,也根本没办法哭了,又酸又涩的感觉只能在心里憋着,真是越想越委屈了。
她干脆破罐破摔地写道:“我失恋啦!失恋就很想哭!!我太想哭了!!”
楚韶曜了然,骨节分明、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叩击着轮椅的玄铁扶手。
听手下汇报说,这名赵嗣,也就是废腿里的灵智,有个打小定下的娃娃亲。跟他结娃娃亲的对象还是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赵嗣在外面踢球的时候没少跟人炫耀这一点。
而今年起赵嗣外出踢球的次数越来越少,被人问起的时候都解释说是婚期临近,他得在家筹备聘礼一类的东西,好让他那位如花似玉的未婚妻过门的时候跟着他少受点苦。
冬至的时候,赵嗣更是当众宣称,这将是他参与的最后一场蹴鞠赛。
说他明年就要正式地迎娶那位打小定下的娃娃亲过门了,是时候金盆洗脚的回归家庭,作一个负责任又靠谱的好相公了。
如今废腿说失恋,应该就是被这位用娃娃亲定下的美娇娘给悔婚了吧。
楚韶曜扫了一眼案牍压着的那幅麻子脸肖像画,心里叹了口气。他若无其事地拿镇纸将露出来的部分画像全部都遮挡起来。
长成这副尊容,可结亲对象却是位如花似玉的美娇娘,且还是由长辈做主定下的娃娃亲,也不怪竟会被退亲了。
虽说皮囊外在不重要,看人是要看取内在。可,可这赵嗣的外在也着实太埋汰了些。
他楚韶曜久居高位,知道君子取之以德,千万不能以貌取人。可那个被订了娃娃亲的美娇娘又能懂得什么呢?这种井巷村肆的无知女子又有几个能独具慧眼,透过废腿赵嗣那满脸麻子的丑陋外在,去识别他有趣充实的灵魂呢?
这么想想,废腿会被退亲,实在是情理之中。
“你不是说你连性别都没有分化出来么?”楚韶曜好整以暇地坐在轮椅之上,明知故问地逗着自己的废腿玩:“你又怎么会失恋?”
赵若歆这才想到自己当初为了掩盖自己的身份,曾骗楚韶曜说自己是个没有进化出性别的天生天养灵物。
自己作死埋下的坑,跪着也要填下去。
赵若歆只得一边委屈,一边努力写道:“我们神仙跟你们凡人不一样。我虽然没有分化出性别,可我也是有感情有喜怒哀乐的!”
“而且我打小就有一门娃娃亲,是天上的老神仙们很早前就为我定下的。”
“结果!”
“结果那个人喜欢上别人啦!!呜呜呜!”
楚韶曜垂眸,绮丽的眉眼闪过一丝光芒。
都对上了。
废腿里的灵智果然就是这位赵嗣,赵麻子。
“呜呜!我真的好想哭好想哭啊!”
“可是我现在变成了腿儿,连哭都哭不出来!我好难过呀!!”
“想哭想哭想哭!”
“哭哭哭!”
楚韶曜皱着眉头,看着那一排排笔走龙蛇飞速写下的“哭”字,只觉得心里一阵烦闷。
他也,很想哭的好么?
他虽不是那等以貌取人的愚昧之人,可这世间谁人不爱漂亮的东西和人儿?
楚韶曜到底还年轻,嘴上说着不在意废腿里的灵智究竟是邪祟,还是精怪,抑或就真的是神仙,可暗地里都快将各种神话传说给翻了个遍。尤其是前朝五陵先生著的那本《志怪奇谭》,这些日子都快要被他给翻烂了。
少年怎么可能不慕艾?
连董存那等一无是处的弱书生,都有仙女秀娥为他奋不顾身。那,那他楚韶曜呢?
虽明知不可能,可楚韶曜的内心深处,到底还是隐隐约约存了一丝不为人知的妄念。
尽管废腿处处都流露表现成一名男子的特征,譬如熟悉只有大晋男子才会喜好的蹴鞠,对许多事物的见解也透露着男子特有的气概,更是写得一手只有男子才会惯用的豪迈辛公体。
但是,万一呢。
万一就是个,小仙女呢。
理智归理智,可就不带他楚韶曜在理智之余,悄悄摸摸地在内心深处替自己保留一份浪漫幻想了?
他虽然双腿有疾、相貌可憎、命中犯煞,为世人所厌弃和畏惧,更被民间以他名号止小儿夜啼,从小到大逃不脱被人憎恶的孤僻命理。但是万一就有一名瞎了眼的女子不曾嫌弃于他呢?
