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夜雨残灯,歃血为盟(6)(2 / 2)
凤小娘连忙拦着,“老爷慎言。”
灵岳跪得越发规矩,“爹娘这么为女儿劳心劳神,女儿也十分惭愧,不如就把女儿逐出家门,任女儿自生自灭吧。”
茶盏脆响一声碎在凤灵岳膝下,太师爷咆哮的声音又到耳畔,“你想的美!你去了哪里,丢的不是我容家的脸?”凤小娘拿帕子给太师爷擦手,桌上还有一盘刚剥了一半的松子,太师爷不解气,一袖子挥了出去,连皮带籽撒了凤灵岳一身。
凤小娘心里倏地一紧,还好灵岳并未受伤,忙劝,“好了,老爷,改日再议吧,何必发这么大火。”
太师爷气血冲到头顶,伸着手颤颤巍巍地指着凤灵岳,“死你也得给我死在这!哪也不许去,外头嫁不出去,就在家里边,嫁给朱敞!过了年办事!”
凤灵岳猛然抬头,两眼泪珠莹莹,直瞪着容寿,凤小娘也十分错愕看着太师爷。
门口朱敞听见太师这声吼吓得心脏都要停了,转身嚓一声跪在地上,好像自己犯了什么错一般,心底里却被这没来由的气血翻腾得阵阵灼热。
“你瞪着我干什么?”容寿从太师椅上霍地站起朝着灵岳走来,伸手就要去打,凤小娘跪扑在容寿腿边,用尽全身力气拉住容寿,朝着朱敞喊,“你快把灵儿带走!”
朱敞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见凤灵岳自己起了身,身上还在扑簌簌往下掉松子,转身走进了风雪中。
只在屋里待了一会,地上居然积了薄薄一层,雪片很大,晶莹可见六角形状。凤灵岳瞪着眼,雪片落在眼中,冲下一行热泪,朱敞把竖在门口的伞递给跟在凤灵岳身边的丫头,看着两个姑娘离去的背影,目光复杂。转身回了屋里,和凤小娘一起安抚暴怒的太师爷。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第二天一早醒来,议论声布满了整个院子,人人看朱敞的眼神都有点什么,却不知道是什么,那眼神在被朱敞扫回来的时候,赶紧闪避,佯做无辜。连容正言也似笑不笑地对他说,“听说,朱统领要做我的妹婿了,可喜可贺呀。”看着却不像个贺喜的样。
凤灵岳缩在流亭阁里不出来,朱敞日日顶着各种闪烁的目光,不动声色地继续当值,心里却像憋着一团火。
凤小娘来探望灵岳,母女俩泪眼婆娑,凤小娘问,“此番逼退了曲公子,没想到得来这么个结局,为娘也不知做得对还是不对?”
凤灵岳心里明了,曲公子不是无缘无故退亲,除了小娘,不会有别人帮她,“娘做得对,朱大哥他好歹强过一个素昧平生之人。”
“灵儿可是,想好了吗?若想好了,娘明日叫朱敞到我那去关照一下。”若是凤小娘召见了朱敞,那么好事可就确定了。
凤灵岳连忙拦着,“娘不急,没想好呢,再等等吧。”
年关上前院越发繁忙,后院里除了流亭阁,别的地方都很热闹。凤灵岳这一回确实老老实实地呆着,一点幺蛾子都没有,一直到腊八那日,凤小姐早上喝腊八粥,突然发了火,摔了碗筷,丫头们在地上跪着,脸上表情凄惨,心里却十分不忿。
凤灵岳说,“你们就拿这样的东西糊弄我!”
丫头们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小姐这脾气从哪里来?
“这里面还有没脱壳的稻谷,你们是受了谁的指示,想来害死我?”凤灵岳冷冷地说。
丫头们赶紧道歉,说自己没看好,抻着脖往碗里看,也没看到谷壳啊,但是不敢反驳,这位主子寻常不发火,这是头一回,虽然没有打骂,但是看着就吓人。
那天那个不愿意谈八卦的丫头说,“小姐,奴婢叫厨房再做一些送过来吧,小姐别气,气大了伤身。”
凤灵岳瞥了她一眼,“我不要厨房做的,他们能做出来什么好东西?”丫头不知道怎么回,凤灵岳顿了顿,“我要西角楼大街头上叫徐记的粥饭和点心。”丫头抬头看着她,这得叫谁去买?她们内宅的丫头是不能出去的,要出去买东西得一层一层报上去等着管事分配,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去,正犯难,听凤灵岳又说,“你去告诉朱统领。”
丫头愣了,凤灵岳让她们退下。
丫头名字好,叫伶俐,她顶着寒风在前院回廊里候着,等朱敞忙完前头的事务。
约么等了小半个时辰,朱敞终于从那边过来了,伶俐赶紧上前问好,鼻子手冻得通红,看着朱敞严肃的样,极小的声音说,“朱大爷,奴婢替七小姐传句话。”
朱敞心里咯噔一下,这事最近没人再提,他自己都怀疑是不是那日听错了,要不是议论声还不时地传到他耳朵里,他真当没事发生过,有点紧张地问,“小姐说什么?”
