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繁华梦里旧襄阳(3)(2 / 2)
“那何人懂得?”说着眼望向华成峰。
闻善也望了一眼,“他华成峰也许懂,这我也不清楚。”
赵寻常靠近铁栅栏一步,“华成峰!别装死,起来给我讲讲这琴谱的秘密!”
华成峰一动不动,脸上有一丝诡异的笑,仿佛沉醉在温柔乡中一般,奚先生上前一步,“赵领主,这般复杂的事,靠这药恐怕是问不出来,我给您叫醒他?”
赵寻常点头,奚先生站着铁笼外边,一只手伸进去,几根指尖轻轻搓着,有淡淡的白烟从他指尖散出来,钻进华成峰的肺腑,华成峰顿时觉得痛觉回来了,仿佛全身骨架都散掉,疼得钻心。
眼前的幻相消失了,他看清了这个困住他的牢笼,看见了奚先生和一身破衣烂衫,眼罩兜着左眼的赵寻常,还有一旁的闻善,华成峰想起身和赵寻常说几句话,但是丝毫没有力气,除了痛,和在幻境里那抓不住的一丝怅然若失,他此刻什么都没有。
赵寻常问,“小华盟主,这滋味可还好?”
华成峰只闭了闭眼,嘴里一股血腥味,不抬头,不说话。
赵寻常说,“我想知道琴谱的秘密,还请小华盟主不吝赐教。”
华成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但也没说什么,只专心忍耐着疼痛。
身后突然来人,好像有什么事,先小声报给了金狸,金狸又附耳过来跟赵寻常说话,赵寻常脸色突然就变了,就在他这种变脸一向快的人身上,那表情也太明显了些。
赵寻常哼了一声,“小华盟主就在此仔细想想,我晚上再来问你!”
又叫人把齐闻善那几块裹脚布捡起来去洗,并把齐闻善也关起来,而后带着金狸转身就走,奚先生在一旁一脸错愕,紧追着赵寻常,“领主怎么就走了?万一他跑了怎么办?”
赵寻常并不缓步,朗声道,“奚先生放心吧,便是我自家圣主来了,也逃不出去!”
这铁笼是赵寻常多年呕心沥血之作,一旦铆合,再也无法打开,直等着里面的人死了,骨肉可以拆开拉出来,铁笼便丢到山沟深处去,那也是无法打开的,就像个旱死了的棺材。因此赵寻常能这般放心。
赵寻常一行人骑马往望府里飞奔,路上还仔细叮嘱金狸,“奚先生的药应该是不会出错的,你仔细查一查,华成峰说不定跟咱们身边的人有勾结。”这句话一说完,赵寻常看着金狸的眼神立马变了。
金狸赶紧在马上低头拱手,“领主!属下跟着你这么多年,断不会干这样背主弃义的事情!若有叛徒,我一定亲手把他揪出来!”
赵寻常那狐疑的眼神才收了回去。
望家后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中堂里,望天临的老账房对着空太师椅跪着,望天临在一旁站着,全身颤抖。金狸随侍,赵寻常怒气冲冲坐在椅子上,“望家主,你可是真长本事了!这么大个家业,看家不会看吗?”
望天临哆哆嗦嗦,“赵领主恕罪,望家……望家经商二十几年,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平日里虽也有防范,但是没经历过,毕竟……毕竟放太多人去防守,也是……也是要花很多钱的……”
赵寻常一怒,手掌拍在太师椅扶手上,险些直接拍散架了,“你说!究竟有多少损失?”
望天临弓着背,不敢看赵寻常,“全……全数空了……”
赵寻常再拍一下扶手,轰地站起来,“望家十三座酒楼八家茶肆一日之间被人偷走了全部家当?怕不是你望天临在戏耍我!”
望天临呼通一声跪在地上,“小人哪敢啊!赵领主!小人日日在领主眼皮底下走动,哪敢有一点不轨的心思啊……”
赵寻常一脸怒相,“账房!你来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账房又跪挺了一些,“回领主的话,按规矩各家每个月初五便把上个月的帐和银子送到老爷这里来,昨日各家就把上月的帐都结好了,正月里盈利颇丰,帐和银两都跟往常一样点好了封装入库,就等着今日辰时便在我当阳街总店汇合,一并送过来。几家的掌柜和护卫早早就到我当阳街门口了,我们当阳街的护卫抬箱子的时候,便觉出了不对,我们当场开箱验看,箱子里全都已经空无一物,帐和银子都没了,我原本以为只是我一家出了事,因此并未声张,只是叫了两个有资历的掌柜到密室里商量,谁料还没进去,广智大街的孙掌柜也惊惶地进来,说他们车上驮着的箱子也空啦!我这才意识到可能望氏的店铺都出了问题,赶紧让各家掌柜去查,这一查才发现,十三座酒楼八家茶肆昨日结出来的银子全都不翼而飞了……”老掌柜说完抬袖子擦额角的汗。
赵寻常阴沉个脸,“金狸去查!这么小一个襄阳城,我不信谁有这样的本事,敢在太岁头上动土!”金狸俯首去了,赵寻常又问望天临,“现下能凑到的还有多少银子?”