万一废腿真得就是一名如花似玉的美娇娘,费尽千辛万苦地来陪伴他的呢?
可惜。
一切皆如梦幻泡影,终究都只是他的妄想。
废腿不但不是女子,还是一个满脸麻子的丑男……
难怪废腿对鲜花汤浴这类美容养颜、活血通经的东西那么感兴趣,可不就是缺什么就要补什么吗?
“别哭了。”楚韶曜淡淡地开口,把玩着腰间的暖玉,心里略显失落,面上却丝毫不显。他拿出一副主人的架子,以长辈的口吻殷殷教诲自己的废腿:“好男儿志在千里,何必为这些情情爱爱的小事所桎梏?”
“经历得多了,你就会发现,情之一字实在可笑。”
他越说语调越高,音量也渐渐变大,绮丽苍白的面庞划过一抹不正常的激昂红晕。也不知是在说给废腿听,还是在说给他自己听。
“有空为这些虚无缥缈的情愫而烦恼自伤,不如多思考怎么提升自身。正所谓你若盛开,蝴蝶自来。等你变得优秀,何愁找不到更好的人?”
“不如就将那个背弃你的人抛诸脑后,静下心来潜修进步。”
“他日待你功成名就和飞黄腾达,你就走到她的面前,狠狠甩下一句:昔日你对我爱答不理,今日我让你高攀不起!”
赵若歆:……
因了废腿回那所谓的“神龛”里去了,楚韶曜便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烧起火热的暖炕,再点上许多盆炭盆子。眼下他呆在书房里,四处门窗洞开,透着他所喜爱的冬日空气。
说完这些话,恰好一阵冷风从窗户里呼啸吹过,将书房梁柱上挂着的檐帘给吹得呼啦作响。别说是赵若歆了,就连楚韶曜自己都觉得有些冷。
也不知道是被风吹得,还是被他自己的话给冻得。
反正这阵风过去后,二人好一阵沉默,谁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正互相沉默着呢,栾肃从屋外走来,打破了这片安静又不失一丝尴尬的氛围。
“王爷。”栾肃双手抱拳,在仅有他和主子二人的书房里,自然而然地直接汇报道:“那人果然来了京畿,直接就单枪匹马地潜入皇城去行刺皇上了。”
赵若歆:!!
“哦?”楚韶曜微微抬眸,不动声色地飞快扫了自己的废腿一眼,而后才挑起眉毛,眼尾泛着一抹好看的嫣红:“竟然又是个蠢笨不能成事的!白瞎本王过去助他良多了。”
赵若歆:?!
“刘鲜他们悄悄摸摸助了他一臂之力,让他顺利从羽林军手上逃脱了。”栾肃继续汇报:“那人只是胸口上中了一箭,应无什么大碍,眼下应是潜入哪处民宅躲避去了。”
楚韶曜挥了挥手,恹恹道:“以后他的事情你看着办吧,不必再来汇报本王了。本以为会是有趣的东西,结果竟如此不堪造化。”
“是。”栾肃领命下去了。
赵若歆:……瑟瑟发抖,她听到了什么惊天的大秘密?
“怕了?”楚韶曜慵懒地倚在轮椅的椅背上,左手托着腮,右手把玩的暖玉变成了那副形影不离的乌金匕首,尖锐的刀锋在烛火的映照下,发出银白的冷然光芒。
“倒也没有。”赵若歆仔细想了想,还是按捺不住好奇,遭受楚席轩背叛所带来的那点子委屈和酸楚已经完全被八卦的好奇感所压倒,她在沙盘上写字问道:“你很讨厌皇上吗?”
下午在皇宫力赴宴的时候,赵若歆就感觉楚韶曜好像对皇上不甚友好了。可外面都传闻说煜王和皇帝亲若父子,乃是当世最为楷模的兄弟情谊。
“嗯。”楚韶曜大方点头:“本王很讨厌他。”
他好看的眉毛微微跳起,纤长浓密的睫毛下浮现一抹深深的阴翳,整个人都仿佛陷入了一种森冷阴寒的自我厌弃之中,连带着整个房间的氛围都像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沼泽。
“不仅是他,本王讨厌整个楚姓皇族。皇室里全都是一群肮脏恶心的畜牲,包括本王自己!”
