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君是天上明月,坐客暂过人间(7)(1 / 2)
这几日蝴蝶谷里一片哀伤气氛,秦书生已经接连几日断断续续地昏迷,躺在他漏风的榻上,一动不能动,时常认不出人,那日晚上开始,无法再进食了。
秦书生知道自己要不行了,早早发了声明,让灵岳接任了教主的位子。清醒的时候,他便开始交代后事,对众人说,“哎,我其实不担心后事,你们一定让我走得风光,神农教你们一定治理得好,无影门也不用我担心,咳,许是我没用了,天爷叫我回去。”
灵岳和陈错却看得到,秦书生心里有深深的遗憾,他们不想让他带着遗憾走。
三月初五,一个陌生的和尚跑到了蝴蝶谷,经与众人反复确认,终于确认了,这人是华成峰。成峰的脸和身材如今虽然变了形,但是到了蝴蝶谷,他的声音和眼神一下子就变回来了,扑在秦书生榻前,与他细细地讲一路上的经历,秦书生听得泪水涟涟。说到最后逃脱之险,成峰说,“好险回不来,要死在那灰狼群的尖牙下,估计只剩一堆白骨,但突然出现一个神秘人,挟持了阿骨打,才让我们得以逃脱,却不知那人是谁。”
灵岳问,“那人什么样子?”
“五十几岁的老汉,他一只手只有手掌,没有手指,另一只握剑的手,也只有三根手指。”成峰回忆着。
灵岳忽然流下眼泪来,吸了两下鼻子,“老不死的,这次估计完蛋了。”
成峰说,“你认识他?”
灵岳低着头,一脸懊丧,知他这次插翅难逃了,“是我那回人师父,第三庄那次,他也在,只不过你走得急,没见到,就是被夏弦月割去了七根手指。”
成峰讶异,“那年在汴梁,你不是说他死了吗?死在高昌死牢。”
灵岳那手背擦擦下巴上的泪水,“哎!对不住,成峰,那年为了让你杀霍义王,没跟你说实话,他没死,你帮他报了仇,不白帮,他这次救了你们性命,算还了。”
成峰点头,“恐怕凶多吉少。”
灵岳说,“死定了。”
成峰又说,“这一番与他们交手,才知道当年的通天塔为何那么难对付,他们里面有许多金兵,被贺雀秘密调遣到中原,训练有素,杀人如麻,替容寿做事只是掩护,实质是被贺雀控制。”
众人沉默了一阵,秦书生问成峰,“施偌怎么不和你一起回来?我恐怕大限就在这几日了,想……再看他一眼呢……”
听的人眼睛都酸,成峰也哭咧咧,“哪知道你这样……他说还有几件事,办完了马上回来。”秦书生摸着华成峰的脸,“成峰受苦了,为了我们,为了施偌,付出这样大的代价,欧阳掌门知道,该怪我们了!”
“她不会,青鸟深明大义,这脸上和胸膛,都是她亲手动的刀,我怕回不来,曾与她诀别过,哪知上天有眼,大仇得报,还活着。”
“辛苦成峰再陪我几日,我走后,不必守灵,不必等下葬,赶紧就回去找青鸟,别让她等久了。”华成峰听了,搓手抹眼泪。
秦书生又对灵岳说,“灵岳啊,哥哥怕等不到他回来,有一件事求你,灵岳一定要答应我。”
灵岳憋了憋嘴,“不应,你自己活着管他吧,我不管。”
“好妹妹,求你了,等他回来,你原谅他,好不好?”
灵岳眼圈里涌上来两汪涟漪,“你死了我就不原谅他,你活着,我考虑一下。”
“大哥的遗愿,你都不能成全么?别像个小孩子,我这样还怎可能好。”秦书生反复哀求。
陈错用力戳了戳灵岳的肩膀,低低说,“快应!”
