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灯明灭,月圆缺,洛阳永夜(7)(2 / 2)
郑经一笑,伸手扶起成峰,即休对郑经说,“这位兄弟从前在徐蒙昧身边长大,机缘巧合练了你的功夫,明天有一场大战,对手是他爹,歃血盟华盟主,郑经大哥劳烦指点指点,看看有没有机会取胜?”
成峰纳闷,徐蒙昧是谁?
郑经嘴角始终歪着,仿佛一直在笑,伸手握住成峰肩膀,用力地掐着,缓缓向手臂上游走,成峰呼痛,却被即休按住不让他动,一瞬间,成峰额头上汗珠子如雨般落下,感觉就要顶不住时,郑经松了手,“看你的经脉,确实是练了琴谱的功夫,没想到,魔琴郑经,今日竟有传人了!”郑经似乎对此十分满意:“筋骨也是一把好筋骨,”目光扫过即休和成峰,“那我就指点指点?”那俩人齐齐地点头。
即休也高兴点头,和郑经俩人一人拎起成峰一条胳膊,蹭的一声,往钥山顶上飞奔而去,或者说,飞去。
天亮之前,成峰回到自己房间,躺在床上,浑浑噩噩睡去。
但是他睡得很不安稳,做了两个梦,梦境纠缠,一会梦见华远行朝他咆哮,一会梦见凤灵岳软软地贴在他的胸膛上。若是有人看见他此刻姿态,定会吓得不轻,一时表情惊惧,痛哭流涕,一时又狂喜,笑眼迷离。
忽然咣当一声,即休一脚踹开了成峰的门,华成峰猛然惊醒,揉了揉胀痛的头顶,起身洗漱穿戴,行动慢吞吞,他心里,终究是有点怕。
等成峰来到了明月阁,看客爆满,说是有些昨晚上走了的又跑了回来,华远行站在比武台上,倒背双手,脸色很不好,一身怒气。
成峰的腿突然有点发软,可是还不等他犹豫,已经有人发现了他,那人大喊,小华掌门来了!众人齐刷刷地看过来,成峰退无可退,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台来。
华远行伸手,“请吧,小华掌门,你这么想让人看我们姓华的笑话,那就来吧!”
成峰一撇嘴,手持钢鞭抖到地上,地上仿佛蹦出一个小火花,华远行却赤手空拳,成峰斜了一眼,“华盟主,亮兵器吧!”
“呵”!华远行冷笑一声,“用不着!来吧!”
几乎同时,两个姓华的身形扭动,如两道闪电一般交缠在一起。
劈啪啪十招过,三楼观战的沈西楼呼地一声站了起来,面露讶异。这个华成峰,头两轮和人对战的时候,也很勇猛,但在诸多门派里面看起来也就中上,等到上一次打柳花明的时候,胜得虽然很诡异,却能看到那时候他的功夫和前几次已经不可同日而语,进境了一大截,还以为那就是华成峰最好的水准,今日看,华成峰又臻化境了,在他父亲一代宗师面前竟然不落份。
看样子撑个五十招不成问题,久了可能终究还是要落败,但能在华远行面前走上五十招,江湖上已然寥寥数人了。
华远行自己心里也是震惊不已,但是并未慌乱,就算成峰有如神助,一夕之间突飞猛进,毕竟根基尚浅,粗略计算也就三五十招之后,成峰必定落败。
可是离成峰落败的时间点越近,华远行越发觉得自己气息里有一股阻力,把他拼命的往后拽,一招千钧之力发出去,出手时似被砍掉四成,渐渐那阻力不止是往相反的方向跑,而是在全身经脉里乱窜。
华远行不知为何会这样,此时最好的选择是立刻停止运气用功,坐下来慢慢调息,找出根源所在,但此刻怎能停手。华远行越急,气息越乱,血脉里像开了锅,仿佛一个人在对抗千军万马,脸上渐渐现出苦痛之色。
成峰虽然也有一点点感觉,觉得今日华远行招法全都软绵绵的,不如往日迅捷果断,但是他不能松懈,他还记得那个华远行一招就扣住他咽喉的夜晚,只要稍一松懈,他就会落败下风,于是更步步紧逼。
昨晚上,郑经没有教成峰任何新的功夫,只是让成峰把他已经从琴谱上学下来的功夫演练了一遍,一边演示,郑经一边摇头,说徐蒙昧误人子弟,这些招式没错,但是心法大乱。
那些武林人士,面对琴谱这样一套全新的功夫,看得懂招式,却看不懂心法,便以为这些招式也以他们学过的寻常法门串联起来就行,照这么练下去,短期内可能功夫有所提升,长久了必定走火入魔。扈老家主犯了这个错误,如今看来少林寺的方丈大师徐蒙昧也犯了同样的错。
郑经让成峰静息打坐,郑经则坐在他身后,将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说,“只有两三条经脉开得对,其他的都不对。”
