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夜雨残灯,歃血为盟(1)(2 / 2)
凤灵岳一路上走得慢吞吞,像被心事压得脚步沉重,到胥蒙山下的时候,已经十一月中了,进山的那一天,天上竟然飘了点雪,不多,洋洋洒洒,落在脖颈里,又凉又痒。凤灵岳走的时候穿的不多,胥蒙山又是个阴气森森的地方,一进山就觉得冷,没走多远,前面一条黑色的身影便奔了过来,竟是弦月,手上抱着一条银色的披风,笑盈盈的给凤灵岳披上,凤灵岳惊异,并没有人知道她今日上山,弦月如何就来接她了。
夏弦月的笑容里现了久不见的少年意味,向凤灵岳说着自己近日里轻功进展不错,耳目清晰,凤灵岳到了山脚的时候,弦月正在树林间跑着呢,看到她了,见着下雪,瞬间的功夫,便跑回去取了披风来,凤灵岳失笑,越发觉得自己离开了很久一般。
回到草屋,虽然不是饭点,凤晴却还是很快备下了一桌好菜。凤灵岳这些日子风餐露宿,此刻仿佛到了家,看着那饭菜,都要流口水了,弦月和闻善俩人,纷纷向凤灵岳炫耀近来习武的进展,争抢着说,一言不合,两人还要动手,凤晴好个使眼色,俩人才勉强压了下来,凤灵岳不太做声,只是笑着听他们说,一边慢慢品尝凤晴的手艺,比走的时候,有许多进步。
晚上灵岳早早地就歇了,这一回也不知是怎么了,只觉得一身疲惫脱不掉,睡着了也觉得四肢都乏,极不安稳。
早上被外面的打斗声惊醒,灵岳起身披衣出来看,见弦月和闻善俩人在对战朱敞,凤晴在一旁喊着叫他们停手,却一个也不听,灵岳走到近前,咳了一声,三人看见她,才一齐停了手,纷纷向灵岳拱手,凤晴在一旁赶紧叫弦月和闻善,俩人才互相挤眉弄眼地退下了,弦月一瞬隐入山林,闻善也去练功了。
灵岳简单招呼了朱敞一声,自己回屋去梳洗,等出来堂屋桌上已经摆上凤晴准备的早餐,冒着热气,凤灵岳叫朱敞一起吃。
经过上一轮的合作,两人间的感觉稍稍变了些,朱敞收敛了那副公事公办的脸孔,灵岳也不再装腔作势,朱敞推辞了几番,但是灵岳越发坚持,朱敞只得秉着气在灵岳对面坐了下来。
面前摆了一碗粥,朱敞手里抓着个饼子,有些紧张,要把饼子捏碎了,灵岳说,“朱哥哥,平常怎么吃就怎么吃,这山里没人,没那么多讲究,我还要谢你上次帮我。”
朱敞诶了一声,才开始一口饼子一口粥的吃起来。
做侍卫首领虽然风光,却不曾同相府内眷同桌吃过饭,朱敞全身不自在,翻着眼睛盯了灵岳好一会,才说,“七小姐好像……有点憔悴……”
灵岳幽幽地叹了口气,“这些天一直就这样,说不出的累,到昨天我都还没想明白,直到今天看见你,才明白了原由。”
朱敞拿着汤勺虚拨着粥,声音低沉,“对,太师爷让我接小姐回去,车马都在山下了。”
“也是你我无能,那一日机会绝佳,竟然没能杀了施即休,命数如此,无法抗争。”凤灵岳垂着眼,安静地吃东西,那眼神里却是一层雾,又一层灰。
“是属下过错。”
一时无言,朱敞又吃喝了几口,“有一句话……”
“你说吧!”凤灵岳似有隐隐预感。