灵岳翻了翻眼睛,“好吧,应你,原谅他。”又低声对陈错嘟囔一句,“只是答应他原谅他,可没说什么时候原谅他。”
陈错轻声回,“随你。”
第二日,如瓶回来了,带着他的新婚妻子,周华宁。秦书生又是一场痛哭,边哭边笑。
三月初七,如瓶手下传来消息,何令君和费连河接连暴毙。
三月初九,又有消息来,容寿遇刺身亡。
三月初十,秦书生的状态明显不好,叫了许久,都不清醒。直到外面传来了喊声,说防如城来了,秦书生好像听见了那喊声,轰的一声从榻上坐了起来,抬脚就下榻,跑了两步,摔倒在陈错身上。
此时防如城也进了屋,呼通一声跪倒在秦书生面前,抱住他那彼时已经十分瘦弱的大哥,哭着喊了一句,“大哥!我来晚了!大哥原谅我!”
秦书生哭得像个泪人,“你来了就好,我哪里责怪过你呢!倒是大哥不好,如今要走了,想求如城一句谅解,不知如城……”
防如城一向黑着的脸,仿佛大河决堤般水光泛滥,“我也不曾怪过大哥啊——是兄弟的错!白白耽误了那些好时光,是我对不起大哥——”
俩人抱头痛哭,哭了许久,又同陈错一起,将秦书生搀回到榻上,两人握着手,哭着聊了两个时辰,直到秦书生又开始不认人。
那天晚上,秦书生清醒了一瞬,与众人逐个道别,秦十郎跪在榻角,听着爹说,“从前怎样对我……往后就怎样对阿错,我在天上看着你……功夫不能疏忽,勤学苦练,你师父很快就回来,要考察你用没用功……你这么小,陈教主就让你做了尊主,你要听教主的话,爹只能陪你到这了,往后,靠自己……”
秦十郎只知道磕头,哭,应答,喊爹。
那一日到很晚,秦书生睡着了,众人散去,都觉得这一夜难过。
三月十一日一早,成峰第一个先来,陈错正在门口洗脸,看他模样,好像秦书生又活过了一夜,进去看,秦书生已经醒来,双颊红润,好像反而有些好转。
众人渐次都来了,忍着伤痛,纷纷嘲笑秦书生,“昨日里交代了那么多,原来是诓人的!”秦书生羞赧地笑笑,又与众人顽笑了一日,看样子好像能再撑几天,也许能等到施即休,了却最后的心愿。
三月十二日,早上成峰来的时候,陈错还是在门口洗脸,成峰蹦蹦跳跳,“秦大哥今日如何?我进去看看他!”
陈错突然叫住他,“成峰!”
成峰回头,陈错说,“轻些,他已经去了,别吵醒了他。”
成峰一下子愣在了那门口,泪流满面。
昨夜,秦书生死死拉住陈错的手,哭着说,“……唯独对不起你,唯有一个遗憾,就是没能陪你到老,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别念我,来世有缘,我们再相认。”
陈错没哭,轻声应,“好,你放心去,慢慢走,等我。”
“你不要随我去,若我在底下见到你……会和你生气……来世不与你相认……”
陈错笑笑,“好,都随你心意。”
秦书生在一盏红烛中,静静地盯了陈错许久,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握住的手一点点松下去,身体开始寒凉。
陈错没有告诉任何人,爬上矮榻,依偎在那人身边,陪了他最后一夜。
按着秦书生生前的嘱托,不许搭灵棚,怕听见人在他灵前哭,他自己也会哭;活着的时候,都已经道过别了,再没什么可说的,因此也不用送他;除了十郎,不许旁人穿素衣,他只愿意看喜庆的,说在地下看见他们穿素衣,会害怕;墓地他早选好,只要把他装进棺椁,运到墓里,填上土,往后也不用去看他,不用给他烧纸,只想要一壶清酒,留着在地下慢慢品尝。
没有哀乐,众人如同出游一般,那陈错甚至还按照他曾答应过的,仍旧穿着一身红衣,他们把秦书生抬到了蝴蝶谷山花最烂漫的谷底,下了葬,立了一块碑,那碑上没写这里躺着的人是谁,生于何年,死于何日,这一生做过什么事,只有这样一首诗,仿佛用血写就:
君是天上明月,坐客暂过人间;
匆匆四十三载,如今重回仙班。
曾欠情债几本,又负芳心三千;
风流古今独有,侠骨忠义双全。
都陪他喝过最后一壶酒,众人返回,唯有陈错不肯走,跪坐在他墓前,喝了一壶又一壶,众人一路无话,直等到快要出了谷底,才听到身后传来撕心裂肺一声喊,仿佛撕裂了天地一般,那人叫着,“阿秀啊——”
有人想回去看看陈错,都被灵岳拦住,“让他哭一场吧。”
众人默默地又转回来,那一夜好像哭声响彻山谷一整宿。
*******************************
成峰告辞,快马踏上归程,不回襄阳,不去蟒山,直奔少室山而去。
刚到了寺门口,里边已经通报进去,哪想到推开寺门跑出来的,竟然是欧阳青鸟。成峰激动地跑过去,与青鸟紧紧相拥。
成峰伸手,擦去青鸟脸上的眼泪,“你怎么在这!”
