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幕 危厄伏 八(1 / 2)
冷迦芸被岛民们强按着跪在了少年的身边。她的脸上带着些淤青,被麻布塞着的口中呜咽着,噙泪的眼中满是不甘与愤怒,仿佛懊恼自己未能及时发现身后的这群暴民,也似乎后悔自己从一开始,便不该将这座离开了二十余年的孤岛幻想得太过美好。她忽然意识到,或许自己与爱人一心向往,并为之付出了一切的这个所谓的世外桃源,不过是场仅存于希望之中的幻梦罢了。缺乏教化的人一旦面临生死抉择,会很快化身为盲目的野兽,根本不受控制,更毫无任何道理可言。
岛民们明显不打算再给二人开口求饶的机会。只见杜航快步走到祁子隐背后,死死揪住了其额角的头发,迫使其昂起头来。少年的脖颈顿时暴露在了冰冷的空气中。他奋力挣扎起来,无奈肩膀却是被两名壮汉牢牢地按住,根本无处可逃。
匕首缓缓贴上了祁子隐的皮肤。一时间他甚至感觉不出,那即将夺去自己性命的利刃带来的刺痛,究竟是冰冷还是炽热。少年人绝望地闭上眼睛,只觉得死亡的阴影渐渐挡住了地平线上低垂的冷阳。然而,他却并没有感觉到利刃割破喉管时的剧痛,更没有听见自己的鲜血喷涌出来时的汩汩声响。
膝下的冰面毫无征兆地震动了起来,低沉的轰响不断刺激着少年人的耳鼓。在周围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揪住他头发的那只手也忽然松了开来。祁子隐睁开双目,只见立于其身边的岛民们纷纷朝两旁退了开去,似是被面前的什么东西给吓住了——
那是一只硕大无朋的战舰,正逆着阳光径直朝青湾驶来。其体量远非岛上的寻常渔船可比,舰艏上更是加装了一只专门用来破冰的铁撞角。于船身的挤压之下,大块浮冰成片地碎裂开来。来船也疾速突进,驶到了距离众人不足百步的地方才将将停下。
船桅顶上飘着的,则是一面随风飞扬的白鲸旗。白衣少年忽然觉得,这艘战舰自己曾在哪里见过。然而还不等他反应过来,便听见船上一人怒斥道:
“他娘的,老子不在岛上,你们居然敢对冷小姐和祁少主动手了,是想造反吗?还不快些把人给放了!”
对方的声线粗犷有力,引得祁子隐眯起眼睛努力向船上看去。恍惚间,只见一个晒得黝黑的男子正手握缆绳立于舰艏,竟是先前同自己一道逃出海凌屿,其后在暮庐城外一别之后,便再未见过的樊真!
杜航也很快认出了樊真,却并没有听从对方的命令,反倒将祁子隐与冷迦芸拉到了身旁,以匕首死死抵住了少年的喉咙:
“姓樊的你凭什么命我们放人?你知不知道他们这些外来人,已经快要将岛上的人全都害死了!”
“放屁!这两位一个是百里将军的爱妻,一个是他的爱徒,何来害人一说!”樊真大声呵斥了回去。
“不信的话便自己去看。今日这两人的命是一定要留下的,否则我们该怎么向死去的亲人交代!”
“今日谁敢动此二人一根毫毛,老子便让他们一同陪葬!”
见对方不肯让步,樊真当即将手一挥。船舷两侧旋即又冒出了数十名弓弩手,弯弓搭箭,瞄向了冰上根本无处可躲的岛民。
如此一来,杜航等人才终于怕了,极不情愿地松开了手中的人质。
“子隐你有没有事?”
冷迦芸立刻冲至少年身前,察看起对方颈上被匕首划出的小口。所幸伤口并不算深,渗出的鲜血也很快便凝固起来。
白衣少年的脸色却并不太好。女子只道他是过于疲惫,伸手扶住了对方的肩膀想助其站起身来。谁知少年人竟是身子一软,一头栽倒在了冰面上。
“子隐你怎么了?可千万别吓唬我!”
