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丹姝心记(2 / 2)
丹华似乎不爱同丹心峰上的弟子说话,看见人来就跑,要么就躲在我怀里,把头埋着,好像他看不见人别人就看不见他一样。
他是真的下雨了不知道往家跑,
不仅不往家跑,还总兴奋的跑到空地上淋雨。
每次淋完雨,他就会发烧,而他一发烧,就会长高,
我时常想,控制不住的想,
或许我给他准备的床褥一开始就是错的,
因为其实只要给他盖上一层湿土他就能睡的很香很满足。
即便是一般活人不会这么干……
丹华长得很快,没多久就到了我肩膀,
或许是人胆随个儿长,他从一开始见人就躲,到了后来敢跟玄天宗最不好惹的寒允卿对着吵架。
我有时真的很看不透这个奇怪的小孩儿,
说他聪明,他总是呆呆怪怪的,行为诡异,
说他愚笨,他却能伶牙俐齿逻辑清晰的吵的寒允卿脸红脖子粗,半晌憋不出来一句话。
约摸是到了年纪了,丹华跟寒允卿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吵的饶是我在山下见多了不饶人的舌妇,也不免有些难办的头疼。
更头疼的是,自从萧玉书同时望轩夜里被青云从六师叔寝殿里逮出来后,就对其他弟子口中议论的龙阳断袖之事愈发好奇。
我光是解释,就极费口舌。
也不知萧玉书跟时望轩究竟是什么情况……
09
当得知萧玉书身负魔族血脉的那一刻,我心中惊涛骇浪。
但我最惊的,还是萧玉书那天外来人的奇怪身份,
以及他的那个梦境,
我再一次同弟弟的消息错过,已经压下去多年的愧疚难过迅速翻涌上来。
那个萧玉书问我为何知他本性不恶还要打他,
我没有告诉他,
因为原来的那个萧玉书我从小看到大,终究情分更深。
但大概三师叔比我更难过罢。
另一方面,经历此事后我也忽的意识到,我这个师弟似乎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天真。
他似乎清楚不少事情,
但无论我怎么问都被他装傻卖痴躲过,
我不是没有问过师尊,
然而师尊这些年愈加繁忙,对此只叫我放心,
说丹华长大了,该懂的事情自然就懂了。
我问师尊,丹华从未接触过魔修,为何对魔修这般芥蒂。
师尊说,
魔修原本就不是好东西。
我总算知道丹华对魔修的偏见是从何而来了。
10
萧玉书大概是想做媒,做我同时望轩的媒,
但只要不是寒允卿,旁人或多或少都能看出来时望轩对戴着面具、展露真性情的萧玉书的那点猫腻。
连丹华都看得出来,
但偏偏萧玉书毫无所觉,
所以每次萧玉书约我出来,
丹华都会躲在不远处的草丛后边,跟一堆未经世事的小草讲萧玉书这个人脑子多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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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司算是彻底同修真界撕破了脸 饶是师尊准备的再妥帖,我还是被抓到了,
我没有想到丹华竟有如此本事,能将一堆凶神恶煞的魔修打的稀里哗啦。
我知他伤能自愈,但每每见他身躯破损,鲜血横飞,还是心揪般的痛。
他不会死,但会疼,只是如同丹心峰上千万药草一样,静默无声。
我不明白,
他为何这般豁出去要护着我,
我并不否认我曾经对这个师弟尽心尽力的照顾,
但我不傻,
我知事情不会这般简单,
丹华对我不留余力的相护,有真心,但似乎夹杂着不知名的目的和坚持。
就好像一件必须要完成的任务。
可我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相护是我在这世上唯一最牢靠、最心安的避风港。
人世这么多年,
我见惯了生老病死,生离死别,也从不祈求自己能一世平安,更不打算去依赖谁。
可那日身边烈火汹汹,烫的人心惶惶,我满身伤痕的依靠在软软的藤蔓上,方才忐忑不安的心此刻竟是一点也不怕了。
12
事后,我幸运得知我的弟弟其实一直都在我身边,尽管他扭扭捏捏不认我,但我也知足了。
反倒是丹华总让我奇怪,
他魂在人躯,身为丹修,却实在无情。
他常常蹲在药田边,跟这片不会人言的药材说话,
我从来没有制止过他这种行为,至多只是会留心些,每次炼丹需要采药时会刻意避开他经常陪着聊天的那几株小草。
然而有一日我忘记提醒寒允卿了,让他将那紫人参采了去,
那是所有药田里唯一一个年份足、灵力浓的药草,但离不得土,否则就会同所有被摘走的药材一样,若不能极快炼化,就只能化为腐泥。
所以那株紫人参自离土后就没了活路,
那可是丹华最喜欢的小草朋友,白日一起晒太阳,夜里还陪着躺的小伙伴,
我本以为,丹华会为此跟寒允卿大闹一场,然后悲伤哭泣,
但他并没有,一直如常,平静的好像那株紫人参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往后的时日,他依旧照常白日蹲在药田边一边给药草浇水一边跟其说话,只是夜里不会从屋里偷跑出去睡药草边了。