即休在一旁叉着腰,撇着眼,“哼,那两三条还是我给他开的。”
郑经说,“老弟,你这样给他强开经脉也不好,别说很危险,成峰应该也感觉到了,那两三条经脉已经日日倦怠,很快也要恢复平常了,只顶一时之用。”
郑经的声音像漂浮在天上的云,让人听上去全身放松,他细细地给成峰讲解琴谱的心法,并让成峰现场就运气练习,遇到不通的地方,郑经便稍微加一点力道,助他过去。成峰闭着眼睛,一开始还得用力地感受着琴谱心法所走之处,留神不要走错,几遍之后,便不需太留神了,自然就全身经脉都走得通,觉得比旁人多出来千八百条虚脉一般,身体里宽阔无边。
成峰感受不到周围的任何声音,仿佛这世间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郑经搭在肩头的那只手。成峰练一遍,郑经就讲一遍,每一次的不足之处他都指出来仔细纠正,练了不知多少遍,成峰终于能稳妥无误地走完一遍琴谱心法的第一层。郑经仍旧一句一句念着,如同千百个入定老僧在同时念着那救世之音,成峰头一回觉得那靡靡佛音是这么好听。
成峰感觉自己睡过去了,但又知道其实自己此刻无比清醒,他一会像在天上走,一会像在水里游,又仿佛能穿山而过,世间万物对他都没了阻碍,郑经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成峰回到现实世界的时候,觉得累坏了,郑经歪着嘴笑着看他,“这是正确的法门,需得日日修习,无论你练什么招式,什么兵器,不需太多花样,记得这套心法,慢慢进阶,总有所得,你累了,回去休息一下吧。”
郑经和即休互相点了点头,成峰来不及道谢,郑经嗖地一声不见了,成峰跪在地上,朝着郑经离去的方向,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今日动起武来,一动便全身发热,像是那些经脉在源源不断地给他手脚输送力量,五十招,猛然间,华远行登登登后退了几步,勉强稳住身形,微微晃动,面如土灰,艰难地说了一句,“好小子,你赢了。”
成峰愣在原地,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仿佛并没有取胜,又仿佛胜了。
华远行稍微一抬手,台下一个身影蹿了上来,全场静谧,李纷至用力扶住华远行,华远行多半的重量都压在李纷至身上,若非支持不住了,他不会如此,李纷至紧咬牙关,不肯让旁人看出异常,两人慢慢地往台下走,下了台,歃血盟的盟众也窸窸窣窣地跟在他俩身后,一众人消失在明月阁的门口。
梅姐代表红袖楼将那天玄剑丝交到了华成峰手上,台底下有一半的人高亢地喝彩,起身恭贺小华掌门取得第四届掌门人大会最终的头筹,大哥、老弟、贤侄各种称呼都有,还有的说,我家小女,年方二八……
但有另一半人,无奈地叹息,摇了摇头,默默起身离去了。
虽然没人知道华远行是怎么败的,但他确实败得人人都认可,也没看出华远行有意让着儿子,明明也是打得奋不顾身,所以成峰这个头名,大家还是认的,所以也是一件值得欢喜的事情。成峰将那天玄剑丝送给凤灵岳,眼里满是乞求表扬的欢喜,凤灵岳接过来,却只觉得沉重。
华远行一进了歃血盟住所的大门,便狼狈地跪坐在地上,只觉得身体里有一万只猛虎在来回奔跑,一只只都撞在他的心上,心脏像要被撞碎了。
李纷至和盟众们生拉硬拽地把他拖到床上,让快去找通医术的霍师叔来。盟众纷纷热血沸腾,都说盟主这样是被华成峰打的,要去找华成峰报仇,华远行躺在床上,痛苦使他无法躺平,蜷缩着身体,李纷至抱着他,耳朵放在他嘴边,听见他小声的说,又转述给众人,“盟主说了,与成峰无关,前几日已经觉得不好了,大家不要乱猜测,都散了吧,只叫霍师叔来就行。”
众人听李纷至语气还不算慌乱,便各自退下了,过了一会,霍师叔小跑着来了,同李纷至俩人按住华远行的手,霍师叔一搭到华远行的腕脉,眼睛就像瞬间盲了一样没了光,瞳孔扩大了两圈,跌坐在地,形神涣散,嗓音也失了分寸,对李纷至说,“师……师妹,恐怕要……抓紧准备后事……”
李纷至大惊,自然不信,两条眉毛竖了起来:“怎么可能?你再仔细看看!”
