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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总是令人难堪的(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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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渡云攥紧了袋子,闷闷的应了。

卫亦舒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你来找我,抱歉。”

这样一个孩子,还是身份这样敏感的孩子,在江全必定是吃了许多的苦头。

她有心想要保全他,叫人将他安顿好,便去书房寻袁从简。

今日是袁夫人的寿辰,往来宾客极多,袁从简难得有这样忙得没有丝毫空闲的时候,匆匆过来时,她正在小书房里看窗外的风景。

他难得有这样被酒气熏染的时候,衣衫不算整洁,见到她,他先笑了,“阿姊如果不急,我更衣后再来。”

卫亦舒摇摇头,“不必这样麻烦,我有事想要请你帮忙。”

袁从简便也不再坚持,与她一同坐下后便主动问起了梁渡云的事。

“他在江全寻了一年多,又在袁家门口等了三个多月,他又不肯报上家门,所以就没有报上来。”

他解释得清楚,卫亦舒也没有丝毫隐瞒的意思。

“昔日我被沈素洁所困,照顾我的是梁成碧,其祖父是先太医院令,后来被降罪流放西北,今日的少年是梁成碧的弟弟。”

袁从简沉吟片刻,方才道“我知道了,阿姊放心。”

说着就要离开,卫亦舒拉住他的衣袖,恳切道“我知道他身份敏感,只要送他平安回到西北就好。”

袁从简见她言语间有歉疚之心,下意识安抚道“你放心,我会秘密派人送他去,不会叫人察觉。”

卫亦舒见他并无深究的意思,心中安定了些,松手的刹那被他握住了。

“我只将他送到临盏,距离西北不过三日的路程,你放心。”

卫亦舒舒了口气,极认真的感谢他,“多谢你。”

袁从简轻轻笑了笑,极自然的安抚她“你我之间,不必这样客气。”

即便是这样说了,袁从简还是叫人将他留住了。

梁渡云在一处院子里住了两日,实在是等不了,便想去要个说法,可门一打开,外头的两个守卫便将他堵了回去。

“郎君且等等,大郎近日事务繁忙,不便见你。”

他解释得客气,梁渡云却不肯听,冷硬道“我本来也没有想见他。”

袁氏不是普通士族,不然他不至于在这边等了一年之久还见不到人,何况他也早就把袁家这位大郎的盛名了解清楚了,再怎么蠢笨,也知道他不会是一个谁都见的人物。

如此搪塞,不过是想把他盘查清楚而已。

守卫并没有生气,只是无声的催促着他进去。

梁渡云见他们不松口,便索性把门用力一关,进了房内。

等到他从院墙上跳下来时,抬起头正看见袁从简在树下看着。

梁渡云拍了拍身上的灰,正了正衣,方才道“我要走了。”

袁从简没有说话,就近捡了一块被擦干净的石阶坐着,他生得儒雅随和,这样温和的看着他,没有半点世家子的高傲。

梁渡云被迫到了他跟前,却是一声不吭。

“此去西北,山高路远,她不放心你一个人,我叫人送你过去。”

梁渡云本以为他会再盘问一次,听到他的话,先是诧异,而后便是迅速拱手道谢,准备离开。

袁从简却道“你认得卢家二郎,却不认得我么?”

梁渡云心中一凛,抿紧了唇不肯开口。

袁从简心中了然,“我并没有诘问你的意思,我不欲过问你的私事,只是你见过她,该知道她并不是什么康健之躯,你阿姊的事,我并不想让她知道。”

提到梁成碧,梁渡云的情绪几乎瞬间就紧绷起来,定定的看着他。

袁从简轻叹,“你如果想为先祖父洗冤,我可以帮你。”

梁渡云蘧然抬起眼看向他,袁从简将一张纸递给他,“宫中每年会有针生大考,我可以举荐你入宫参考。”

“太后初入宫廷时,正是你祖父侍奉左右,若是太后开口,圣人也许会重审冤案。”

