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衰减8(2 / 2)
我一咬牙,转身向后一瘸一拐地走去,边走边朝奔向我的极端分子射击。“妈的,你快滚回屋去!快点!”
可就在这时一发子弹再次贯穿了我的左肩,强大的力量将我掀翻在地,模糊中我感觉自己身体和左臂仅有一块布条连接着。
完了,一切都完了。
我再次看向小哑巴,她离我越来越近,随之而来的还有最后两个极端分子。
这时藤原突然出现,一把将她扔进旁边的屋子。
紧接着是一声巨大的爆炸。
恍惚中我感觉无数碎片射向自己的身体,很疼却不足以致命。
一个东西掉落在我断掉的左臂旁,我用了很久才看清那是一截人手。
上面绑着那条我再熟悉不过的手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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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的葬礼在隔周的周三举行,之前同我们一起作战而牺牲的战友葬礼则要再晚几天。
在哀悼环节我听到有人在小声议论,还会时不时传来几阵无所谓的笑声。我没有想揍他们一拳的冲动,只是认为这部分人在死亡面前已经麻木。对于他们来说,死去一个没有并肩作战过的战友是件很平常的事,或许在这段时间里真的再平常不过。
直到葬礼前一天藤原的尸体依旧拼不齐,还有半截躯干和右臂没有找到,我想应该是已经和这里的土地融为一体。
如果死在这里,他理应会把自己的一部分留在这儿。
藤原留给我的唯一一件遗物便是那条手链,我还记得当时自己是如何颤抖地用一只手将它从那截手臂上解下来的。
次日我跟随运输车前往新雅缇镇,准备接回小白他们的尸体。天气第一次可以持续放晴这么久,在路上我望着窗外的景色,一言不发。
在这久违的晴天下,外面的一切似乎和我曾经走过时完全不一样,即使是那片沼地现在也处处散发着生机,只不过在那里我再没见到那辆装甲车的影子。
那片石堆还没有散,可零星的五星红旗却有些褪色。我发现小壮趴在小白墓前,几乎变成一具白骨,有一半肉体已经被微生物分解。
没有人愿意挥下第一铲,直到我用一只手艰难地刨着土地,其他人才半死不活地跟着挖起来。
把这些遗体挖出来用红布包好,整整用了一天的时间。包裹小白遗体的红布小得可怜,我把小壮和他放在一起,这样从外表看上去还算完整一些。
当天晚上我们举行了K歌大赛,我无心参与,只是坐在角落,轻轻抚摸着那串手链。有人不知深浅地再次唱起友谊地久天长,很多战友开始变得沉默,进而眼含泪水,其中不乏阿迪和周扬。
我没有打扰他俩,而是再次陷入对藤原的沉思。
这个出现在我生命中的人,算不上最重要,可这辈子却让我无法释怀。我觉得他仿佛从未真正和我接近过,所以也从未真正离开我。就算他留给我的念想只剩下这串手链,我也会时常想起他,而如果说起和他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我又会一时难以列举,除去他那种以暴制暴的行为。
说到这儿,我终于想为他的那种行为正一下名。
他是那种不会被情感扰乱判断的人,也有足够强大的内心去承受别人对他决定的非议。我始终认为他似乎看清了世界和社会运行的本质,所以才会变得如此机械与冷漠,但藏在这种机械与冷漠下的,仍然是他那颗热忱的心,只不过可能被隐藏了太久,他已经不知道该怎样去表达。但我理解他,或许我们都是刚刚三十出头的年纪,无法做到尽善尽美,起码没有让对方在与你相处时感觉很舒服。
但这恰恰也正是他最真实的一点。
当天夜里我的左肩又传来钻心的疼痛,让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找医生要来一针吗啡,在注射下去那一刻仿佛缓解了一些。可看着空荡荡的左臂,我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或许周扬曾经的感觉也是这样。
这一夜我彻夜未眠,脑海中再次闪过各种好的和不好的念头,唯一让我头疼的是,回国之后我该怎样面对小白和大熊的家人。我害怕他们会问我为什么我还活着,而他们的孩子却已经牺牲,我真的很害怕很害怕。
战争宣布胜利是在大约两周后。
我们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开始整理行李,做好回国的准备。但在次日我们被通知还需要参加一个庆功大会。主持人还是苏哈诺,他在大会上表达了对亚太各国部队前来支援的谢意和敬意,我看政委脸上带着自豪的神色,想必是对我们作战十分认可。