伶俐说,“小姐早上说府里的厨子做的腊八粥不好,想吃西角楼大街头上叫徐记的粥饭和点心,说让我告诉大爷。”小丫头眨着眼,似是在问,大爷你究竟明不明白是咋回事。
朱敞脑子里也有点发蒙,“就这么一句?”
小丫头一副可怜相,“大爷,就这么一句,没别的了。”
“好,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朱敞这一日忙得很,一直到酉时才拎了个食盒出现在流亭阁门口,伶俐候在门口,朱敞本打算递了东西就走,伶俐却拦住他说,“小姐让大爷自己送进去。”
朱敞迟疑了一下,迈步走了进去,见面的地方,像上次在胥蒙山一样,还是小餐桌。
朱敞行了个半礼,凤灵岳脸上没有表情,他什么也看不透,轻声道了声小姐,把食盒慢慢打开,两碗粥饭,八个点心小碟冒着热乎气,一一摆好,凤灵岳道,“多谢朱哥哥,坐吧,陪我吃点。”
朱敞十分拘谨地坐下,俩人慢慢吃了些东西,灵岳叫人上了一壶酒。
屋外冷风呜咽,屋里温暖如春,凤灵岳斟上两杯酒,敬了朱敞,朱敞平常日日需要警醒,极少沾酒,此刻在这暖阁中,朱敞不知不觉陷入一种缓缓流淌的温暖情绪之中,好像没什么要警醒的了,仰头便干。
见朱敞额头微微出汗,凤灵岳叫人帮他去了外袍,朱敞看着很紧张,但凤灵岳倒是气定神闲。
喝了一杯酒,凤小姐也放松了,吃吃苦笑,对朱敞说,“朱哥哥,缘何竟走到这个地步。”
语气里全是对命运的不解和无奈,朱敞没有接,凤小姐竟像动了气,“我缘何就生在这太师府里?缘何就是太师府里的庶小姐?都来这样糟践我,万般不得自由……”
朱敞愣了愣,声音有点怯,“七小姐若……不高兴,属下去和相爷说。”
凤灵岳又敬了朱敞一杯,自己先干了,“不必去!”千杯不醉凤小姐,今日竟有些不太好,“曲公子退了我,你也退了我,偏偏这相府还牢牢把我困住,你让我今后怎么办?”凤小姐盯着他,一只手指着,“喝了说话!”
朱敞脑仰头干下,用那不太清晰的思绪理了理,“我可以帮七小姐……离开这……”
凤灵岳笑中带泪,“离开这?我去哪?天下没有我凤灵岳容身之所,我一个女子!我能去哪?”
凤灵岳一杯接一杯的举,朱敞一杯接一杯的喝,朱敞试探说,“要不去找……那一位姓华的小哥?”
凤灵岳低头笑,“他?不找他,找他有什么用?他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他哪能知道我的苦?”
朱敞实在不知道凤小姐究竟想要干啥,只是附和着陪酒,后来朱敞醉了,不知道凤小姐又说了啥,也不知道自己说了啥。
早上朱敞在一个梦中猛然转醒,坐了起来,四下踅摸,心里大惊,自己竟然躺在凤小姐的榻上,但凤小姐并不在身边,看了自己的衣衫,倒是完好,庆幸自己没有趁着酒醉做什么不堪的事情,赶紧站起来,左右也寻不到七小姐踪影,看了眼刻漏,要到太师爷召集议事的时辰,便顾不上别的,拿过一旁的外衣和大氅,赶紧往前院去,迎面遇上几个丫头,都惊掉了下巴,朱敞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匆忙离去,一路上心里都有些怕,凤小姐该不是昨天把他灌醉后,跑了吧?
从流亭阁到前院议事厅一路的时间,这流言就迅速覆盖了相府的每一个角落,朱敞进屋的时候,容寿和容正言早在里面了,还有其他几位将领。
容正言一见朱敞,轻薄笑道,“妹婿也太着急了些,我妹子还没过门,你就在她屋里过夜,不在意女儿家的名节么?”朱敞被他说得脸上通红,容正言却没有收手的意思,继续道,“也合适,只有你这样的,才会要她那样的。”
朱敞一道带着杀气的目光射过来,“大公子出言如此恶毒,说我也就罢了,这样说自己的妹妹,算什么兄长!”