霍师叔也盼望是自己号错了,眼里又闪过一线希望,连忙爬起来,再仔细地给盟主把脉,把着把着,霍师叔便嚎啕大哭起来,“盟主——盟主——”
李纷至也惊慌了,她觉出华远行是内力出了问题,对霍师哥叫道:“先别急着哭!快帮我扶起来!”李纷至声音颤抖,强自撑着,两人把华远行扶坐起来,李纷至以内力探入华远行体内,但刚一接触,就被那霸道的力量震开了,她再试,还是不行,而华远行此刻也表现得异常痛苦,脸色发青,须发脱落,拼命挣扎,李纷至和霍师哥两人根本压不住他,却能感觉到他的命正在一点点的流散掉。
此时华成雨和青萍跑了进来,见此情景,纷纷大哭,跪倒在地,华远行忍痛招招手,华成雨扑过来,“爹啊——”一声长调,紧紧握住父亲那颤抖的手,华远行字不成句,“成雨……快……快去找你大哥过来……以后,要听你大哥的话……快去……”华成雨望一眼李纷至,李纷至也叫他快去,华成雨起身,险些被门槛子绊倒在地上,飞奔出去。
李纷至紧紧地抱住华远行,泪落无声,华远行像是用了千钧之力,才能勉强抬一抬眼皮,四肢仍在不停地抽动,对李纷至说了几声对不起,李纷至双唇咬出鲜血,华远行又叫青萍到床边,“萍儿……成雨以后……你多包涵……多谢你了。”
青萍也被泪水糊满了脸,十分悲痛,含泪点头,“爹爹放心,我一定照顾好成雨。”
“记得爹……和你说过的……那些话……”
青萍又郑重允诺。
盟众们都陆陆续续进来,跪在床边哭泣,大家都在等成峰来。
但是成峰还没到,倒是先来了个别人,那人一身土色,灰突突地从天而降,二话不说,落在华远行身边,将他扯过来,双掌覆于华远行后背,李纷至也被推到了一边,盟众门全都戒备起来,李纷至厉声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面目像一张平板,十分怪异,华远行瞪大眼望着那人,艰难地挤出一句,“是……是郑经先生?”
郑经点头,不再搭话,专心运气,众人唏嘘,互相交头接耳,神色越发警觉,“是魔琴!”“他来干什么!”
众人纷纷抽出兵器,但李纷至看郑经动作,此刻也明白了,郑经是来救命的,管他是不是魔琴,能救命最要紧,便叫众人散了,不许声张,魔琴若真的是来要命的,歃血盟全加在一起也挡不住。
郑经感觉华远行体内一股外来真气呼啸奔腾,且偏偏往致命的地方去,郑经感觉难以压制,仍在奋力抵挡,此时华远行确实感觉和缓了一瞬,虚弱地问,“郑经先生为何救我?”
“天下欠我公道,望华盟主为我作证正名。”
华远行笑笑摇头,紧跟着又被一阵袭来的疼痛控制住,面目扭曲。突然一个弟子跑进来,大喊,“师父师娘,有人杀进来了!”
李纷至对郑经鞠了一躬,“郑先生,拜托务必救活盟主,歃血盟当涌泉相报!”说着拎着剑就跑了出去。
一伙全身黑衣的蒙面人,拎着各式兵器,在歃血盟的院里大开杀戒,遇人便砍,下手狠辣,不拖一丝泥水,歃血盟众浴血奋战,惨叫声不绝,对方来的仿佛是个精锐部队,人人功力都很高,歃血盟战得很苦。
另一边屋里,郑经似乎也已经尽了力,身上蒸腾着热气,与华远行体内那一股真气斗在一起,难舍难分,郑经分辨不出来这是谁的真气,这是他从成了魔琴那一年开始,头一回遇见对手,究竟是何人,在华远行体内留下了这暴戾的真气,他问华远行,华远行也不知晓。
华远行的身体在一点一点的变凉。
郑经道:“对不住,华盟主,郑某尽力了,不是他的对手,为今只有最后放手一试,若成,盟主可活,若不成,盟主恐怕全尸都留不下,要四分五裂。”
“郑先生……尽管来吧……生死有……命,我已受……病痛之苦多年,若……不成,死了清净……只是……成峰命苦……日后若有难处,有可能时……望先生帮扶一二……”说完这句,华远行便闭上了双眼,他只当自己已经死了。
郑经突然发力,硬是用真气将华远行已经软下去的身体顶得直立起来,身上脸上一块块怪异的凸起和塌陷,像是有个厉鬼要冲破他的身体出来。
