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昨夜细雨,闲话风凉(3)(2 / 2)
怀恩把自己锁在卧房里,手里颤抖着,拿着刚刚誊抄下来的最后一幅琴谱,与之前的四幅铺在一起,并拿出一堆手稿,一会仔细端详原稿和誊稿,一会在自己的手稿上写写画画,之前虽然一直少一幅,但是经过多年的钻研,怀恩深信自己已经基本上破解了琴谱的密码,也习得了琴谱的神功,只差最后一步,也许就半步,他就可以破解出琴谱全部的绝学以及治病救人的秘密。
怀恩五指轻轻地搔着头顶,想到抓狂处便要用力抓破头顶,但是又用极强的定力控制下来了,少林寺方丈大师,头顶不能有破损的伤痕,不能有手指印,只能有佛光。
如此般不知觉,时光走得飞快,转眼就到了晚上,光线暗了下来,怀恩点着灯继续钻研,脸上像戴了个鬼面具,一个鬼脸在烛火下时隐时现,狰狞惊恐。
怀恩拿出一架木琴,上面的琴弦断了三根。
一定是这琴弦的问题,每当弹到最后一节的时候,所有的琴弦全都会经受不住那压力而断掉,若是要换上天玄剑丝做的琴弦就没问题了。
怀恩一拍脑袋,对,怎么把他给忘了,于是收好了东西匆匆往那地牢奔去。
然而那地牢里早已人去楼空了,怀恩心内忽然冰了一下,他觉得什么东西出错了,脑内飞速转动,又奔到怀仁的住所,叫人打开门,看了一眼怀仁还在,便安心了些,怀仁大喊着朝怀恩扑过来,却叫棍僧又拦了回去。
怀恩转念便去了净慧的寝室,强压心中的怒意,面上一副祥和的样子,轻轻敲了敲净慧的门,净慧赶紧出来应门,有点惊讶,又不显得意外,“师、师父,天已经晚了,您怎么来了?”
怀恩淡淡说,“为师有一处谜题破解不掉,你来帮我看看。”
净慧关上门便跟着怀恩去了怀恩的卧房,进去之后,怀恩反手将门落锁,净慧刹那便觉得全身凝上了一层冰霜。怀恩却还是往日的慈祥模样,指着佛龛前的蒲团对净慧平静地说,“跪下。”
净慧便听话跪在了佛龛前,心里开始害怕,抖得像筛糠,从他的指尖看得出来,心里不住地默念佛号也不管用。
怀恩在他身后站了一会,开口道,“为师没有想到,到最后竟然是你背叛了我。”怀恩语调平静至极,甚至不像质问。
净慧张了张嘴,声音有点发空,好似无源之水,“师父……徒儿……徒儿……”
“为师做任何事情,并不避着你,为师心底认定,无论师父做什么,你也会跟为师站在一起,如今看,是我想错了。”怀恩一只手放在净慧的肩膀上,净慧颤抖了一下。
“师父,可是您教徒儿的,是公理道义,是磊落坦荡、胸怀天下,是慈悲为怀、不欺神佛!”净慧的声音也在哗哗颤抖。
“是为师把你教成如今这个好样子,所以你现在把这些本事变成了杀我的刀?我也不必和你说什么养育之恩,你这孩子,这一点倒是跟我很像,你既然做,想必是全都已经想好了。”怀恩还是十分平静,“罚你,认么?”
“徒儿……认!”
“不许叫喊。”
“师父!”净慧语调突然拔高,甚至有点尖利,但带着丝丝颤抖,“徒儿只想问一句,为什么?师父?做天下敬仰的得道高僧,哪里不好?做恩怨分明的严师慈父,哪里……不好?”
“都好,但是不够。”怀恩语气冷静。
净慧不知道怀恩在他背后拿出了什么刑具,只觉得身后那轻轻的脚步声像一只巨碾,将他那已然割裂成碎块的心,一步一碾,稀碎稀碎,师父那洁白的僧靴,脚底下沾的都是他心上的血。
突然,一根琴弦甩到了净慧颈前,绕颈一周,两端拉在怀恩手里,净慧垂着纯澈的眼眸,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水雾,他看着那琴弦渐渐往自己颈上聚拢,感觉到死亡的气息,净慧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肩膀哆嗦着,“师……师父……”,明珠一样的眼泪噗噗地往下掉,湿了胸前一大片僧袍。这修行,何时才能登顶?何时才能让他没有恐惧?
