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暗空保护区（二十二）（2 / 2）
深邃黑暗中，响起一个轻轻，甚至可以说是虚弱声音，语调优雅，口吻具有十足贵族气质——让人很难分辨他究竟是在嘲讽，还是在恭维，抑或两者皆有。
余梦洲低声问：“你……你是安格拉？”
暗处声音缄默片刻，带着笑意道：“没错，我是。因为无罪之人身上光环实在是太耀眼了，所以我就把周围光线调暗了一点，你不介意吧？”
“不管我在不在意，你还不是要当缩头乌龟。”余梦洲说起话来毫不留情，“你把我带到这里干什么，想杀了我，还是折磨我？”
“哦！不，当然不是要折磨你。”安格拉急忙否认，“无罪之人鲜血，我已经见证了它威力。为了把你带到这里来，我损失前锋，几乎和辉天使屠宰数额一样多。你灵魂屹立不倒，在我们这些恶魔眼里，就像一座白银、珍珠和月光搭建高塔，如此耀眼，如此不染尘埃……我请你来这里做客，当然不是为了折磨，那太庸俗、太老套了。”
余梦洲没有被这一长串阿谀奉承冲昏头脑，他迅速意识到，安格拉没有否决另一个可能性。
“那么，你想杀了我。”他笃定道。
良久，安格拉才接着说：“不得不承认，你直接令我无所适从……不如还是按照我节奏，让我们先寒暄一下，再进入正题吧？”
光线猝然大放，余梦洲不得不挡住眼睛，才能适应眼前场景。
他面前，是一条宽广，金碧辉煌长廊。
脚下铺着金线繁丽，色泽血红长绒地毯，两侧则错落着巨大洁白马匹雕塑，那明显就是十三匹魔马模样，几乎缩成了针尖尽头，余梦洲需要眯起眼睛，才能看清那似乎是一帘厚厚帐幔。
身为一个爱马之人，余梦洲立刻就被这些巧夺天工大理石制品吸引了注意力，它们体型，比真实魔马还要膨胀出一倍有余，简直可以当做地标性象征，珍而重之地摆放在广场中央。
这些栩栩如生雕像，超越了余梦洲见过所有人类艺术，它们肌肉线条、动作、神态……无不生动到令人毛骨悚然程度，就连刑具也一比一地清晰复刻了。在这之前，余梦洲只知道意大利雕塑家拉菲罗·蒙蒂擅长用大理石表现柔软质感，可是他不知道，自己在地狱里，居然能见到将火焰那飘逸无端、残暴热烈特性完美重现雕刻技艺。
“作为这些恶魔战马主人，”安格拉说，“请允许我向你介绍。”
余梦洲回过神来，冷笑道：“从没见过你这么懦弱到不要脸主人，躲在一个阴暗小角落，等着只有你承认宠物来狩猎自己。”
“啊哦，”安格拉轻声呻|吟，“你语言真十分尖锐，我很欣赏你对我刺痛。不过，我是它们身体上主人，而你，你则占据了它们心灵，所以，咱们对半分？”
一匹魔马塑像向前推进，来到余梦洲面前。
亲王笑着，对余梦洲说：“军锋，最年轻，最冲动，我新宠。实际上，它也是青春与激情集合体，朝气蓬勃。看着它，总能让我想起年轻时候。”
第二匹魔马也移动到他身前。
“血屠夫，啊，”安格拉慨叹，“战争之子，它一念之差，就能够决定一场战役成败，我真爱它。”
随着恶魔亲王解说，余梦洲也在被迫往前挪动。他握紧了修蹄刀，又觉得这是个短距离武器，不够长，于是又抽出那把四十公分剪蹄钳，沉甸甸地提在手上。
“七重瞳，透视世间一切奥秘；铁权杖，绝端君权化身；以太，掌控空间，好像在玩弄一团柔软烂泥。”安格拉深情地叹息，“它们是我王冠上钻石，只有它们，才能为我增光添彩。”
魔马塑像还在一匹一匹地向前移动。
“高耳，暗影主宰，刺客、盗贼、斥候，那些一切在阴影中挣扎人群神明；亵舌！我亲爱亵舌，它操纵阴谋、左右人心本领永远是最有趣，只有地狱，才能诞生如此特别权能；以及灾变……我怎能忘记它？口吃、自卑，带来却是避无可避天灾和困厄。”
余梦洲逐渐逼近了高台上帐幔。
“朝圣，哈，”安格拉讥讽地加重了语气，“叛逆奴隶，不过，它掌控力量倒也有资本支持它叛逆。朝圣，象征必然能够实现欲求，那亦是心想事成言灵；辉天使，对于它权能来说，这个名字还真够平庸，支配天空；颂歌，巫术与魔法化身；死恒星，啊哈，没有人能不在死恒星威严下瑟瑟发抖！只因它便是死亡本身，万事万物终焉时刻。”
最后一匹魔马塑像出现在余梦洲眼前，矫健神异、骏捷非常，那沉稳漠然目光，似乎过去千年也不会改变。
余梦洲喃喃地说：“……法尔刻。”