冷迦芸连忙将祁子隐拥入怀中。未曾想少年却是伏在她肩头,浑身颤抖着大口地呕吐起来。从他口中喷出的污秽之物焦黑粘稠,竟与那些生病的岛民如出一辙。
“他这是——他居然也染上了那怪病?!”
杜航等人见此情形也顿时慌了,好似躲避瘟神般一连向后退开了几步,言语间似仍不愿相信祁子隐是无辜的。紫衣女子却根本无暇再去骂他们,当即伸手解开了祁子隐身上穿的厚袄。
这样一来她才终于看得清楚,少年人身上也起了成片的红斑。其中以背部最为严重,有些地方更是早已化脓糜烂。女人心下焦急,根本顾不得呕吐物沾了自己满身,带着哭腔问道:
“子隐你告诉迦姐,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八九天前,自成叔住处回来那夜便发现了。”
“笨蛋,你已经病成了这副模样,却怎地半个字都未同我提过?!”
冷迦芸眼中登时涌出了泪,滴滴答答落在了少年人脸上。
“我——我是怕你担心。更何况,若是知道我也病了,依迦姐的脾气,便绝不会同意我再四处乱跑的。那样,或许便再无可能寻得那块蓝雪䱻的肝脏了——”
祁子隐却丝毫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伸手吃力地指向方才自己倒下的地方。
杜航见状,弯下腰从脚边的冰面上扣下了那块已经冻硬的蓝色小块,充满警惕地问道:“他是想要这东西?此物究竟有何用?”
“自然是用作治病救人的药引!你们这些混账,知不知道子隐为了替岛民们治病,已经拖着病体三天三夜未曾阖眼了?可就在他如此拼命寻找药引的时候,尔等却不知好歹,怀疑他攻击他,心里难道不觉得有愧么?!”
“此物当真能治病?!”
听闻此言,杜航的眼角却忽然抽动了几下,竟是毫不犹豫地将那块珍贵的蓝血䱻肝脏朝自己的口中塞去!
直至此时,冷迦芸方才看到对方手臂裸露的皮肤上,也露出了大块的红斑。她本能地冲上前去想要阻止,谁料半空中却有一支利箭破空,未等杜航反应便已射中了他的眉心!
随着尸体重重倒下,蓝雪䱻的肝脏也重新落于冰面之上,进而听见舰上的樊真怒喝道:
“我看谁还敢轻举妄动,便是同样的下场!”
冰上的一众岛民这才颤颤巍巍地跪下,不敢再动任何非分之想。祁子隐却叹了口气,紧紧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你又何必白白搭上自己的一条性命……今日岛上无论是谁,无论其做过什么,我都会尽力去救的啊……”
女人不禁被少年的大度惊到了——即便是她,在面对这样的事情时尚且不能做到一笑置之。然而,面前这个看上去依然稚嫩的孩子,却是有着一颗旁人所难以企及的,兼爱众生的帝王之心。
眼下若是继续耽误下去,包括祁子隐在内的许多人都会没命。冷迦芸还是努力收敛起自己起伏的情绪,收好蓝雪䱻的肝脏,又同樊真一道将少年架在肩上,立刻拔脚朝城中赶去。
但还未能行出多远,白衣少年便剧烈地咳起来。天旋地转之下,一股咸腥之物猛地自其喉间涌将上来,令他难以自制地再次大口呕吐起来。而这一次吐出的,竟是一片刺目的猩红!
“子隐!子隐你振作一点,别睡,千万别睡啊!”
白衣少年最后听到的声音,是冷迦芸惊慌失措的呼喊。然而他实在难以继续支撑下去,只觉得自己的眼皮变得越来越沉,眼前浅蓝色的浮冰也变得越来越黑,越来越暗……
待少年重新转醒的时候,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物,正躺在温暖的榻上。在他的身边,着了一袭紫衣的身影正坐在烧水的炉子边,打着瞌睡。
“迦姐,莫非那蓝血䱻的肝脏——奏效了?”祁子隐艰难地张了张干涩的嘴巴,问道。
冷迦芸当即惊醒过来,忙紧张地上前按下了正打算起身的对方:“自然是奏效了,否则你现在怎么可能还有力气说话?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