琴弦挨在了脖子上,净慧被那冰凉的触感激得仰了下头。
怀恩冷冷地道,“你不是认罚吗?”
净慧再也绷不住了,涕泪扑簌,“徒儿认……师父让我死,我便去死……我只是想问师父……徒儿……便这般便宜吗……不值得师父您一丝怜悯么?师父亲手养育徒儿的二十年,竟没留下一丝不忍吗?”
怀恩并未回答,只是将那琴弦慢慢地勒了下去,如此便可以没有一点声响。
净慧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吸入的最后一口气,那之后,气管便被封闭住了,气息的流通断了。那琴弦先是破了皮,再进了肉,净慧脸上没什么痛苦,却全是绝望,他本能地想伸手去抓琴弦反抗,但是又硬生生地放下了两手,就那么笔挺挺地跪着,承受着死亡带来的恐惧。
脖颈间涌出鲜血,染红了他雪白的僧袍,这时如果用力喊,也许还有人听得见,但是他不喊,他紧紧地咬着双唇,只是最后小声地挤出几个字,“这一世……算是白……白来了一趟,好歹……好歹师父的……恩情……此刻算是……还了罢。”
泪往回淌,从眼里进了鼻子里,再进了嘴里,再通过喉管,又苦又辣。
净慧脑子开始昏沉,他仿佛倒在了地上,仿佛看见师父在擦手上的血,师父的手上怎么会有那么多血,明明他不可能流出那么多血。
这一世记住的最后一个味道,便是那又苦又辣的眼泪,看见的最后一个画面,便是师父满手的鲜血。
那大概是他的幻觉,怀恩手上没沾上一滴血。
门口传来慌张的敲门声,“方丈大师!方丈大师,您快去看看,来……来了一个特别可怕的人!”
方丈缓缓开了门,和往常一样平和的姿态,“这么晚了什么人,前面带路!”
小和尚带领着怀恩来到大雄宝殿前面的空地上,殿前灯火通明,十八棍僧在净业的带领下正在围攻一人,那人面目怪异,正是魔琴郑经!
郑经打起十八棍僧仿佛不费任何力气,面对迎面压下来的铁棒,竟能侧身单手接过,接着就看见铁棒那一头的人飞了起来,再狠狠砸在地上,但是少了一个人,不要紧,十七个棍僧也能立马变出一个围攻的阵法来,不过郑经总是一下就能找出破阵的法门,不管阵型怎么变,他甩出来的人总能一招破阵,不过一个喘息的功夫,只剩下六个棍僧还能围在他身边了,六人无法成阵,棍僧们也有点害怕,以前遇到最凶的,也无非就是华成峰那样的了,如今这种的,还从未见过,而且那个人从头到尾都只用了一只手,另一只手一直背在身后。
继续攻?毫无胜算,几个棍僧互相看对方。
郑经眼角居然含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没留意身后一个黑影腾空而起,一声浑厚的喊声响起,“何何何人在此放……放放放肆?”棍僧听到这个声音,心里都松了一口气,原来是怀智来了,六个棍僧往后撤退,为怀智护法,怀智像一座小山一般一个劈天长掌便从上方压下来,郑经也感受到怀智气势太足,迫使他不得不伸出两掌,左脚悄然后移,打算硬接下怀智这一掌,哪知怀智掌力将到的时候却凭空转了个身,也不知是在哪里借的力,变成了两只脚踏踏实实踩在那人双掌之上,哼哈两声,两人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对方内力的打击,郑经反应极快,两手借机抓住怀智脚踝,用力向旁一拧,怀智借力在空中转了四五圈,并未落地,宽袍广袖像装了两包砂石般便又向郑经砸过来。
郑经见状两手划了个八卦形的圆,气息至处,飞沙走石,携带着那些杂物的真气迎面向怀智扑过来,却被怀智一掌当空劈开,那些石块落叶溅了旁边人满身,掀翻了好几个。怀智接着一套罗汉腿功施展出来,身形之快,几不可分辨,郑经便用两只手臂对挡。
高手过招,只在瞬息,一口茶的功夫,两人竟已拆了百来招,众人看不清两人的招式,只听得噼啪声与哼哈声,以及肢体相撞的沉闷扑声,这殿前宝塔灯的石座纷纷被折断,战局正焦灼,忽听身后来人大喊一声,“师弟,收手!”