望天临和老账房对视一眼,两人低声盘算了一下,“许是还有一二百两……”
赵寻常怒拍案几,“一二百两!我这七八百兄弟等着明日放钱,你跟我说只有一二百两!这么多酒楼你跟我说只有一二百两?”
望天临瑟缩着小声答道,“都压在店铺上了,有几间铺子不是我家的地产,是租的,店里存的家禽家畜、海鲜水产等珍贵食材,都拿钱在养着,这二十余家店铺,也有三百仆从伙计,日日里都用钱,还有咱们自酿的酒曲,都得用钱周转……”
赵寻常抄过一个茶碗掷了出去,咣叽一声砸在望天临头上,茶碗里还剩下半碗冷茶,里头的茶叶混着棕褐色的沫子,顺着望天临的脸往下淌,赵寻常声调高亢,“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我不管!你去给我借!你女婿不是也在襄阳有生意吗!再不济你去给我抢!到明天早上,你要是不送两千两到我面前,我让你姓望的留不下一个种!快滚!”
望天临一瞬间只觉得天地不灵,上苍无眼,被老账房拖着,口眼呆滞地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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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到晚,夜里邪风阵阵,水曲舵里不时有守夜的人巡回来去,脚步声遥远而突兀,山谷深处传来异样声响,华成峰还趴在那铁笼子里,仿似瑟瑟发抖,又如埋头哭泣,正有诗云:
风呜咽,兽啼鸣;寒鸦阵阵起,影动人心惊;
三更银钩花满树,八卦炉中炙枭雄;
廿春浮华终将醒,半生苦胆难为情;
咕呱坠地,都愿归途坦荡不坎坷,
死到临头,却道世事薄凉一场空!
所幸白日里的千刀万剐没伤到性命,华成峰试着挪动了一下身体,口里十分干渴。铁笼子不算大,成峰在里面没法躺平,也没法站直。
附近并没有人看守,华成峰就知道不妙,好容易撑着身坐起来了,背靠在铁栅栏上,身上的伤口还在呲着火一样的疼。他慢慢地调动内息,气息运转起来,背心口开始发出一点热乎气,让成峰觉得自己还活着。
垂着的手突然被割了一下,成峰抬起手,破口在食指指背,一行温热血迹。成峰这才注意到,腿边搁着一把刀,他摸到刀柄,用力把刀拎起来,用刀背磕磕铁栅栏,声响沉闷,也就是说成峰不可能通过蛮力来折弯栅栏脱身,世上应没有这般大力之人。
成峰再一处一处望过去,铁笼接缝处十分紧实,想将刀刃塞进去也不可能。
踅摸了一圈,丝毫没有可下手之处,想起身看看头顶铆合之处有无机会可乘,却觉得全身骨架支持不住他站立,又坐在地上蓄力许久,才攀着栅栏缓缓站起,腿有些打晃。
果然,成峰站着得弯着点腰,伸手摸了一下那榫卯连接之处,却突然哗啦一声,铁笼应声打开了,四壁朝着四下倒下去,华成峰后背一瞬间失去了依靠,摔在了地上,他脑子有些懵,赵寻常为何要用这个没用的东西困他半日?
铁栅栏太重,倒地只是发出闷响,甚至没有惊起巡夜人的注意,华成峰跌跌撞撞爬起来,往暗处去了。
逡巡了许久,找到了被关在一个柴房里的齐闻善,门口两个把守的人都在倚着墙壁睡觉,并且永远不会再醒来了。
华成峰撞开门,刀丢在齐闻善脚下,齐闻善惊喜又激动,还带着一丝幽怨,“师父!你怎么才来!”说着背过身用刀割开了捆绑的绳索,一下子扑到了椅门框勉强站立的华成峰身上,将他拦腰抱住,头埋在师父怀里,虽没哭出声,但是成峰觉得胸前的衣衫湿了,伸手摸摸闻善头顶,“闻善,行了,松开吧,师父要被你捏散架了。”
闻善这才松开手,涕中带笑,“师父,今日,咱们可能报点仇了吧!”
“怎么说?”
“今夜这舵里,没有人是咱们的对手,咱们去报仇!”