我实在是疑惑的不行,总认为他是心里难受,不会表达出来。
于是出来时,我忍不住问他,是不是再为紫人参难过,
我说对不起,我该告诉寒允卿留着它的。
但丹华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反而语气平静,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他说,不必,这是紫人参的命。
我不解,问他为何这么说。
他却直言,这丹心峰上所有药草乃丹修所种,既然命是别人给的,那该怎么活,活多久,该怎么死,多久去死,也是别人说了算。
他说,被创造的东西,命都由创造者决定,这没什么可怨的。
他说这话时那理所当然毫无怨言的无情意味让我心中震惊。
他一直说不怨,没有资格怨,可我留意的清楚,
之后他再没像以前那样陪药田的草们说话了。
13
寒允卿的灵根,被从小养他到大的师尊挖去了。
我谁都曾怀疑过,唯独没有怀疑过于我有大恩大德的师尊和自寒允卿年幼时便悉心照料的掌门师叔。
当一切被戳破、真相彻底大白时,我难以置信,甚至怀疑师尊早在不知何时就被旁人夺舍了。
我想到了部分,
如今的师尊,并不是原来所有人认识的‘师尊’,
但不可否认的是,眼前人也确实是我所认识的师尊。
而过去那些年,师尊所做的一切善事也都是尽心尽力的真,是我都亲眼所见的毫无虚假。
可我怎么也想不到,让我们处处忧心受怕、害人无数的尸鬼竟是出自他之手。
世上怎么会有一双手既能施针号脉又能害人无数呢?
世上又怎么会有一个万般亲近哥哥却又狠心将其害死的弟弟呢?
我是七峰上资历最厚的弟子,我曾坚定的认为没有谁比我更加了解七峰长老了。
但时至今日,我发现我好像从来没有了解过他们。
尤其是朝夕相处的师尊和同其来往密切的掌门师叔。
我一直以为师尊仁善,可他却创造出尸鬼这一等世间大害为祸人间。
我一直以为日夜悉心照料静心峰满山凌霄花的掌门师叔万分想念他的哥哥,却没想到他竟是害死对方的始作俑者。
我曾以为我什么都看得透,
但我其实什么也看不透,
上一代人的事情,或许只有他们自己才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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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算明白丹华为何会一直对我相护了,
原来那年我辛苦带回来的大双子参仅剩的残块并没有失了生机,而是一直被师尊温养着,既作为他日后要用到的东西,也作为牵制丹华的把柄。
我其实不懂,师尊既然嘴上绝情心狠,直言救我为顺手还讨厌极了麻烦,又为何会让丹华这般护着我?
我也不明白,身为魔修的师尊又为何在过去数十年里,从小就告诉丹华魔修不是好东西。
明明,师尊彻底同我们撕破脸后,那种说话的语气不是坚定的,
而是浓浓怨怼中,还掺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委屈。
或许,
我的这个师尊也曾有过什么难言之苦,只是他性子乖戾,又不肯服软认输,还自小走的错路,所以弄巧成拙,经了一场悔不当初。
师尊不会如愿的,
天底下能如愿的事情本就凤毛麟角,
更何况他们的成功,代价还必须要是时望轩这个从出现到如今都透着一股坚韧之气的天道宠儿。
所以师尊败了,掌门师叔精心筹谋了两世的计谋也败了。
他们的败是命中注定,
就像那两位长辈的死一样。
命真是个让人唇齿发苦的东西,
魔族圣陵千凶万险,苦不堪言,
掌门师叔明明对其兄长是一片真心,却无端扭爱成恨,白闯了一趟刀山火海。
师尊也明明念那个人念的紧,却又生生磋磨了对方一辈子,
一个爱抵不过命,漫山遍野都是连自己都不甚清楚的情。
一个爱抵不过错,腰间那把剑一带就是数年,对方的言行举止一装就是后半余生。
到了最后,
这二人终于逝去,
可我心里却没有半分恶人伏诛的痛快,
因为死去的不仅仅是背后阴谋和尸鬼祸首,
还有我在玄天宗自幼到长的无数安宁回忆。
这两位长辈,好的时候是真的好,坏的时候也是真的坏。
而充斥我这几十年岁月的,毫无疑问是前者。
15
天裂了,
我望着远处令人心惊的一幕,心里猛然想起先前在学府古书上看到的一句话:
异相突生,必有大灾降世,
这个世间的灾还是来了。
关于如今修士修为停滞不前的状况,我曾无数次质疑过这个世界,却也没料想到这只不过是一盘随时可以抛弃的棋,
我也是其中一粒,
没人想生死被他人拿捏在手里,棋子也不例外,
所以我们所有人拼尽全力去抵抗,无奈人难胜天,唯一的指望就只能是降临人间的那位仙人。
然而那位仙人也没有周全的办法,只能是以最小的代价换来最多的人幸存,
谁也不想成为那个必要牺牲的‘代价’,
这世上像沈公子那般慷慨大义的人终究是凤毛麟角,
献祭漩涡朝我飞来的那一刻,我心里砰砰直跳,
任凭我在这世间行善多年,可我终究也是个人,也有自己想要陪在亲朋身边的私心,
我以为要献祭木灵根的人是我,
却没想到是我背上那个躯体残缺不堪的青年。
丹华本就不是人,只是被人骗走,经了撕咬咀嚼之苦后侥幸得了人身的天地灵物,