这不过是袁从简许给他的无望的假象。

圣人要维护天家颜面,那一场逼奸臣妇的秘事必定要永远死在当年。

梁渡云不是不知道,可这么多年,祖父含冤而死,父母终生不敢回乡祭拜先人,阿姊舍弃祖训,做了沈素洁跟前害人的毒医,拼尽一身性命相搏,无非为了清白两个字。

而现在,他孑然一身,什么都没有了。

“我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不会提起旧事。”

袁从简莞尔,像是肯定,又像是赞许他的选择,将文书递给一旁的人,“我送你去京安,人事物都已准备妥当。”

梁渡云忽然就想起阿姊,想起她那时匆匆忙忙将信给他时的解脱。

他一声不吭的转头离开,袁从简也顺势起身回去。

待到他上了马车后,梁渡云将信递到了窗边,“这一封才是阿姊要给她的信。”

他在江全盘旋许久,避开袁从简,只为碰上卢文昭,却到底没有真的把信给她。

是为了引起袁从简的注意,还是提防她身边的人,他自己都已经辨不清了。

卢文昭依旧等着他,吃着茶水正翻看一本旧卷。

见他来了,心中了然,感慨之际,也还是开口了,“我以为你会告诉卫阿姊事实。”

若是就事论事,一个逆党梁成碧与一个婢女的死活是惊扰不了袁从简的,更犯不上他亲自前去与身份低微的梁渡云商量。

遑论是一件做了全然没有好处只会让自己陷入到尴尬之中的恶事。

“二郎,此去珍重。”

他不欲细谈,卢文昭也不再提及。

“现下也只有大兄会为我送行了。”

袁从简只是拍拍他的肩,没有再说话。

袁从简送他去十里亭,卢文昭只带了两件衣物并一把佩剑,等到袁从简为他斟酒时,卢文昭才道“大兄,裴静朝受刑时说过,沈素洁还有血脉在世。”

可他们上上下下盘查过,除了卫阿姊,沈素洁身边并没有其他人了。

袁从简只是将酒递给他,并没有说话。

卢文昭苶然想到梁渡云。

“大兄珍重。”

袁从简等到他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了,才慢慢转身往回走着。

官路蜿蜒深邃,丛深林密,幽静死寂中,车轮乍然止住,他将袖中的信拿出来,细细看过,然后取了火折子一点一点烧了个干净。

直到看到信只剩些灰烬,才说了声走。

卫亦舒看了信,上面只说了自己与团圆回家乡的事。

她看了又看,袁从简回来时,她还拿着信望着窗外出神。

“母亲说要见见我们。”

卫亦舒将信收好,起身道“走吧。”

白日里袁从简忙了一天,几乎没有空闲的时候,现下难得抽出空来。

马车行的不快,袁从简休憩之余,主动说起了袁从管的婚事。

她以为袁从管会与卢家或是柳家结亲,从没想过她会入宫为后。

“从管知道么?”

“旨意今天才到,她现下在父亲那里受训。”

卫亦舒心里才吐出的那口气好像又被硬生生堵了回去。

到了前院会客的地方,宾客大多散了,只有卢家与柳家的几个女眷还在陪袁夫人说话。

卫亦舒与袁从简一进去,众人的视线便跟了过来。

卫亦舒对上两个女孩子好奇的目光,只微微点了点头,对方却并不接茬,只移开了视线。

卢家娘子一时有些不大自在,轻咳了一声,两个女孩儿这才不情不愿的向她行礼。

卫亦舒便也只是淡淡应了。

袁夫人本就碍着情面不得不应付,现下见她们沉不住气,这才冷淡下来。

“大郎新妇哪样都极好,身边确实冷清了些,我听说新妇家中还有两个阿弟呢。”

开口的并不是卢家的当家娘子,只是辈分大些,硬是跟着挤进来的。

她不光自己进来了,还特意带着两个女儿,心思是个人都瞧得出来。

卫亦舒垂下眼帘,端了茶盏品着,一时把她撂在那儿,妇人便有些尴尬,只把眼往袁夫人脸上看。

袁夫人也只当没听见,侧头与一旁陪坐的卢家娘子说起了卢文昭的事。

晾得差不多了,卫亦舒才看向她,“我阿弟的婚事都由族老决定,我不敢擅专。”

妇人连忙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卫亦舒微微诧异道“那您的意思是?”