赵若歆:……
哪有人骂自己是畜牲的,赵若歆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晌,才重新写下一句:“我觉得你很好,不是畜牲,顶多是狗。”
楚韶曜:……
“你也不必过分妄自菲薄了。不是你说不要为外物所自伤的吗?开心点,振奋点,做个好人就行了,不然做个好狗构也行。”
楚韶曜:……
楚韶曜盯着沙盘上那硕大的“狗”字,额间青筋直跳,苍白的双手紧紧攥紧了轮椅的扶手,手背上青筋暴露如青蛇盘旋,怒得简直要把发髻上高高束着的白玉头冠给顶掉。
“放肆!”楚韶曜痛斥出声:“什么东西,也敢称本王为狗!”
“哈!那你还说自己是畜牲?”赵若歆飞快写道,笔走龙蛇:“你连当可爱的小狗构都不愿意,还说什么肮脏恶心的畜牲?”
“快别这么矫情了。不就是双腿有疾么,有什么的?我都说了我能帮你站起来,我说到做到的,别再自怨自艾了。”
她发自内心地写道:“情绪是互相影响的。我现在附在你的身上,你不开心了,我也会被动地跟着不开心。所以拜托你,就当是在可怜我,以后每天过得快乐一点嘛。”
楚韶曜盯着这行字,攥紧轮椅的手渐渐松开。
半晌,他才低不可闻地叹了一句:“丑是丑了点儿,但性子还是挺可爱的。”
夜色如浓稠粘腻的乌黑墨砚,幽暗得化不开。寒风吹打着赵若月被雪水沾湿的裙摆,带来森森刺骨的凉意,让她今晚因被戳穿私情而慌乱无措的情绪慢慢镇定下来。
理智渐渐回笼。
见到墙角下这个受伤的男人,赵若月下意识地就去命令舒草找寻宫宴时楚韶曜曾经提过的那一位齐太医,将他带过来为男人诊治。
可如今冷风将她发热的头脑吹得清醒,她才发觉自己找寻齐太医替素昧平生的男人进行诊治的举措有多荒唐和冒险。
想让齐太医替男人诊治是假,想证明自己在王爷心中的分量才是真。
“作为惩罚,我会毁掉你煜王这座最大的靠山和依仗。”
方才赵若歆这句掷地有声的话语,到底还是在她心里留下了影子。尽管赵若月并不觉得嫡妹四姑娘有什么能耐去破坏自己和王爷之间的羁绊,可她还是有些慌了神。
所以在见到这个胸口流血的受伤男人,赵若月下意识地就派出舒草去截了齐太医,就是想要证明,也是想要说服自己,她赵若月在王爷心里是不同的。煜王府会派太医来赵府,也是因了她赵若月和娘亲的面子。
可眼下看着男人胸口深插的羽箭,涔涔冷汗才涌上赵若月的脊背。
说什么小厮受伤,小厮为什么会受到箭伤?且小厮为何昏迷在无人的学堂,而不是在栖宿的院落养伤?更遑论这男人虽穿着一身夜行衣,却也遮挡不住通身的气度。他一看就是大家子弟,如何能是一个仆役小厮。
若是齐太医真得过来给这个男人医治,再传到王爷的耳里,她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想到这里,赵若月抛下受伤昏迷的男人,匆匆忙忙地就提着灯笼离开了学堂的院落,徒留那个满身贵气的男人昏迷在坚硬凹凸的石砖上,躺倒在凄寒凛冽的北风中。
她要赶紧前去拦住舒草,避免她将齐太医带往学堂这里!
在她的背后,本该昏迷中的俊美男人缓缓睁开了双眼,疑惑地看着赵若月匆忙离开的窈窕背影。
奇怪。
京都百姓都传闻这位赵府三姑娘是位顶顶心地善良的女子,酷爱救死扶伤和乐善好施。怎得今日见了受伤的他,赵府三姑娘竟然无动于衷,不提替他包扎伤口也就罢了,还这么大剌剌地径直将他扔在地砖上不闻不问。
明明在那光怪陆离的睡梦中,赵府三姑娘是像仙女一样,对受了伤的他体贴入微和嘘寒问暖的。这怎么一点都不一样?
楚席仇疑惑地转了转脑袋,仔细观察他目前所处这个院落的四周景象。
习武之人良好的视力使得他清晰得看到正对着的幽暗厢房里,那一排排整齐的桌椅和软榻。
的确,这里的景象是和他梦中的场景不甚相同。
不像是赵三姑娘闺房的小院,倒像是梦中赵三姑娘后来带他藏身的赵府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