我曾在古书上翻阅到过,
天地灵物,至纯至性,
那是天地间最纯洁的东西,
可却接二连三的在人身上被骗的遍体鳞伤,
我本以为再次被师尊欺骗之后,对人心彻底失望的丹华绝不会管世人死活,甚至还会冷眼旁观这个世界的泯灭,
谁知主动献祭的人却有他的一份,
他说他本来就不喜欢这个身体,
可是丹华,
你不喜欢,也没有必要用这个身体来救我们,
你恨‘人’。
16
天灾一事已经过去了很多年,
这些年里我身边的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寒允卿这个宗主当的越来越稳妥,越来越叫在外行医四方的我放心,而我在世间游历,偶然也能碰上施粥行善的令狐权,
只不过如今得称他一声白公子了,
令狐前辈和令狐问离去后,白公子性情收敛了许多,往年的嚣张傲慢已然不复存在,只剩下了令谁见了都禁不住夸一声的谦和。
白权再也不会被谁诟病了,因为他那些被世人唾弃的过去早就随着上一辈绝大部分人一同死在了那场劫难中,现在的世人不曾认识他,就算有认得出的,也只记得令狐前辈的舍身献祭和他如今的仁善。
我在世间行医若碰上麻烦,白权还会过来帮忙,
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公子,如今穿着普普通通的衣服、在灶上煮的一手好药粥。
我能了解的,也只有离我离得最近的了,
幸好,其他人这些年过的一直都很不错,不用我这个什么也帮不上忙的师姐操心,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有一点不明白,
当年丹华为何会救我们,
每每看着趴在我肩上晒太阳的小人参,我总觉得难以言喻,
想问,可对方没口不能言,细细的小触手写的字又如同鬼画符让人难以辨认。
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多年,
直到有一天,我偶然回到丹心峰上,忽然发现新任的二长老竟无意栽培出了一株开了灵智的药材,
用灵气孕育的药材本就珍稀,开了灵智的药材更是难得,
二长老喜滋滋同我说,要取其来入药,这样山下百姓的疫病就能药到根除了。
用药草治病,本就是医者熟练之事,
只是我看着趴在我肩膀上沉默寡言的小家伙,忽然就犹豫了,
我恍然想起很多年前,
那个喜欢蹲在药田跟一堆药草说闲话的青年,
他曾淡淡的说,丹修养育了这些药草,所以这些药草的死活,也是丹修说了算,这些药草不能有怨有悲。
我突然明悟了,
这药田里的药草又何尝不是我们呢?
我们由天道创造,所以被天道决定了一生的悲喜,
可谁有愿意这一辈子活在他人的掌控中?
人是这样的,药田里的药草也是这样的,
没有任何一株药草想活着就注定了要被拿来入药的死局。
而那一日所有人都奋起反抗决裁自己生路的天道的举动,或许是给了丹华一个信号,
让这个早已认命的小小灵物重新燃起了一种缥缈又不太可能的希望,
哪怕是药草,或许也能搏一搏、争一争,给自己争出一条生路来,
所以那时他的主动献祭,目的大概不是想救我们这些人,
而是想看看像我们这样跟丹心峰的药草同是命运被别人掐在手里的家伙,究竟能不能成功反抗,为自己搏出一条不由别人主宰自己生死的路。
我早该想到的,
肩上这个嘴上说着无所谓、没关系的青年,实际上还是很在意的,
哪怕只是一株小草,也是有生机、有活力的,
任何一个有生之物,都有自己的意志和想法,
只是这么多年以来,我们这些看似主宰世间的‘人’太过自我了,总是把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看作自己可以随意取用杀戮的附庸品。
17
山下的百姓最终还是扛住了又一轮的疫病,
丹心峰上多了株会人言的小草,时常对过往不小心一脚踩进药田的莽撞小弟子一顿臭骂。
我还是没有用那株已经生了灵智的药草,
这不是菩慈心肠,
我只是在想,这个天下不是‘人’的天下,而是一切万物生灵的天下,
虽然凡人抗拒不了食肉食草的天性,虽然万物也有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
可在这种法则之中,我们是不是能有一个折中的方法,在满足自身利益的前提下,能最大限度的给别的生灵一个宽阔的生路呢?
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也不知道这条路究竟好不好走,
但我知道,往后余生我都要尝试这条基本没人走过的路了,
好在这条路上,我并不是一个人,
肩膀上的小人参经常会一只小触手绑着我一缕头发,一边两个触手交叠翘着二郎腿晒太阳,
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
有时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我总觉得这个小家伙平滑的外表上有张我见了多年无比熟悉的面庞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