妇人见袁夫人不开口,卫亦舒又故意曲解,这话如何都是不能再挑明了的,便只好转口道“她们年轻活泼,陪着你解解闷也是好的。”

话说到这里,卢家娘子才说了些圆场的话,虽然说着让两个女孩给她当义妹,留着解闷儿,到底是没真打算把人送过来。

卫亦舒看向袁从简,他只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只等她看过去的时候,才多了些许笑意。

她坐了半个时辰,就有些头疼了,袁夫人一看袁从简的眼睛落在她身上,还有什么不肯,即刻就催促着袁从简带新妇去侧院陪客人。

等他们走了,卢家娘子才笑道“新妇很得宜,我家里有个医师,是位妇科圣手,不如请她替新妇瞧一瞧?”

他们在里面谈着,卫亦舒却是认真思忖着。

“我不知道袁氏纳妾的章程,今日推辞了,会不会给你添麻烦?”

袁从简脚步微顿,卫亦舒便停下来仰头看他。

他鲜少在她面前露出这样认真与疑惑的神情。

“你不是已经拒绝了吗?”

“我想着母亲不便拒绝,况且,她们二人实在不是有礼的人。”

公共场合,无缘无故对她抱有敌意,她没有脑子也知道缘由。

这样的人,她实在没有继续接触的必要。

袁从简叹了口气。

“从管等我们很久了。”

他以为她应当是明白的。

他说完就走,卫亦舒不得不跟上他,袁从管在侧院待客,那里都是卢家柳家的年轻人,还未到门口,她就先听到里头欢呼喝彩的声音。

袁从管正在教从筠投壶,弯着腰教得极认真。

卫亦舒还看见了昔日邀请她的卢女郎。

卢女郎见她来了,便极热情的邀请她过去,顺便把袁从简催促走“大兄,我阿兄等你很久了。”

外院是主事大人们议事的地方,侧院就随意得多,投壶的投壶,行酒令的行酒令,算得上热闹了。

卫亦舒被卢女郎拉着去了袁从管那里,将从筠交给了一旁的人。

到了茶室,卢女郎才道“我等了你好久,从管还嫌我烦呢。”

卫亦舒与她只见过一次,实在不知道她的热情来自于哪里。

卢女郎笑了笑,“我最看不起我那二叔母,目光短浅,粗鄙无礼,连带着教出来的女儿也是不招人喜欢的。”

卫亦舒一时接不了话,卢女郎这下倒是察觉了,继续道“次兄的事,姊姊是知道的。”

卢家有四个嫡子,并没有分房,因此她几乎是与卢文昭一块长大,对于旁系本来就不大看得上,加上这个二叔母素来谄媚贪财,借着这次卢氏嫡系损失极大,便撺掇着要族老从旁系中挑选子弟过继到四房里。

她上蹿下跳的闹腾,卢家上下也跟着动荡,卢文昭的事,归根结底是有罪于卢氏的,所以旁系便格外卖力的拉踩。

时日久了,嫡系旁系生了不少嫌隙,她倒是从中获益不少,硬是从老太君那里站住了脚,连哄带骗的带着两个庶女要做与袁氏联盟叙旧的过路桥。

卢女郎说得激动,全无半点当日的矜傲,恨不得现在出去对着三个人的面讥讽一番。

“我自然知道次兄有不对,可他本就无心之失,吃尽了苦头,被打得整整两个月起不来床,现下刚好,他就带了两件粗布孝服离家了,难不成要他死在他们面前,他们才肯罢休不成。”

“到底是小门小户出身,只看得到蝇头小利,要我母亲过来给大兄纳妾,亏她好意思。”

卫亦舒叹了口气,看向袁从管,见她神思不属,便也借此打断了卢女郎的抱怨,“从管怎么了?”