突然间,郑经也像受了重击一般,仰面倒下,口中喷出一口鲜血,郑经咽了一口血,立马又起身,灌了大力双掌再次拍到华远行背上,全力将自己的真气打到华远行体内,华远行往前一趔趄,郑经闭着双眼,感受着自己的真气与华远行体内真气对撞、纠缠、闪躲、追逐。
华远行的身体已经不像人的身体,以各种古怪的姿势扭曲着,郑经尽力保护着华远行的心肺,忽大叫一声不好!砰的一声,血光漫天,恶魔钻出了华远行的躯体,让这个人顿时四分五裂,有的散在了屋里,有的飞到了窗外。
此时门口一个人影闪进来。郑经也被那碎裂瞬间的力道反噬,横着飞了出去,撞在柱子上又摔下来,一身的鲜血。
再说华成雨哭天嚎地扑倒在华成峰门口,大喊着,“大哥!哥,快去看看,爹爹他不行了!”华成峰一惊,起初并没有料到会那么严重,几个人一起朝着歃血盟住所跑过去,离得老远,门口已经聚集了一些人,议论纷纷,血迹一直铺到门口,成峰这才知道事情严重,忽然发力往前跑,院门只剩了一半,满地的断肢啊,满墙的血,李纷至的尸体,半倚着墙,脸上全是血点子,肚子上一条长长的刀伤,几乎把她砍成了两截,她眼睛睁着,似乎还有目光,一点哀怨,一点期盼,一点不甘,手里抓着一条黑色的断臂,另一只手握着那把全是血的剑,成峰跪地上,轻叫了声母亲,伸手试了一下她的鼻息,没了半点希望。
华成雨也跑了过来,扑在李纷至尸身上,痛彻心扉地大喊了一句:“我的娘啊——”,硬生生哭晕过去。
里间传来一声爆吼,成峰不能多停留,疯了一般往里间跑过去,进门的一瞬,便是华远行肢体碎裂的一瞬间,成峰哭喊着爹,可是还哪有一个爹了?那只断手是爹,还是那只断脚是爹?他找到了华远行的头,连着半截身子,一只臂膀,成峰抱起那半截身子,血污了一身,成峰呜呜大哭,像要断气一般。
一旁郑经也爬起来了,刚要走过来安慰成峰,却见成峰瞪着一双充血的眼,滋滋冒着仇恨,吼他,“郑经!魔琴!为何下此毒手?”
郑经错愕,急忙辩解,“成峰……我——”
“不必解释,我亲眼所见!”
身后即休也进来了,盯着郑经问他,“郑经大哥,怎么是你?”
郑经叹一口气,冲破屋顶,绝尘而去,即休也嗖地一声追了出去,他不能相信,郑经曾亲口答应他,绝不伤无辜之人。
成峰一边满地捡着华远行的断肢,试图把他们拼在一起,一边喊着:“爹啊,娘啊,早知道这是你的不归路,你何苦来?何苦来?啊——”
爹啊!你为了谁啊?
爹啊!
可是天不应,地也不响,一瞬间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一个大个头就要栽倒下去,凤灵岳跟在成峰身后,原本也在帮他捡着断肢,一见成峰要倒,赶紧回身冲过去,叫了声“成峰!”当胸抱住,成峰挂在凤灵岳身上,垂着头,眼神涣散,两只手臂向木偶人一般,机械地来回晃荡。
成峰那一刻突然明白,遗弃不是失去,决裂也不是失去,哪怕仇恨,都不算,你总归知道,那个人还在这个世上,某一个地方,你吃饭的时候,他可能也在吃饭,你睡觉的时候,他可能也在梦乡;只有死亡,才是真的失去,这世上再没有他的痕迹,他的尸体很快会腐烂,关于他的记忆会渐渐模糊,再也不会有任何回应,你思念他,恨他,喊他,骂他,都只是你自己,没有他。
那是最长的一夜,哭声响了整整一宿。
次日清晨,洛阳街头早市,长夜尚未退尽,朦朦的雾色,一声鸡鸣,两声铜锣,从不远处传来。
两个挑着担的老大爷,一个卖豆腐,一个卖鸡蛋,一个从东街来,一个从西街来,一个姓张,一个姓李,那扁担执拗执拗的响,仿佛民生安详,万物祥和。
老张和老李在街头相逢,一同往早市赶过去,互相问昨夜睡得怎么样,老张咧着只剩下三五颗黑牙的嘴,说梦见了过年,欢天喜地鞭炮响,醒来时候还是美滋滋的,老李眼角堆着好几层褶子,说一夜无梦,睡得深沉,一觉醒来,浑身轻松。
章后诗:
行晚归,意垂危,墙头一枯梅,血色染宫闱,晚归也是归;
灯明灭,月圆缺,洛阳永夜,万物茕孑,明灭终灭;
人间生死呀,寻常事;红袖楼台,歌不停,舞不歇;
阿郎此去呦,不复返,杜鹃枝头声啼血,空余音切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