“太师爷给七小姐谈定了一个人家,曲太公家的庶长孙,是今秋上榜的探花郎,官家那里也十分看重,曲公子——”
“是爹爹让你告诉我这些的么?”凤灵岳打断他。
“不……不是……”朱敞停下手里的东西,低下头,暗自责怪自己多嘴,太师又没让说这个,他在这胡说什么。
凤灵岳苦笑一声,“他恨不得等到上花轿那天,把我打晕了直接抬过去,免得我再闹事。他这人选得倒是好,曲公子我知道,名门之后,一个文弱书生,把我许给他,妥妥的高嫁,我若再闹,就有些太不识抬举了。”凤灵岳苦涩的笑里,带着对命运的不忿、不安和一点点不甘,多挣扎了三个月,又如何呢,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是属下多嘴了……”朱敞连忙赔不是。
“无妨,朱哥哥没错,最起码让我死个明白。”吃完饭,凤晴撤了餐,换上茶,“此番回去,他可能要软禁我,罢罢罢,我全听他的,嫁了就是。”凤灵岳脸上落寞,像天黑前西方的最后一丝光亮,下一瞬便要被巨大无边的黑暗一口吞噬。
朱敞这些年来,从来都是照令办事,虽没有大功,也没有大过,大部分时候,他是个冷血的人,除了太师爷的命令,从不关心谁,对着太师府里的公子小姐,他从不刻意奉承,也不维护这些关系,因此没人来关注他巴结他,都知道这样无用,他就像一块顽石,无悲无喜,不怒不乐。
凤灵岳说,“什么时候出发?”
“七小姐准备好了就走。”
“好。”凤灵岳不再言语,起身退了出去,身上有一道阴影,挥之不去,缠绕周身。
叫凤晴收拾东西,又喊来了弦月和闻善,叫他们往襄阳的方向去与华成峰汇合,一定要先到洛阳,看看成峰是否在那停留过,然后再往襄阳去。凤灵岳只说她自己有点事,要回一趟汴京,说办好了事,就来寻他们。说这的时候,凤灵岳心里想着,恐怕这一刻就是永别了,凤灵岳不想让他们起疑心,没有特别交代什么,只是嘱咐路上小心。
俩人没有疑惑,收拾利落就要走,临行前,凤灵岳还是没忍住给弦月画了一副汴京太师府的图,指着西北角上一个小门,告诉他,若真是有什么事,去汴京找她,往这个门里递一封信,她就能看到。凤晴给俩人准备了足够的盘缠,送下了山。
次日早上,灵岳凤晴跟着朱敞也下山了,坐上马车,晃晃悠悠往汴京而去,一路上凤灵岳几乎一句话都没说。进汴京城的前一个晚上,凤灵岳突然想起还有件事没问,便叫了朱敞来,问他,为何太师爷要杀施即休。
朱敞说,施即休是叛主之人,七年前受宣静王唆使,刺杀太师爷,太师差点死在那一场叛乱之中。凤灵岳吸了一口凉气悬在胸肺之中,这么大的仇,施即休必死无疑。
“那宣静王与我父是什么仇?”
“这个属下也不太清楚,大约是……官家登临高位之前,与宣静王有过一段时间争执,太师爷帮了官家登位,因此宣静王一直恨着太师爷,这事多多少少京中也有些风影。”
凤灵岳叹了一口气,“这些事,我们不知道才好,以后也别再说了,朱哥哥。那施即休也算是多年忠仆,宣静王凭什么唆使了他背叛旧主?”