青鸟泪眼闪烁,好像从没有这样认真地捧着成峰的那陌生又熟悉的脸,无尽柔情又无尽坚韧地说,“以为你不能回来,我来替你守佛寺,替你重建襄阳歃血盟,替你养大成双和长松。”
说完这话,无法阻止眼泪满面,眼底闪现无尽欣喜和深情,踮起脚尖,对着成峰的嘴唇亲吻过去,成峰这一次没有再撒泼打滚耍混,只顾着也一样深情地亲吻眼前人。
净慧去中九峰之前,留下一封信,说他死之后,请三位师叔伯代管寺内事宜,并教导他指定的下一任掌门,等到下一任掌门长到二十岁,就让他继任,三位叔伯若有更好的人选,也可三人商定更改。
那信上最后给华成峰留了三句话,第一句拜托成峰多多帮助他选定的继任掌门净卓,第二句向成峰道歉没能如承诺的一样把成双抚养成人,第三句告诉成峰他是自己甘愿赴死的,不必为他报仇,并此生能识得成峰,交心挚友,一生无憾。
成峰将那信纸捂在自己脸上,泪水浸透。
成峰单独见过那从前只会捣蛋的小师弟净卓,不知岁月如何雕琢,鬼斧神工,一两年的功夫,竟让他退去了些许顽劣,肩上仿佛长出了重担,日日里安心读经练武,又像一个小小的净慧。
华成雨入了怀信门下,学药学医,法号净宣,见了成峰,低头行礼,也无他话,只说看着成双,倍感亲切。
成峰离开少林寺之前的那晚上,就坐在净慧曾经为他敲了一夜木鱼的蒲团上,为净慧念了一夜的往生咒。
他为了扮做正心法师,曾回过少林寺,好好学了几日的经,那时候净慧已经不在了,成峰好像得了净慧的灵魂,一瞬间大彻大悟,从前怎么都看不懂的经,突然就都懂了,仿佛也明白了净慧日日吃斋念佛,但行好事,普度众生的心境。
和青鸟离开少林寺,抱走了成双,站在门外石阶上,回头朝寺门行礼,哪成想那一年寒风暴雪,被华远行拎着丢进了佛寺,会带来此生这样一段机缘。
两个大人一个小娃没有急着回蟒山,而是往北折返去了宣河黎家,黎老爷子用尽了力气,也终于走到了尽头,老爷子的病十分痛苦,临走几天全身疼痛难耐,骨瘦如柴,但是老爷子走得安详,因为走之前,看见了青萍生下的那个孩子,两岁了,虎头虎脑,逢人就笑,脸上颇有几分青萍旧时模样。
离开宣河后回蟒山,带着长松和成双,再赴襄阳。
清明,祭过了父母双亲,师叔师伯,师兄师弟,和所有在这几年里离世的歃血盟盟众的魂灵,歃血盟的大院里,终于再一次挂上了歃血旗,华盟主广发英雄帖,告诉世人,中原武林不会倒下,不会屈服,哪怕遭遇过绝境,也总有人不会放弃,傲然挺立。
新建的祠堂雄伟大气,庄严肃穆,除了那一排排的灵位,还供奉了一些旁的物件,那一日成峰手里抱着长松,牵着成双,带着两个尚且蒙昧的奶娃娃,一件一件看过去。
魔琴心法魔琴的刀,华远行曾写给他的一叠叠书信,师祖的重剑,净慧的念珠,归云弓,还有一张字迹镌秀的薄纸上写着两句诗【从来高处无迁就,自此人间不留情】,落款秦神秀。
俩小娃什么都不懂,只看着华盟主一样样摸过这些东西,渐渐泪眼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