容寿脸拉的老长,出言制止,“都别说了,议事!”两人才各自坐了,互相不忿地看了几眼。
议事罢,容寿叫旁人都退下,只教朱敞留下。
朱敞心里发虚,后背发汗,跪在地上,容寿见人都走了,才缓缓说,“朱敞啊,我那日气糊涂了,但话已经说出去了,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
朱敞膝行两步向前,他从前不敢打断太师爷说话,如今却急着去解释,也顾不得了,“太师,昨夜属下并没有做出——”
太师抬手制止他,又打断了回来,“我知道——”拉着长调,“可是别人不知道,如今你且说,你愿不愿意娶她,若你不愿意,我也可以——”
朱敞再一次抢了太师爷的话,“属下……愿意……只是……”
“只是什么?”
“不知道小姐愿不愿意……总也不能勉强小姐……嫁我……毕竟太委屈她,况且属下拿不出像曲太公府那般像样的彩礼……属下……高攀不起……”
“哼!她还敢不愿意?你放心,此番不管是她装疯还是卖傻,我绑也给你绑过去!”容寿笑起来,“我还要你的彩礼吗?你忠心耿耿在我身边这么多年,这比什么都珍贵,你年纪也不小了,我一向拿你当半个儿,只要你愿意,喜事我定给你办的漂漂亮亮!”容寿这是多怕凤灵岳砸在自己手里。
朱敞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是木讷地谢了太师爷。
晚些传来了消息,七小姐并没有跑,朱敞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回忆着昨晚上能想起来的不多的几句对话,心里不是个滋味。旁人看见朱敞,眼神更加地闪烁,他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又过了两日,太师爷传来命令,叫解了七小姐的封锁,可以在后院里走动。
外面流言四起,凤灵岳却能安住在屋中不动声色,解了禁足,偶尔出门,只去红棉苑,别的地方不去,也不去给大娘子请安,去了也只是惹人嘲笑,不如敬而远之,大娘子拿她也没什么办法。她们看她像看瘟疫,巴不得离的远远的。
朱敞听丫头传话,七小姐又叫他去了两回,仿佛那晚上七小姐将心里的不忿都发泄出去了,这两次都十分平静,只与朱敞说些寻常的话就让他回去了,凤灵岳想问这纷扰要一个答案,叩问自己的内心究竟要如何。
但从朱敞那,她并没有要到。
凤灵岳打算接受她的命运了,嫁给朱敞,算是这牢笼般的生活中的一个能喘息的缝隙吧,算是求仁得仁,不幸中的万幸了。
在家里呆了快俩月,憋得要长毛,她偶尔跟朱敞抱怨了一句,朱敞去求了太师爷的恩典,保证七小姐不会到处乱跑,小年夜那天,朱敞叫人驾着车,带着七小姐去汴京大街上逛了一圈,给七小姐买了些吃的玩儿的,七小姐披着狐皮的大氅,手里抱着炉子,暖和惬意地坐在马车里,用钩吊着帘子,一路看着熟悉的街景,听着鼎沸的人声,叫卖声,对面馆子里的歌声,闻着临街店铺里咕嘟咕嘟煮着的羊肉。
马车路过玉梁楼,灵岳恍惚看见玉梁楼的二楼,临街的雅间里,坐着一个穿着男装,飒爽英姿的凤灵岳,迎着年头的春风,与人喜笑颜开地对酌,甚至马车开过去许久,她还在回头看。
要不是那晚上才逛了小半条街车驾就被人拦住,说府里有急事,把朱敞截回去了,也许凤小姐下半辈子的人生就这样定了。
朱敞不敢把她自己放在外边,车驾打道回府,凤小姐回流亭阁休息,将近子夜的时候,朱敞风风火火地来流亭阁找她,小丫头吓坏了,心想着这两位真的不避避嫌吗?
朱敞进屋,凤小姐起身收拾利落,朱敞神情有些疲倦,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对凤小姐说,“大公子手下的抓了一个人回来,太师爷叫我看着,关在西院地牢里了。”
凤灵岳突然心头一紧,“谁?”
朱敞说,“姓秦。”
凤灵岳心口才松开,哦了一声。其实可见朱敞真心,这事原本完全不必告诉她。
凤灵岳不再说什么,朱敞告辞便走了,凤灵岳小年夜里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