卢女郎抱怨了几句,气倒是出了,见她问起从管,便跟着叹了口气,“她自然是为了进宫的事。”

袁从管见她们话头扯到了自己身上,勉力扯了些笑。

卢女郎轻声道“姊姊一直在养病,大抵是不知道的,圣人便要立后选妃。”

“我与从管,还有柳家的妹妹都已经接到了旨意。”

卫亦舒看着她们两人的面色,原本想要宽慰的话也收了回去。

卢女郎倒是极爽快,“天下有些本事的儿郎我都已经见过了,终究是不如圣人。”

她说完,便沉默了。

三个人已经安静下来,卢女郎的声音低了下去,“我去更衣。”

她起身走了,卫亦舒便看向了袁从管。

见她只是看着桌上的茶盏,便伸手握住她的手,“一点法子都没有吗?”

袁从管轻轻摇头,“这是圣人给江全的体面,我不能不去,况且……袁氏需要这份荣宠。”

“嫂嫂,我少时学骑射,大兄也从没有想过让我进宫的。”

“他是大兄,是长兄,是袁氏嫡长子,有他顶着,我才能去骑马打球,才能恣意妄为。”

“可我不能真的叫他一个人撑着袁氏。”

卫亦舒想到公孙卞真的行事,还是添上了一句,“他是一个合格的君王,却并不是个好郎婿。”

哪怕谢常剠那样舍身救他,与他那样情深,他也终究是选择把她架在火上,让流言一次一次的在市井之中传播。

他娶不了她,甚至自己已经把皇后立好了,妃子的名单都送下来了,也不肯给旁人一丝半点亲近她的机会。

袁从管闭上眼,轻轻摇头,“不重要了。”

卫亦舒便不再劝,只问了几句宫中的安排。

卢女郎再回来,已经换过衣裙了,见她们还在说着入宫的事,便也欣然加入了。

言谈间似是对宫中已有向往。

“母亲让我把她们带进去,可我想着,她们终究是被我叔母养坏了,蠢笨不堪,又无姿色,去了宫中,不过是平白添两具尸骨,卫阿姊,我母亲并不是真心想让她们给大兄做妾。”

这话说穿了实在是有些难堪的。

卢女郎再对她们不齿,可是事情已经这样了,实在没有法子。

她抽身出来时,院里来了两个小姑娘,四五岁而已,乖乖巧巧的坐在那里,眼巴巴望着人堆儿里投壶的从筠。

她看着她们看过去的视线,不知她们也瞧见了自己。

两个女孩主打过来乖乖巧巧的行了礼,然后仰着头用着江全话说了句什么。

小孩子口齿不大清晰,又是地地道道的江全口音,她勉强才能听懂阿姊两个字。

她一时猜不出来,当即要叫人过来替她翻译,袁从简却已经过来了,笑盈盈的替她们说了,“她们说在宴席上见过你,叫你阿姊。”

说罢,便弯腰抱起其中一个,笑容温柔和煦,体贴的将她发间的红绳往后拨了拨。

卫亦舒闻言,叫婢女送了一碟小孩子喜欢吃的点心来。

袁从简这才放下孩子,笑吟吟看着她们。

两个女孩子没有之前的自在与主动,拘谨的喊了声大郎,便不敢再说话,只一人拿了一块点心,然后转头走了。

卫亦舒便笑话他,“难得有人不喜欢你。”

袁从简笑了笑,并没有反驳,只说四娘那里有客要见她。

等她走了,他方才敛了笑去了书房。

两个小姑娘也被带到了这里,瑟缩在一个男子怀里,见他进来,男子忙松开手,向他请安。

袁从简弯腰扶了一把,温和道“您不该行这样大的礼。”

男子忙起身,只呐呐的说了句是。

袁从简复又看向两个女孩,正坐于主位上,随即就有人拿了两匣子金玉玩意儿过来,他随意拿了一个递到了两个女孩儿面前“我在前院待客,不知两个小妹来了。”

男子只敢轻轻牵着着两个女孩的手,连声道谢。

袁从简看了他们片刻,方才道“您对冥婚的安排不满?”

男子没有说话,袁从简也不急,就这么等着,倘若卫亦舒见到此时的袁从简,便应该知道真正的袁氏大郎并不是什么温和的人。

哪怕他用着尊称,行动间并无丝毫怠慢,可那样平淡的语气却又明明白白告诉眼前人,他并不在意问题的答案。

“小人并无。”

“您有什么难处么?”