距离上次喝酒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上次是和藤原在新雅缇镇,这次则是和全体部队在庆功宴上。我烂醉如泥,头一次表现得浑浑噩噩,阿迪和周扬将我架回宿舍,据他们说当时我的嘴里一直冒着胡话,还不停地哭,一直哭到睡着。我并非不知道自己当时在说什么,也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崩溃地大哭。我忍了太久太久,即使后来对大熊的牺牲变得麻木,可也无法掩盖我如此想念他和小白还有黎一凡的事实。酒仿佛触发了我最脆弱的回忆,让我的脑海不断闪现和他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酒又在提醒我不要就这样轻易地醒来,因为一旦清醒,就会发现一切和现实是那么地不同。
果然次日一早酒醒后,我便仿佛置身噩梦一般。看着周围陌生的面孔,我心中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惶恐感。我很期盼一会儿耳边就会传来大熊叫大家起床的声音,也想去看看小白是否还在狗窝那里喂小壮,我想藤原此刻应该在帐篷后静静地抽烟,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但这一切终究是自己美好的臆想。
不知不觉,后知后觉间,我做出一个决定。
那套联合部队迷彩服可以让我们留作纪念,我小心翼翼地把它叠好,放在携行包的最底下,我刻意摘下自己的党徽,把它放到大熊的骨灰盒上,也算完成了他的遗愿。我看着大熊和小白的骨灰盒沉默了一阵,叫来周扬。
“你在做什么?”我问他。
“没什么,在和阿迪班长聊天,他说想弄一些印尼当地的特产带回家,但不知道在哪里可以买到,如果可以买我也想弄一些回家。”
“唔,你可以联系那些外出采购食物的司机,让他们给带些回来。”我说。
“可以吗?但这种事我开口恐怕不太好吧,毕竟军衔那么低。”周扬先是惊喜,又不好意思地笑着。“不过这种事我和阿迪班长说就好了。”
“没事,你们若不好开口我和他们讲就行。”
“组长,这种事不用麻烦你。”
我笑着摆摆手。
“我有件事想对你说,”我深吸一口气,随后表情变得阴郁。“请你务必答应我。”
“嗯,请讲。”周扬见我面色凝重,也收起了笑容。
“把小白和大熊的骨灰盒保护好,一定顺利带回国。”
“我明白。”
“你对阿迪说,让他记得申报评功评奖时不要落下黎一凡,当做他也牺牲了。”
“嗯……我记下了,那你呢?”
“我?我怎么了?”
“听你的口气好像不打算回国一样。”
“唔,我还有些事要做。”
“什么事?我和你一起吧。”
我摆摆手。“你照顾好自己就行,替我和你父母说声抱歉,没能好好保护你让我很愧疚。”
“这是什么话——”
“你回去吧,我出去散散步。”我说。
周扬走后我穿上新发的军装,把军衔工工整整地插在肩上,对着镜子整理一番后走向屋外不远处的树林。
我慢慢举起手枪,闭上眼睛,准备就这样了结自己。
“你要做什么?”
阿迪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
我赶忙收起手枪,做这种事我不想在他面前。
“你怎么来了?”
“周扬说你不对劲,看来还是被我猜中了。”
“我再正常不过。”
“如果正常就和我们一起回家。”
回家?哪里是家?我的兄弟都长眠于此,要我怎么回?我怎么和他们父母交代?我心中不断对自己发出拷问,却无法解答。
“我无法面对他们父母,作为一个指挥者,一个兄长,我没能把他们安安全全地带回去。”
“可这就是我们的职业,你已经付出了你的全部。”
“可我宁可牺牲的是我自己。”
“自我了结是一种最胆小的方式,不要再这样做,不是迫不得已时,枪口永远不要对准自己。”
阿迪的话让我想到我也曾对黎一凡这样说过,可现在我的角色却发生了互换。自我了结的确是一种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可也正如阿迪所说,也是最胆小的一种。
“我相信你仍有很多事还没完成,而且必须要完成。”隔了许久,阿迪又说。
是啊,我还有很多事没完成。单从藤原来说,我要替他完成的事就不止一件,我要替他回母亲的故乡,替他把那串手链埋葬在母亲故土,替他去东京看望那个女孩……对于我来说,可能经历过这一切后本应更珍惜生活。
我将枪收到包里,和阿迪紧紧相拥。
我知道好多话需要自己亲自去对小白和大熊父母说,也需要亲自去把那份抚恤金带给黎一凡的母亲和妹妹,这是我作为一名组长的职责所在。
“我们走,回国。”阿迪说。
“走,回国。”我拍着他的肩膀,再次看向天空。
虽然又有乌云在堆积,可并没有之前那样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