“最后，也是最开端魔马，向它致敬，法尔刻。”帷幕后安格拉深深鞠躬，这时候，余梦洲也走近了高台。
“它是什么，你怎么没说？”余梦洲警惕地拖延时间，朝高台小心地挨近。
安格拉发出沙哑低笑，继而笑声越来越大，直至笑得喘不过气，发出病弱呛咳。
“它，它即是魔域本身，是一切权能衍生基石。自它之后，魔马对我无不臣服，为什么呢？当然是因为它！”
因着他话，余梦洲方才惊觉：“等等，要是这么说话……法尔刻和其它魔马才是地狱主人，你根本就没资格坐在这个位置上，当什么恶魔亲王！”
“是啊。”安格拉感慨道，“我是篡权者，那又怎么样？只是，时间毕竟过去太久，我施加在它们身上痛苦，也变得像水一样平淡了，它们因而脱离了我。你知道，魔马愈合能力有多么厉害吗？能够留存在它们身上刑具，都是数一数二坚强了……”
话锋一转，安格拉兴致勃勃地道：“所以，在知晓了你存在之后，我是多么欣喜啊！设想一下，你爱护它们，帮它们夺回自由，不管这事一开始是它们强行逼迫，还是你出于投靠夺利心态，现在已经有八匹魔马经由你手解放，如果恰巧在这时，你凄惨地死去了呢，无罪之人？”
余梦洲一怔。
“再也没有比这更美妙绝伦折磨了！”安格拉亢奋地说，“它们有多看重你，视你为救命稻草，在得知你死讯时，就该有多绝望……尤其是法尔刻，可怜法尔刻，它更不能逃开我啦！这真是……”
“你少放屁！”余梦洲忍无可忍地骂道，“既然我能解除你设下咒钉，就说明我可以不怕你，我身上肯定有你不清楚东西，会对你造成威胁！”
被他打断，安格拉也不恼火，他意犹未尽地笑了两声，终于拉开了始终遮掩帷幕，出现在余梦洲眼前。
余梦洲慢慢睁大了眼睛。
——仅在传言中出现恶魔亲王头戴冠冕，那纯金犄角，镶嵌着血色宝石，他上半身是手臂和躯干组成人形，但下半身，居然同法尔刻一样，都是战马形态。
这半人马亲王，笑容冰冷无比，唯有邪气横贯。他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余梦洲，讽刺地吐出殷红长舌。
“没错，我这样恶魔，确实只会被自己不理解概念杀死，但也正因如此，我才无法被魔域裁决湮灭结局！我深爱世界，我所有物，我百依百顺情妇，我已经完全理解了它所产生每一个概念集合，并且用痛苦、仇恨与强权压制了它们数千年之久！我甚至篡夺了掌权者正统姿态，告诉我，还有什么，对我而言致命？”
余梦洲嘴唇不住颤抖，在他上方，安格拉恣意狂笑，几乎要傲慢地且歌且舞。
“就凭你这个无罪之人？就凭你所谓爱，所谓温情，所谓激素对大脑设下冲动骗局？哈！不要以为我没有读过人类文献，你不会真妄想过，你可以用‘爱’，你臆想中‘爱’，如同睡前读物结局一样，天真幼稚地把我消灭吧？”
安格拉张开双臂，仿佛要迫不及待地拥抱他无形情人：“法尔刻，强大、美丽法尔刻，这个王座本应承载真正主人。是，它是原初，是起点，是熵出现之前宇宙；而我呢？我终将归来，我是此世永远无法摆脱梦魇！”
“好笑吗？”他看上去可太得意了，太从容了，震惊过后，余梦洲不由得火冒三丈。
“……爱又怎么了，难道只有你看重情感是成熟，只有负面情绪是不可笑、不幼稚，而与之相对正面情绪，就要被冠以‘草率’‘天真’污名吗？行啊，全天下你最成熟，最有道理了，你开心就好，可以吗！”
安格拉笑声蓦然一顿，他瞳孔忽地快速转动了一下。
余梦洲没有察觉恶魔异样，他提起剪蹄钳，指着恶魔亲王鼻子厉声道：“我真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凡是上过学人，都应该知道物质守恒定律。你用多大痛苦和仇恨去奴役它们，就该做好心理准备，因为必然有相同体量爱和快乐，在世界另一个角落诞生！”
有一瞬间，满室寂静，安格拉固定着那个夸张笑脸，眼中却全无笑意。
余梦洲盯着他，不住喘着粗气，但看到恶魔亲王凝滞情态，他也安静了下来。
“……等等。”
这一刻，他不自觉地放低手臂，乍现灵光，令他忽然顿悟了一件事。
“你不是不理解爱，你只是不理解爱诞生方式，不理解我。”
“——我就是……你无法理解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