男子抬眸,看了一眼他的脸色,才小心道“她们许久没有见过阿姊,可是冒犯了娘子?”

袁从简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是道“大郎升迁,我还不曾送礼道贺。”

男子下意识去看他的脸色,却见他怡然斟了茶放在茶案上,忙松开手主动上前拿了,却不敢落座,只微微躬着身子,捧着茶站在那儿。

袁从简目光扫向两个女孩儿,见她们怯生生地站在那儿,便不再为难他。

“我还有要事。”

男子连声道“小人告辞。”

等他们出来,男子脸色已然灰白了些,只是紧紧攥着两个女孩儿的手快步往外走。

袁从简今日是实实在在忙得够呛,偌大的袁家几乎走了大半,此刻就索性吃了这杯茶。

“冥婚一事,让她们不必详说。”

他这样安排着,心底里却很明白,这一场婚姻终究是不对等的,也注定无法长远。

她良善太过,年岁不永,对自己无情谊,对两姓无盟誓,承担不了诞下嫡子女的职责,培养不出袁氏想要的子弟,真做袁氏的宗妇既让她痛苦,也让他生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父母亲现下所有的偏袒,都是因为觉得亏欠,因为天家的颜面。

袁氏,连带着他自己,终究会走到舍弃这一步。

这一次宴席挨到最后,卫亦舒将卢女郎安顿下去时,她忽然扒在她肩上,凑到她耳边问了一句“阿姊,我要是早些去找卫二郎,也许我不会进宫了。”

她像是吃醉了,在她怀里撒娇,可卫亦舒却听得极清楚。

卢女郎的确是没有醉的,她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哪怕这样的话不该这个时候说出来,说一个外人听。

可她到底是不甘心与苦闷。

“阿姊,我吃醉了,在说胡话,你别当真。”

卢女郎未必是多喜欢斯越,甚至可能早就忘了他的模样,这句话与其说是告白,更像是对于既定命运的无奈与妥协,对另一种命运的渴望与向往。

只是如此,只能如此。

卫亦舒的身体比她想的还要差,只需要一场雨,一阵风,就足以将她困住。

她如同一根蜡烛,清晰的感知到自己的生机在一点一点耗尽。

袁从简握着她的手,极平静的看着她一遍一遍喊着如意的名字。

这该是他们一早就说定好了的结局,彼此利用,彼此成全。

他松开手,起身离开的时候,被她拉住了衣袖。

“对不起,我误了你……”

她披散着头发,脸色因为发热尚有不正常的红晕,好似浑身的力气都用在了手上,紧紧的,死死的攥紧了他的衣袖。

袁从简握住她的手,欠身托住了她的肩,定定的看着她,直到她自己脱力松开了手,彻底昏睡过去。

“你并没有误我。”

她病一场,好了些的时候外面已经格外暖和了,碧空万里,明净如洗。

她在园子里站着喂半天的鱼,坐在那里,仰头接着暖阳,大片大片的日光落在她脸上,闭上眼还能感受到丝丝清香。

到午时,她就和刚回来的袁从简碰上了。

他显然是才下公,身上官服未换,见她笑盈盈站在那里等他,便也停住了,笑道“你难得这样开怀。”

卫亦舒上下打量他,称赞道“原来她们说的是真的。”

袁从简不解,却也没有再问,只伸手扶她。

卫亦舒主动请他,“袁从简,你明日有空吗?我烹茶,请你喝。”

袁从简生了几分欢喜,自然道“我明日休沐,一定沐浴更衣再来喝你的茶。”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

卫亦舒看着他换了新衣新冠,簪花配扇的时候,很是惊讶了一番。

却还是请他入座。

小炉中的热水翻滚着,雾气蒸腾,茶香氤氲间,袁从简忽然欠身,将一支花簪在她的发间。

卫亦舒伸手摸了摸花,赞叹道“我很久没有簪花了。”

袁从简并没有接下她的感慨。

卫亦舒却已经低头注水了。

时机好似总是不对。

他这样想。

他希望她开怀些,她也如他的愿,请他喝茶,请他同去打猎,和他一起打了一场蹴鞠赛。

“可惜,没有拿到彩头。”

