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 番外:李龟年(2 / 2)
云娘骇然抬眸,看向李龟年:“这是她的……?”
他惨然一笑,挥了挥手:“留着也是无用……从来都是无用……拿去吧!”
这支金步摇换来的钱,到底救了他一命。
可李龟年,却陡然老了十岁。
捱过了冬日,终于等来了暖春。
战乱之后的湘中城,经了一个新年,慢慢有了万象更新的气息。
长安来的采访使来到湘中城里,第一件事,便是拢了府衙里的旧臣们,开了一席盛宴。在湘中城里待了数月的李龟年,这个曾经的大唐乐圣,亦被恭恭敬敬地请到了上座。
已经有些昏聩的李龟年换上了并不合身的锦袍,寥落的头发几乎承不住冠子。
他恍惚地想,当年他从地上随手拣一根树枝,也能簪起满头乌发呀。
……满头乌发,蓬松着披散下来,盖着了整个背,却掩不住她苗条好动的身影…
“李大师,咱们,这就开演?”
一声轻呼,将他的思绪唤回。
自长安来的采访使叶明生,便是当年那位与王维同期进士同去礼部授职的岭南人士;他去了甘州任知州,在战乱中几经沉浮,早已通达世事。谁都知道李龟年这数十年间,与太上皇帝好得同饮一杯酒;此番劫后余生,谁知他会不会再被太上皇帝想起,召回京呢?
是以,他对李龟年极为客气, 陪笑道:“在座都是当年旧臣……不如就作天宝年间的几首旧曲子,让大家一起重回盛世,如何?”
座上众人亦纷纷附和,笑声一片。
簇新的湘中府衙里油彩纷然,华丽锦绣,细看却是处处粗糙而劣功,仿若这席中旧臣们一个个新制我外袍下盖不住的褪线衣角。
李龟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操起琵琶,一声清弦响起,场上顿时寂寂无声。
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他张口便是: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这首当年在长安逢水井处必有人歌的小调,由他这把苍老的嗓音就着慢版的飘琵琶声传来,已全然不是男女之间缠绵的意味,而是垂暮之人对少年青葱的回望;相思的,不过是一个盛世的余音,袅袅不绝。
席上最初有人拿着牙筷轻轻叩几,跟着吟唱,渐渐地,歌声便低了下去,变成一声声隐忍着的,不成调的抽泣。
乐声渐渐慢下,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又是一段熟悉的琵琶声传来,和着身旁云娘轻柔克制的羯鼓,一声声唱起:
“清风明月苦相思,荡子从戎十载余。
征人去日殷勤嘱,归雁来时数附书。“
这首王维的《伊州歌》,是他当年出使凉州时所作,本是一首征人的悲曲,在今日却拨动了离人们的心弦:乱世几载,谁不曾有过离散而不知去向的亲人呢?
李龟年哼唱着,眼中亦慢慢滚出了热泪来。
云娘瞄了一眼,忙藏好了心思,垂下头去。
他能哭了出来,也是好的。
乐声渐止,席上的抽泣声却越来越多,越来越响,连成了一片。
这些历经战乱,年过不惑的旧臣们经了这一场生死劫,本以为已刀枪不入,却冷不防被这熟悉又陌生的一曲一调刺开了伪装,露出还未愈合的伤口,鲜血淋漓。
原先持重守礼的采访使叶明生先是微微抽泣,再听着王维的曲子,忆起他当年朗朗清风一般的少年模样,终于嚎啕大哭:“摩诘兄……摩诘兄……你这一生,竟是如此……“
李龟年骤然听到这个名字,不由一怔,旋即又慌忙起身,走到了叶明生身边坐下。
叶明生有些奇怪,却也渐渐止住了泪,掩袖道:“……适才……失礼了……“
李龟年无心寒暄,挂着一丝讨好的笑意:“叶相公……您刚才高呼摩诘兄……可是太原王摩诘?“
“确是,太原王氏,王右丞!“
”七年前,我与他长安一别,不知他安否?“李龟年有些紧张,嘴唇抿起。
叶明生眼里汪着泪,张着嘴欲言又止。
早在七年前长安陷落之时,安禄山便派人搜罗王维的下落,特意将他逮到了洛阳城中。他见王维终不肯为他捉笔摇旗呐喊,便将他拘禁在菩提寺故意折辱。为了不出仕,一向洁净不染尘的王维,便故意生吞各种秽物致身体染疾,几乎送了命。
洛阳收复之日,王维却被当成大燕的伪臣,投入了长安的大理寺中。幸得当年一首暗中流传下来的《凝碧池》以证其心,还有弟弟王缙以辞官赎其兄之罪,王维才最终免于流放。可于他而言,这人生早已是满目疮痍,不堪回首。不过第二年,初雪之夜,王维在辋川别业的青灯之下,孑然一身而逝。
叶明生与他的交集,不过是当年吏部授官之日,却记住了他一生。他印象中的那位皎皎似月如松如竹的君子,终于在风刀霜剑中折了腰,殒了身。
有人生,有人死,有能臣成万古功业,有才子被终身埋没,此方为盛世。
他心中微叹,望着李龟年带着期盼的眼睛,轻道:“摩诘兄……已在去年冬夜……与世长辞了!“
李龟年颤了又颤的心,在此时停住,全身冰凉。
他头一歪,倒了下去。
四日后,客栈里,李龟年悠悠醒来。
他病得晕晕沉沉,一身身地出冷汗,直到今日才勉强能睁开眼。
双眼红肿的云娘见他醒转,用帕子擦了擦他鬓边的细汗,强挤出一丝笑意:“诺郎……叶相公已派人送信去太上皇了……不出几日,便会有人接你去长安了……“
李龟年张了张嘴,发现几乎说不出话,因他在睡梦中不知被灌了几回汤药,苦得舌苔麻木,加上喉咙烧得干哑,能发出的声音极小。
良久,他转动眼睛,看向窗外的湘江,含糊道:“不去了……不去长安了……“
云娘怔住:”嗯?“
他听到,转过脸来,对云娘道:“不去长安了,他们……他们都不在了……“
他轻轻喘息,在晦暗的光线里努力半睁起眼,嘴角却是少时桀骜不羁的笑意,向着虚空伸出了手:“五娘……摩诘……你们慢一些,等等我……”
云娘慌了神,连忙握住了他的手,带着哭腔:“你怎么那么狠心……这世上,还有我呀,还有我呀……“
李龟年眼皮似有千斤重,说话越发迟缓,“我这一生……劫渡完了……我不等她了……“
声音渐渐低落,再不可闻。
云娘明白,她是谁,此时已经无须再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