“属下不知,大抵是宣静王开的筹码高。”
凤灵岳叹气,这哪是朱敞能知道的?又哪是他们这样的人能看清楚的,挥手便叫朱敞退下去了。
那一晚上凤灵岳叫车马停住,不要进城,也不住店休息,凤灵岳掀着车帘子,瞪着眼睛吹了一夜的冷风,等到天亮的时候,叫车马进城回府,凤灵岳开始高烧咳嗽,意识昏沉。
马车直接进了流亭阁,凤小娘来探望,母女俩抱着哭了许久,自然问起这几个月在外面的经历,许多惊险的事,凤灵岳并不敢跟小娘说,只捡了不痛不痒的说了几件,还是把凤小娘心疼得不行。凤小娘劝凤灵岳,“我的好灵儿,谁的命能由得了自己呢?认了吧,怪小娘当初鬼迷心窍,让你跟着回人师傅去学什么功夫?要是早些便只教你读书认字,女红女训,何至于今日受这么多苦啊……”
凤灵岳眼睛上也是泪水涟涟,“娘不必自责,即便今日也只能听爹爹的安排嫁人生子,我也从不后悔跟师父学过那些功夫,不后悔江湖上认识的那些朋友,只是戏幕未落,我却要先离场,有些遗憾罢了。”
凤小娘一双眼水核桃一样地肿着,“灵儿啊,忘了吧,忘了那些人那些事,或者把他们深埋心底,安安心心做个相府小姐,做个漂亮的待嫁新娘,那才是你以后的路啊,曲公子确实是人中龙凤,娘见过,地久天长,你会喜欢上他的,离了相府,你自有你的一番天地,啊,别执着了,孩子。”
“娘——”凤灵岳看着凤小娘,良久,“娘甘心吗?这多年在相府,行止作息就在这一方小院之中。”
凤小娘侧过去脸,不直视凤灵岳,“哎!我有什么不甘心的,你父亲待我,到底有些不同,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这话里仿佛有什么,只不过不知情的人听着寻常罢了。
凤灵岳眼泪越来越多,“娘这些年辛苦了,别担心,女儿没事,都会好,不会再给爹娘添麻烦。”母女俩又哭了一会,来人说太师爷叫凤夫人,凤小娘便去了。
能嫁得这样的门第,也是凤小娘运筹得当,该当珍惜。
凤夫人去见了一会太师爷,便回了自己的红棉苑,摒开众人,独自一人跪在院里的小佛堂前,默声祈祷。一会儿,凤晴来了,在凤夫人身后半步跪了下来,凤夫人两手里极其缓慢地转着佛珠,泪水收住。她今日穿一身青衣,白得凛冽的面容,眼神清冷,人淡如玉,盈盈地跪在佛前,又虔诚,又疏离。
佛祖恐怕都不知道她信还是不信。
凤晴磕了头。
凤夫人不回头,“晴儿这大半年辛苦了。”
“都是奴婢应尽的本分,夫人赏下的,奴婢实在是受之有愧。”
“那是你应得的,回头我还有大赏赐,你将灵儿这些日子以来点点滴滴,都细细说与我听听。”
“是。”凤晴应着,从夏弦月开始,讲到华成峰师徒,又讲到怪大哥,再讲到朱敞,凡是她见到的,全讲了一遍,凤晴是后院里的丫头,她不认识施即休,只当做是怪大哥来讲。
凤夫人此刻倒是没有像她在流亭阁里的时候那样,听凤灵岳讲这些经历惊恐伤痛,反倒是像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她只是觉得有点不安,声有丝丝疑惑地问凤晴,“那夏弦月可有什么不正当的心思?”
凤晴答,“倒是未见得,那小哥虽然是个苦哈哈的,但是看着心性正直纯善,真把小姐当亲姐姐一般,礼敬有加,小姐待他,除了怜悯,也没什么不同。”
“那华成峰呢?”
“这个奴婢说不太好,奴婢觉得他对小姐有心思,但是小姐对他什么态度,奴婢……奴婢摸不定……”
“你再与我说说,华成峰此人如何?”