今日场上的多是年轻夫妇,比起卫亦舒的生疏,他们大多配合默契。

袁从简防不胜防之余,还要提防她摔下马。

一场赛事下来,他的衣衫湿了大半。

卫亦舒将帕子丢给他擦脸,一面惋惜着今日的彩头。

彩头不大,是一柄湘妃竹骨扇,只是上面有某位大师的手笔。

名字卫亦舒是不记得了。

但不妨碍她惦记着。

袁从简回去洗漱过,然后拿了一匣子扇子去了内室。

卫亦舒把玩着扇子叹气,“袁从简,这不一样的。”

袁从简弯腰拿了一把,比起莹润的扇骨,他的手好似更引人注目些。

他正欲说什么,她就先开口了。

“我想见一见斯越,袁从简,我想回宛南了。”

她以为自己足够坦荡胆大,可是再次面临死亡的时候,仍然抛却不了私心。

袁从简心里生出不安来,卫亦舒却将扇子放进了匣子里。

“袁从简,我要死了,对吗?”

她的眸光亮得吓人,容颜盛到极致。

此刻这样笑盈盈的看着他,他却好似兜头淋了一盆冷水,浑身发着寒。

他敛了笑,很认真的握住她的手,极力安抚着,“医师说你很好,假以时日,必定会康健的。”

卫亦舒释然道“从简,我知道你很聪明,沈素洁告诉你的,不只是从筹从策的尸身,我知道。”

袁从简的心性坚韧,哪怕一时失意痛苦,也不会真的信服沈素洁的所有话。

公孙卞真不是所谓的仁君,更没有宽宏大量到什么都能宽容的地步,况且,她本来就不算无辜。

偏偏她活下来了,还顺顺利利嫁到了袁氏。

袁从简沉默着。

卫亦舒将袖中的一块残缺的玉佩放在他的手中。

“从简,你尽力将卫家拖出来了,我很感激你。”

她的身体衰败的速度太快了,快到让她不得不去深究。

袁从简细致机敏,所有的话,所有的事,所有的情绪都在行动前在心中思忖过。

他的确不喜说谎,外表的温润与行事的妥当不会生出丝毫怀疑,所以连她也毫不设防的信任他。

“我父亲向圣人献上火器图纸,这张图纸被圣人交由南安郡王府公孙三郎受命督办,沈素洁虽然有所察觉,却并不知内情。”

“彼时圣人感激父亲,暗令郡王做出青睐之态,便于重新启用他。”

可是公孙卞真这样想了,卫朝安却并不愿意,直至袁清素再三劝说,终究无法改变卫朝安的心意,不得已,只能用着并不完美的火器图纸。

“叔父从来不是圣人的重臣,而是东宫的心腹。”

所以明明百里家举荐过卫家,却在血洗京安陇西时并没有受到牵连。

袁从简想要开口,却只能就这样看着她平和的面容。

“燕王有许多部下被俘,他们不会没有提及天命之女的事,圣人也并不是不知情,只是想让你将卫家的秘密找出来。”

卫亦舒从来没有轻视过这个时代里任何一个人,所以即便真的将一切看透之后,反而是轻松的。

“卫家没有秘密,有秘密的是卫朝安,是我。”

袁从简眸光微暗,那些被他刻意忽视的丝丝缕缕的后悔与歉疚在这一刻得以短暂的喘息。

他深知,他有愧于她,不止开始于那一场利用,也并不止于当下坦白的内情。

卫亦舒垂下眼帘,温声道“我告诉你,是为了斯渺的性命,为了斯越,也是为了解脱我自己。”

“卫朝安以身入局,只是殉道而已。”

“包括你的父亲,他也并不了解我父亲卫朝安,这世间,没有人会理解他。”

卫朝安想要以一己之力推动历史的进度,必定要付出代价,他自己的性命,卫家上下的性命,这乱世下每一条被牵连的性命都是他殉道的踏脚石。

“你早就预料到今日,圣人的威胁从不只是燕王,皇室操戈,内乱不休,你亲手带领袁氏卢氏柳氏蚕食皇权,让圣人再也不能脱离世家的控制。”

