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廿四桥畔月(1 / 2)
一路且行且停且沉吟,四野清寂无声,夜中料峭的春风倒吹得他颇有些清醒了。一座小桥儿立在眼前,湛若水暗道:原来到了廿四桥畔。揣着重重心事拾步上桥,他暗自嘲道:湛若水啊湛若水,你有太多的放不下、忘不了,你自谓坦然生死,不过是执念生死,你自以为看透人情,勘破世事,痛苦却是世间最甚。
一轮素月沉溺水中,烟波渺,清影寒。湛若水忖道:月是故乡明,然则费尽辛苦返回故土,依旧无我立锥之地。恨只恨我入世太深,便是二十年放逐,依然难逃尘世恩怨纠缠。
湛若水深深地叹着气,栏杆都拍遍,郁气难消。恍惚间,桥对面有人缓缓而来,且行且住,湛若水奇道:此时此地,竟还有人与我一般郁怀难遣?越行越近,借着目力精锐,湛若水认出那人。
“云姑娘?”他脱口而出,声音中有着藏不住的惊喜:“是你么?”
“湛相公?”来人正是云未杳。
“是我!”湛若水惊喜道:“不想在此遇见你!”
“是啊。”云未杳有轻轻叹息声。
走得近了,一股淡淡的药香钻入鼻中,湛若水深深地嗅着。
“姑娘为何会在此地?”
“相公为何会在此地?”
不知隔了多久,两人同时开口相询,愣了愣又道:
“你来此作甚?”
“你来此作甚?”
又是异口同声,湛若水与云未杳相视而笑。无形之中,彼此的距离近了些。
湛若水道:“想一些人,一些事罢了。你呢?”
“扬州廿四桥,天下闻名,只白天喧嚣,便趁着晚上来走走。”
“姑娘虽游走红尘,却似方外之人,我等凡夫俗子,终是不及。”湛若水感叹。他原想云未杳也有烦扰苦闷,才会深夜一人独自清静,哪知理由竟是这般轻巧。
“相公过誉。我也忧患常生,不过……”云未杳顿了顿,才道:“于去者不记不忆,于来者不思不想罢了。”
湛若水兀自出神,不想云未杳也在看他。她从未见过一个身中剧毒之人能坦然生死。人不都是想要活下去的么?何况,死毫无意义。
“不记不忆,不思不想?”湛若水不觉重复道,凄然而笑:莫非,我记得太多,想得太多?
“人生而一世,许多事情,本不必执着。”云未杳望着波心明月,淡淡颂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湛若水右手缓缓平伸出去,掌心向上,紧紧攥着,再紧紧攥着,似要抓住什么,良久展开,空空如也。红尘来去一场空。这个道理,他一直都懂。经历了那许多苦难,他甚至比许多上了年纪的智慧长者还看得透彻,只是越看得透彻,便越是痛苦。
湛若水偏转头,略略有些困惑地看向云未杳:我大约与她一般,是将世情看透,将世事勘破,何以她逍遥游世,而我却还是有无尽的烦恼与痛苦?
湛若水借着月光,细细打量云未杳,依然一袭玄色长袍,宽大肥厚,衬得肩如刀削。披散的头发水润光滑,在月光下泛着莹莹的光泽。那双眸子,明若秋水,清寒而澄澈,眉目间似有股清气,就那般缓缓地散逸开来。这样的疏淡从容,是他苦苦追寻二十年而从未得到的。
蓦地,湛若水豁然开朗:原来,她不仅是看透,更是看淡,而我,看透却看不淡。他身负血海深仇,又受剧毒折磨,自诩看透世情,实则还是钻了牛角尖。湛若水本是绝顶聪明之人,如今有云未杳在侧映照,立时想明白了郁结二十年的心结所在。心结得解,湛若水顿觉松快,浅浅笑轻轻道:“便是立时死了,也应无憾吧?”
云未杳不知他何以猝然说及生死,只淡淡一笑,轻声问道:“死?究竟有何意思?”
湛若水轻声道:“死是解脱。”
云未杳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道:“死不是解脱。”声音不觉高了许多。自相识以来,湛若水看到的云未杳,皆是成竹在胸,不急不徐的模样,现下竟薄有急厉之色,不免心中诧异。
或许是察觉到自己微有失态,云未杳别开脸去,冷声道:“死不是解脱。何况……” 她放缓声音,喟叹道:“何况相公想死却不敢死,何不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