“小姐带他回来的时候,他一身伤病,一直迷糊着,也看不出什么人品,临到他们下山前,也才清醒了几日,长相倒是很俊朗,身材高大挺拔,有点玩世不恭,还有点……傻愣愣的,倒是小姐他们下山后,我听华成峰的两个徒弟时常说,说他心善仁义,但是为人十分粗狂,说话粗野,不太讲究……”
凤小娘皱皱眉,心里想,我灵儿该不会喜欢上这样的人吧。又问了那个怪大哥怎么样,凤晴答,“那个怪大哥功夫修为极高,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一双眼长的勾魂儿似的,但是举止和说话都很怪异,多少有些疯疯癫癫,小姐他们都不怎么理他。”
凤小娘都听得了,便叫凤晴退下,心里暗自盘算,看灵岳如今,好像已经把当年那事忘了,忘了多好,记着反倒伤痛。
凤小娘前思后想,心里也没个准数,是该放她归山林自由自在,还是就此把她禁锢在繁华汴京城深宅大院?苦思不得,只能寄希望于佛祖,凤小娘一遍一遍地祈祷。
除了第一天小娘进来探望了一番之后,果然不出所料,除了大夫,再没有一人进得来流亭阁,伺候的丫头婆子都换了一遍,凤灵岳叫不上她们的名字,她也不想知道这些人都是谁,除了餐食吃药,她一句话也不说,困了就睡,睡着的时候感觉到总有人在她屋里院里走来走去,还听见小丫头守在外间屏风之后,看着她睡了,在那里窃窃私语。
一个说,“咱们也是倒霉,被指来跟着这么个主子,能讨到什么好?”
另一个说,“轻声些忍耐些吧,好歹小姐不打不骂也不折腾的,就天天这么躺着,将就到年前就出门子了,陪嫁的也不是我们,咱们还都能回到旧主子那里去。”
“倩姐姐,你可听说,里边那位,一个庶小姐,是怎么攀上了曲太公家的?”
“这哪是我们做奴婢的该打听的。”
“咳,怕什么,这事定死了,她听见了也没法,我听说呀,她嫁给曲公子,并不是做正妻,恐怕凤小娘都还不知道,曲家这次呀,一共三个新妇一起进门,正妻是金紫光禄大夫徐向成家的嫡长女,人家那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二房倒不是个出名的人家,好像早些年是清欢馆里的,被曲公子赎回家中好多年,怕是庶出的孩子已经有几个了,三房才是咱们家小姐。”
“你从哪听说这些有的没的?”这个丫头本来不欲与那个嚼舌根,听了这消息,忍不住就问起来。
“咳,我可是从咱们大娘子房里出来的,太师老爷和大娘子研究这事的时候,我亲耳听到的!”
“那……这曲公子怕是,要的是正房娘子的贤名,二房小娘的情义,咱们家的姑娘嫁过去了算什么……”这个丫头有些替七小姐担忧。
“说的是呢,咱们这位早前在京中那些传言还没尽,早都没了清白的名声,不过是仗着咱们太师府名儿,曲家不敢怠慢,一应彩礼都不比那两家差,可怜凤小娘还以为给咱们这位博了个好前程呢,啧啧啧。”
“都是老爷娘子们决定的,咱们也做不了什么,你以后可别说了,小姐听见了伤心。”这个丫头还是个良善的。
“我不和别人说,就和倩姐姐说说,成日在这院里,憋都要憋死了。”
“你喝口好茶,歇息一会去吧,我在这守着。”
那个说八卦的,乐呵呵的就走了。
凤灵岳心里想着,你七小姐就算落魄了,轮得到你们踩在我头上,正想起身来就把那个丫头脖颈扭断了,忽一想,争什么,今后这样的日子还多呢,怎么这一点就受不了,罢了罢了,便只是缓缓起身,靠在床上发呆。
病还是渐渐好了,过了几日有婆子来给她量了尺寸,怕是要裁喜服了。
偶尔她会想,华成峰等不来她的消息,会不会来找她,等找到她发现她已经嫁做人妇,会怎么想呢。
但她不知道的是,此刻心心念念惦记着她的人,不是华成峰,而是半疯半傻施即休,行也思,坐也思,食也思,寝也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