“偏偏圣人又是这样一个隐忍狠辣的君王,十年后,二十年后,他终归会将那些无力抗衡的世家重新清洗。”

袁从简不能不带着江全士族逼近皇权,公孙卞真打压陇西襄武的手段狠辣无情,他们想要长久,必须让圣人,让天子,让这个时代的统治者无法脱离他们。

袁清素可以是东宫太子的心腹,袁从简也可以是东宫太子的心腹。

但不会一直是。

“圣人如今的威胁,是你们。”

这一场君臣共进退的大戏在数年间的谋划之下达到了高潮。

袁从简真正的做到了位极人臣的极权极贵的位置。

哪怕他连刺史长官都不是,可这并不是他不能,而是暂时的谦逊退避而已。

卢氏本就有式微之势,嫡系子弟虽然不算多么愚笨,却并没有再领着卢氏走向辉煌的能力。

等到卢国公一去,又有谁再来当第二个卢国公呢。

所以整个江全,都将目光放在了袁从简身上,哪怕一时折损了嫡系也是值得的。

“江全的荣宠,可复三代。”

三代,足以他们培养出下一个袁从简,周而复始,直至他们可以左右皇权,让这遮天蔽日的皇权之上长出属于江全的枝叶。

沈素洁不是一个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良善之人,他有着极大的野心与极强的洞察力。

一夕败落固然痛苦,可他也会像如今的她一样,将每一件事无数次的在脑中回顾。

他与袁从简棋逢对手,至死方休,区区两具尸身不足以让袁从简为他求死。

“这才是你肯让我见他的,真正原因。”

哪怕直至此时此刻,一切被遮掩在平和之下的龌龊被揭开,她也没有半分动容。

袁从简怃然生出一股怅惘与解脱,他将玉佩放置在掌心,细细看着,好似能从它残缺的痕迹中窥探到当初这块玉佩的轨迹。

它被佩戴在谁的身上,又是如何随他征战,如何替主人挡住一箭,或是一枪,一击,又如何随着主人躺在尘土之中,吞咽着主人的血液。

“这是我送给二郎的金蝉佩。”

卫亦舒没有说话。

一切被突然挑破,场面无疑是难堪的。

他们都无力再维持合作互惠的关系。

袁从简却将玉佩重新放回她手中,“阿姊继续拿着它,让从简自愧一生罢。”

“我确实有意与你结为夫妻,有意让你去见沈素洁。”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心绪坦白的人,她也从不是他的良配。

他自谦又自负,年少时事事都要争头名,事实亦是如此。

偏偏今日却只将心神托付在了她的言语之上,独独没有想过未得头名。

可这份私心,也只能止步于此。

她将一切坦白,是给他们二人一个算得上体面的结局。

他们彼此欣赏,理解,互相成全,是朋友,是夫妻,给予过对方便宜,也曾体谅对方的艰难与不易。

所以到今日,他们也这样愿意坦诚的给彼此一个体面。

“初时,父亲与卫家定下婚约,听闻卫氏两子品行不端,兄弟阋墙,内斗不休,本意退婚,彼时我少年意气,不愿与庸妇结为夫妻,以婚约已告苍天,不宜更改为由,才留下了这一桩婚事。”

所以这一桩婚事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一个卫家人知晓,所以袁清素才会在见过卫斯渺和卫斯越之后才决定请她去袁家。

“燕王兵败,沈素洁本可以在许州就死。”

袁从简与他,称得上一句宿敌。他足够了解沈素洁,本不欲前往许州,偏偏沈素洁没有自戕,反而修书一封邀他相见。

“他与我闲话十余场战役,只说自己不受天命眷顾。”