闻善拉着华成峰,寻到了念奴,此时巡夜人也发现了他们,大叫起来,十分惊讶,但是这些人,没有收到指令,无法自结成阵,没有那阵法,就算有两百人,也无济于事,华成峰受了重伤,齐闻善尽量不让他动手,除非被人逼至眼前,否则华成峰就找地方斜歪地靠着,看着齐闻善舞动着念奴,以一敌众。
这孩子确实勤奋踏实,从去年相见,也就一年时间,进步神速。
齐闻善手起刀落,毫不留情,浑身浴血,正搏击间,从后山里突然闪出火光,火从洼地里点起来的,等到人看见的时候,火势已然很大了,一部分教众去救火,喊声震天。齐闻善回头一看,果然不见了华成峰,齐闻善眼里映着火光,一边砍人,一边朝着火势最大的地方跑过去。
跑了一会便迎着了华成峰,屁股上带着火苗,一步三磕绊,闻善赶紧帮他扑灭,师徒俩并肩站在一处高地,华成峰靠在齐闻善肩膀上借着力,火光中两人的脸亮堂堂的,仿佛有点喜庆。
没有人敢再上前与这师徒俩战斗,火势太大,救也救不下来,有些教众试图从火里抢些东西出来,结果葬身火海。
许多个火人儿在地上翻滚,哭爹的,骂娘的,还有些在睡梦中的,连同房屋草舍一起烧着,都成了供奉火神的薪柴,火势随着风,招摇奋进,华成峰眼角有点痛,他看着那些人痛苦的挣扎,心里并没有快感,就好像看见歃血盟那些忠勇盟众,也曾在那大火里奋力挣扎,向上苍乞求一线生机,不知道赵寻常火烧歃血盟的时候,是否感到快乐呢?
这世间事,冤冤相报,华成峰想不清楚,只觉得心口滋滋地疼,那倒在地上翻来覆去被活活烧死的人何辜?他们究竟做了什么恶?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没参与过华家的惨案,但是歃血盟两百多口又何辜?人们选择了自己的立场,生死爱恨便由不得自己,便要为不是自己的仇恨去战斗,甚至去死,没有人能退出这角斗场,没有人能快意恩仇,都是被裹挟的蝼蚁,你死我活,争那并不存在的荣光。
他华成峰也不能退出,父仇未报,家恨未雪,他手上沾了血,便再也洗不去,要不就再多沾一点,用旁人的血肉筑起一道高墙,护住那些选了他为正道立场的人,那些将生死托付给他的人。要不就彻底洗了手,从此不理江湖事,那江湖中,本就没有一个干净的人,谁身上不背着血债,自己若是要干净,就背弃那些选了他的人,把他们一并推到火坑里去,让敌人高枕无忧,既然弱肉强食是法则,那也只能照着规矩行事,规矩哪管他华成峰愿不愿意,甘心不甘心。
火光把俩人的脸映得红彤彤,华成峰没想到这条路会是这样的,但如今也只能走下去,想着一时出了神,闻善叫他,“师父,走吧,这火且得烧许久呢,消息一会就会传到赵寻常那里,恐有援兵。”
华成峰点头,收回思绪,师徒俩互相搭着肩膀,华成峰瘸着腿,往背着火光的方向而去。
身后突然传来几声巨响,像云朵一样的火团在夜空中炸裂,分外耀眼,不知道赵寻常在地底下埋了什么,一气都化作乌有。
果不其然,赵寻常在半梦间被人吵醒,听着手下人说,水曲舵大火漫天,救不下来,教众死伤大半,侥幸逃生者,正围着望氏大门口跪地哭喊,华成峰和齐闻善下落不明,不知是被烧死了,还是逃走了,赵寻常披散着衣衫,瘫在了床头。
缓了许久,才勉力坐起,一面叫金狸和奚先生,随从回说奚先生今日没住在这里,回自己家去了,已经叫人赶紧去通知,金狸带人往水曲舵去了。赵寻常坐立难安,等天蒙蒙擦亮,来了哭天喊地的望天临。望天临大声嚎着,扑倒在赵寻常脚下,“赵领主现在就把小人拿去杀了吧!没活路了!”
赵寻常厌恶地一脚踢开他,强做冷静地说,“有事说事!”
望天临还是哭着,“掌柜和伙计们听说凑不出两千两就要杀头,纷纷卷了店铺里头剩下的一点银钱,各自跑路啦……抢不到银钱的,把什么值点钱的东西都搬出去了……可是把我姓望的老底都端掉了啊……领主便算杀了我,我也没辙了……”
赵寻常手捂着胸口,眼里冒着火光,俯下身揪住望天临的衣领,咬牙切齿地说,“你当我不敢杀你!两千两,只多不许少!少一个铜子儿,天亮就杀!”
门口又冲进来望天临的夫人,也连忙跪伏在地,“领主大人饶命啊!便是把望家全杀光,也再变不出一两银来,求打人且缓几日,容我夫妻俩再去……求借一番……也许……”
“那还不快去!”赵寻常爆吼一声,“伙计跑了有什么关系?你家里不是还有一大群人闲在家里没事做吗!都给我到铺子里去,叫你儿子媳妇老爹都去给我端盘刷碗!铺子不能停!赚一天的钱,就给我送一天的过来!说旁的都没用,一日见不到钱,我就一日砍你望家一颗头!”
望天临夫妇戚戚挨挨,泪水涟涟,但也只得唯唯点头。
打发了这夫妻俩后,金狸匆匆进来,讲了水曲舵里一片惨状,赵寻常险些背过气去,金狸问外面带着伤求上门来的怎么办,赵寻常说让她捡着有用的留下来,无用的,就地斩杀。
金狸领了命,赵寻常仿佛想与她对视一眼,以确定她眼里的坚信无疑,但是金狸只是深深低着头,并没有与他对视。
物伤其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