打斗中的两人听闻,互相推了个力道,各自向后退出圈外,郑经站定,但怀智却是有点站不稳,身后净业和另外一名弟子赶紧上前搀扶,却仍是止不住怀智后退的步子,怀智又退了两步,突然手捂胸口,一口鲜血漫天喷出,而后通的一声坐在了地上,怀智只觉得胸腔里的血肉全都不在原来的地方了,翻涌着要喷出去,勉强忍耐。
郑经的怪脸上一片木然,看不清表情,只怕怀恩再晚出声一瞬,怀智可能会当场毙命。
已然很不易了,竟然在郑经手下走了百招。
除了需要坐在地上喘息的怀智,并有两名弟子在一旁守候外,剩下的僧众都迅速整理好了队形,以扇形样散开站在怀恩身后。
怀恩大踏步来到郑经面前,虚怀若谷,单手致礼,微微颔首,“郑施主,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呼?”
郑经也一点头,站得笔直,“方丈大师,经年风霜,丝毫未损大师金身,难能可贵。”
殿前动静太大,惊得秦书生和金公子也起了身奔了过来。他们和郑经也是打过交道的,如今看这怪脸,远不似当年初见的时候一般恐怖,甚至还觉得那脸上有丝丝温和笑意。
“郑施主真乃雪中送炭之人,贫僧这里正陷入绝境,施主便出现了,真是佛祖保佑,阿弥陀佛!”怀恩竟然似在强压语调里的激动,“出家人本不该如此喜怒,但能再见到郑施主,贫僧着实是高兴,施主见谅。”
“怎么大师是在期盼着我来么?”事情好像与郑经预计的有点不同。
怀恩竟又上前一步单手托住郑经一只手腕,“施主当是为了琴谱一事而来吧?”当真亲热。
说到这秦书生和沈翎金便都关注起这边的动静,郑经道,“自然,方丈大师不辞劳苦,帮我将散落的琴谱全部找回,也对,应是在等我上门。”
“郑施主曾说,这琴谱能救绝症之人的性命,此话,不欺老僧吧?”
“当然能,琴谱当真不是魔物。”
“好,施主慈悲为怀,现在正有一小娃,如今已到垂危之境,望施主能出手救助,阖司上下感激不尽,刚好今日秦施主和沈施主也在,我们也可将从前旧事再拿出来谈一谈,若施主有冤屈,江湖当还你清白!”怀恩情真意切,闻者无不动情,秦书生不住颔首,郑经更是被惊得木脸上居然有了些表情,眼里也洒着光。
郑经似放下了警惕,与怀恩两手对握,轻轻叫了句,“师兄……”。
秦书生在一旁听闻,问了一句,“怎么郑先生和方丈大师有旧?”
怀恩点头道,“算是旧时相识,只是我入佛门太久,与郑施主……与我旧时师弟也许久不曾联络了,此番众人都在,便可敞开胸怀,一解当年干戈,也可让我与旧时师弟恢复当年情谊。”难怪刚才怀恩叫师弟住手,郑经和怀智都同时停了下来。
几番话说下来,郑经已经感动得不知所以,“师兄,那便快,你将琴谱带上,我们这就去看那小儿。”
怀恩叫弟子带着郑经和秦书生三人先往慈音堂去,自己一人返回卧房去取琴谱,开了门进来。净慧还是刚刚倒地的样子,胸前一滩血,此刻估计已经过了奈何桥。怀恩带了琴谱,出门将卧房落锁,匆匆往慈音堂赶过去。
此刻得知一众人物要来,慈音堂里灯火通明,在慈音堂里当事的是怀信及坐下弟子。
秦书生等人去看那姑娘,那姑娘仍是微微转动着眼,别的什么都做不了,怀信与秦书生等人说,“今日越发不好,已经到了这位小施主今晚睡觉的时辰,可小施主的眼睛,好像闭不上了。”
此时怀恩捧着一只木匣进来了,与郑经在外间的桌旁坐定,其他人围侍在侧。怀恩将五幅琴谱依次取出,在桌上展开,郑经低下头,脸上又惊又喜,从头一幅一幅地看过去,像见了一个阔别已久的老朋友,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那琴谱上的符画,手指微微颤抖,一行行一字字,直到最后一幅,猛抬头说:“这幅不对!这不是我写的!”