成王败寇,从来如此,日薄西山时话尽遗憾与不甘,怨天命不公,怨诸神不佑。

他一面疑惑沈素洁这样优柔寡断,一面疑心他是否另有筹谋。

可沈素洁好似真的只是想要告诉他这些,直至圣人命他娶卫氏女为妻,暗探卫家隐秘,他才知道沈素洁早就算到了这一步。

一个卫朝安,仅仅是一个卫朝安而已。

至此,所有的线都被理清了,可即便是袁从简,也只能被卫朝安推着往前走,从忠贞走向背弃,从光明磊落走向机关算尽,从袁从简走向袁氏大郎。

袁从简本不想就这样把一切都说尽了,他看着她挣扎,看着她一步一步被卫朝安这个亲生父亲送进这场杀戮之中,在她相托之际,一面掐住了她的脖子,一面请求她有望生之心。

真相与人性总是残酷到令人难堪与可怜。

卫亦舒静静看着他,外面灯火已经尽数熄了,三更已过,万籁俱寂,夜色之中,她第一次这样审视着他。

袁从简背过身,行至窗下,手轻轻一推,外面的枝叶便钻了进来。

“卫亦舒,是我对不住你。”

他从前只以为她以长辈自居,以示威严,时日久了,他才发觉她似乎总是如此,哪怕是病梦中,她喊的,也依旧是卫斯越。

卫亦舒没有回答,他也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好似如此,就能将过去的一切停在这里。

“所以你要如何对圣人交待呢?”

卫朝安已死,一切疑团与秘密也只能这样。

袁从简微微侧头,烛火昏暗,他的神情也不复往日的温和。

“我会想办法。”

他想留她,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私心。

他也不准备让她察觉这点微末的私心,她已经看尽了他的卑劣,这一点私情,只会让她生出不必要的悲悯。

她想要将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可身体并没有给她继续说下去的机会。

公孙卞真的药早已入了她的肺腑,伤及心脉,坚持到此刻,已经是用尽了她的心力。

袁从简拿了药递到她嘴边,轻声道“我会想办法。”

他像是在替自己弥补,又像是在替她遮掩,哪怕明知她身上谜团重重,也仍然暂且放纵自己的掩耳盗铃。

毒性一发,她又整夜整夜的困在噩梦中,有时惊醒,她才发觉自己又熬过了一日。

她倚在袁从简怀里,低头看着医师给她放血,殷红的血就这么与清水混在一起,她看得入神,袁从简伸手捂住她的双眼,轻声道“阿姊,再等等。”

换血并没有让她得到解脱,反而加深了她的痛楚,袁从简抱着她,像是哄着她,又像是哄着自己“这一次就好了。”

卫亦舒浑身都像是被刀一刀一刀的割过。

“袁从简,没有办法了。”

袁从简只当没有听见,拿了糖水喂给她,“松茂明日就到了。”

他知道她为卫斯渺铺的路,也放任卫斯越离开卫家,所以才这样坦然,明知他从始至终都在哄骗她,她也不会放在心上半点。

她一惯良善,自知将死,更不愿提及丝毫恩怨。

哪怕明知世道浑浊不堪,也不愿屈身掬水,她成全自己,安顿好一切,既慷慨向死,也吝啬到不愿给旁人丁点希望。

有时他也会想,卫氏那样的不堪,竟也养出了一个卫亦舒。

卫亦舒缓了许久,才听懂这句话,她勉力抬起头看向他,哑声道“多谢你。”

袁从简将安置在床上,轻声安抚着,直至她彻底昏睡过去。

等到了外间,医师才敢开口,“这已经是最后的办法了,倘若这也不成,恐怕……”

谁都知道,不是倘若,是已经不成了。

她发觉得太晚,袁从简也心软得太迟,她只会在这一步发觉,他也只能在这一步心软。

袁从简不答,转而说起了换血的事,“只要最干净的血。”

医师见他这样执着,不便忤逆,只好道“现下都是年轻的青衣奴的血,只是还不算管用,若是再年轻些,可能会有些效果。”

袁从简微微垂着眼帘,冷淡道“比如?”

“郎君可许以重金,在民间筛选健康的幼童。”

这并不合人道,乃是悖逆之举,医师原本就并不是真的想要做出这样有损阴德的事,只是这么耗下去,不过是白白拖延而已。

袁从简并未答话,院内的汤药苦味像是总也散不干净,连带着拂过的风也泛着苦。

“可。”

医师诧异之际,袁从简已然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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