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镜中人(2 / 2)
“望伯母身体能好些。”邓元颖亦戚戚然,“那郎君何时能回玉京?”
涂山兕略一沉吟,若就此一去不回,也算是个不伤人的法子了。
“玉京大,居不易……这一去,也不一定会回来了。”涂山兕说到这儿,忽然鼻尖微微一耸,嗅到一股极淡的酒气。
狐女颇好酒,当即辨认出来,这酒比阿郎买来的梨花白还好不少。这邓宅男主人不在,女主人又没待客,这酒气便显得有些突兀。
“涂郎……”镜中少女表情失落。
“日后有缘,亦能再见。”
镜边的磨镜客却微微一笑,起身告辞。
……
邓宅后院,青年道士背靠瑶琨石堆积的假山席地而坐,一只胳膊搭着膝盖,另一只手拿着红皮葫芦。大拇指一弹,牵着线的葫芦塞子崩开,他嘬一口酒,闭目品味那穿腹而过的热流,耳朵却始终侧向那邓家小娘子的闺房。
有仆人从假山畔路过,他只略微挪了挪屁股,便恰好避到仆人余光外。待喝过几口酒,他探出头,从假山的缝隙里望见那磨镜人离去。便放下葫芦,翻出随身的《功过格》,摸着下巴的绒须,心想,没害过人命的妖怪,便只能计一百二十功了。
他拍拍屁股起身,绕过假山,没人看到,有个来路不明的道士,走进了那存镜的闺房。
他来到镜架前,那镜中却没映出他的影子。他却见怪不怪,只叉手行了一礼,“这位小娘子,贫道有礼了。”
镜中浮现出邓元颖的面容,还挂着些失落,这时又变成了惊诧,“你是……咦,你这人!怎么没影子?你没影子,我可看不见你啦。”
青年道士道:“人各有缺,只是小道缺的东西显眼些。”
镜中少女奇道:“见过缺胳膊少腿的,却没见过缺影子的。”
青年道士微笑:“小娘子不也缺了身子么?”
镜中少女道:“我没身子,你没影子,都怪可怜的。”
青年道士本意诛妖,听了这话,却微微一怔,有同病相怜之感。
镜中少女叹了口气。“你照镜子时,是不是从没见着过人影呢?”
青年道士打量镜中少女,这倒是他头回在镜中照见人影。他见过比镜中少女更美丽的狐魅,亦无动于衷,此时看着镜中的烟眉秋眸,心弦却莫名一动。
连忙默念“降猿咒”,稳固了道心,不再与这镜中少女多说,解下腰间佩剑。
“小道与你不同,我的影子尚可赎回,你却已成妖了,太乙度厄天尊!小娘子是个苦命人,死后也不得安生,就让小道来送你一程吧。”
镜中少女一愣,“送我一程……道长的意思是?”
青年道士提剑吐,出两个字:“诛妖。”
镜中少女睁大眼睛,便脸色苍白。镜中没映出道士的影子,只映出那三尺青峰,寒光森然。她在玉京长大,听过许多传说,每次听说斩妖除魔的事,都赞声好,可如今,自己竟成了当诛的妖,她喃喃道:“我不是,我不是妖……”
道士执剑,叹息一声:“你母亲尚知道你是妖,便连家中仆人都要瞒着,不敢让人知道。小娘子莫再执迷不悟了。”
说着,剑指镜影,只需一戳,那铜镜没有神通力加持,定会被前后穿透。但那三尺青锋提在手中,看着那镜中少女茫然又悲哀的模样,却怎么也刺不下去。心间又浮起刚才的话,默念了几遍降猿咒,却仍心猿意马,鬼使神差地明知故问:“你害过人命么?”
“没有!我怎会害人?”镜中少女竭力道。
“包庇妖魔,计一百二十过”,道士心中浮现出《功过格》中字句,心痛得紧咬牙关。
“也罢,便放……”
而那剑尖刚从镜前缩回几寸,青年道士眉毛一跳!
一道身影破窗而入,雪亮刀光挟着一片风雪,斩向他左肩!
青年道士侧身挑剑,点中刀身,铛一声巨响,声浪激得道士的鹤氅鼓荡起来,持刀的狐女亦长发飞舞!
道士道士后退半步,狐女落地,双手持刀,旋身一扫,仍未飘落的雪花被刀气席卷着再度飞起。道士再退一步,趁刀势将尽,用一式鹤点头,再度戳中刀身。狐女手中横刀剧震,却不顾身形不稳,又进步劈刀。
狐性狡猾慕强,术法也多精于变化蛊惑之道,这狐女使刀,却俨然一幅舍命搏杀的气势!道士眉头一皱,横剑一拦,却不料,偷袭的狐女只是虚步一跨。
刀尖轻飘飘扫过,旋身夺起架上铜镜!就地一滚,啪一下,把西墙撞破一个大洞,穿过飞溅的木屑,逃了出去。
青年道士身形一闪,如影随形,穿过西墙的破洞。抬头一看,狐女拿着铜镜,已跃上西墙。他反而停下脚步,一振袖,长剑脱手,矫若游龙,倏一下,便飞入风雪中。
眼看飞剑已接近狐女后背,道士又遥遥看见铜镜上浮现的少女面容,气息一滞,剑指一翻,一勾,剑又倏然缩了回去。
啪!狐女踏碎墙瓦,越过院墙,没了踪影。
闺房西墙破洞外,道士一抬手,抓住飞回的剑柄,插还鞘中,重重叹了口气。
又回头看了眼破败的房屋,手一翻,掏出《功过格》,嘀咕道:“这却是有力未逮,不必记过,不必记过……”
忽然,听到有惊呼声接近,道士余光瞥见不远处的假山、廊檐下出现了青衣家仆的身影,连忙退到屋北,离开邓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