怀恩说,“确实不是,这是拓本,这一幅的原本遗失了,这是封南大侠刻在青石上保存下来的那份的拓本。”
这么一说,郑经也隐约记得,当时齐闻达家宴时,这一位金公子似乎是这么说过,郑经眉头紧锁,细看了看,“不可理喻,这拓本乱七八糟,狗屁不通啊!”
怀恩抬头盯着沈翎金,沈翎金望了一眼秦书生,似是意会了秦书生的眼神,“大师,塔下青石,凡有字的,尽数带来,不错也不漏,晚辈也不知是什么情况。”
郑经眼里有点失神,“总归还是缺了一幅,可惜了。”兀自感叹了一会又抬头对怀恩说,“倒也无妨,有这四幅,便能保这个姑娘的性命,但是恐无法痊愈,还要待他日找到最后一幅的原本,才能让这姑娘好全了。”
怀恩道,“郑施主,这琴谱若当真是你亲手所书,最后一幅就算不见了,你再写出来就是了!”一句话问得秦书生也起了疑心,是呀,郑经为何还要找琴谱,自己再写一套不就行了,如此看真真叫人迷惑。
郑经倒没听出他们话里的意味,只是答,“琴谱于一夜间成稿,那年下笔的时候,有如神助,一撮而就,仿佛天成,连我自己也是写完后再回去读,次次都有新的收获,甚至我还没有研究到最后一幅,后来便发生了那件事。”
众人沉默了一会,郑经说,“就照适才所说,我们先救人,其余的都等之后再说。”郑经说着低头仔细又来回翻动了几下那琴谱,嘴里还念念有词。念了一会,郑经起身,想叫人将那姑娘扶起来,但是小和尚都往后退,没有敢上前的,无奈只得秦书生出手,姑娘全身仿佛无骨,无法自己坐着,需要秦书生在她对面两手用力扶住她的双臂,她才能保持坐姿,但是头无力地向下耷拉着,于是沈翎金也来帮忙,扶着姑娘的头。
怀恩则站在一旁,眼神里略带焦虑地看着。
郑经盘膝坐在那姑娘身后,自行运了一会的气,伸手探到那姑娘背上,源源不断的真气传给那姑娘,瞬息,那姑娘能眨眼了。郑经一会用掌,一会化掌为指,一会化指为拳,在那姑娘背上顺着脉息和穴道戳戳点点,不到一刻,姑娘的头从沈翎金手里抬起来了,小和尚们都看傻了。
怀恩轻轻指挥众人渐次退下,等到秦书生也不需要扶着那姑娘的时候,众人都退开了些,唯有郑经在专心运气。
大约用了两个时辰,郑经将那姑娘又放倒,姑娘眨着眼睛,盯着这个救命恩人的怪脸,张了几下嘴,但没发得出声音,郑经却似听到了般点了点头,姑娘眼角滑落了一滴泪。
郑经退出来,外间秦书生倚在一旁的椅子里睡着了,金公子坐在另一侧,似是在打坐,虽然脸上有疲色,但是仍然坐得笔直,气韵不俗。唯独怀恩,竟然好好地醒着,见郑经出来赶忙来问,“师弟,如何?”
郑经眼圈发黑,眼前有点晃,好像刚刚用了太多的力气,“性命无虞了,若是一时找不到那最后一幅琴谱,倒是也有一法,日后可让她修习些易家的内门功夫,便可以逐渐缓解,眼下,且好好休息几日吧。”
此时秦书生和金公子也清醒了来。怀恩道,“已经过了子时,诸位施主今日都辛苦了,不如先在寒寺歇下,诸多事宜,我们明日再议。”
郑经答,“秦先生和金公子在此歇息吧,我这些年来,一向离群索居,我带了琴谱,这就走了,他日有缘,再与诸位相见。”郑经说着拱手,然后伸手向桌上装着琴谱的木匣摸去。还没够着这个边,另一端已经被怀恩握住,“郑施主,关于这琴谱,有件事恐怕你还要知道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