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示录(26)(2 / 2)
起义军们疯了,他们看见自己的将军扑了上去,一个个也如同失了智一样怪叫着扑了上去,任凭长枪捅穿他们的胸膛,滚烫的热血撒在盾牌上,也撒在禁卫军年轻将士们惊恐的脸上,却没有人看哪怕一眼,只是血红着双眸挥舞战刀。
“杀!!!”
嘶哑而古老的战吼点燃了他们不死不休的热血,更多人扑了上去,更多的体重压在了盾牌上,就在盾阵即将承受不住压力而崩溃的那个瞬间,苏天扬听到了可怕的一声声音。
后方一波又一波沉重的人体重量压在他们的身上,抵在甲胄上的长枪终究还是刺穿了张定波的甲胄,生铁没入肉体的声音寂寥而悠久,张定波痛苦的呻吟了一声,而后便再也没有声音从人潮里传出来。
他的眼角红了,月光如瀑,再也克制不住的高举战刀。
蛮族人的铁骑在盾阵崩溃的几秒内发起了冲锋,马蹄再次踏碎尸骨,斩马刀连甲带人劈成两半,血泉在离去的马背后冲天而起,温暖的火光映着刀光,犹如童话般瑰丽。
青州骑兵的威风再次降临在九州大地,那些骄傲的着上重甲的禁卫军们以为这世界上根本不会有什么兵器能砍开他们厚重的盔甲,即便盾阵溃散了他们也仍有一战之力。
直到苏天扬的斩马刀从全力奔驰的速度砍来,视线在一片红与白的交错间翻滚上天。
步卒的刀当然砍不开甲胄的护甲了,但如果是在马背上呢?如果是以马匹全力冲刺的加速度带动一柄刀背厚重的砍刀呢?
几百名青州的神骏全速飞驰,马嘶犹如恶鬼的长啸,带起残酷的血雨腥风。
盾阵破了,不到几分钟禁卫军便马上被杀的丢盔弃甲,幸存的起义军们带着刻骨的仇恨和怨毒扑了上去,将小刀沿着甲胄的缝隙送入倒在地上的禁卫军,一下又一下刺击着,谁也分不出夜空下的哀嚎声究竟是自己这边阵营的,还是对面阵营的,断手断脚的汉子们哭嚎着喊妈妈,喊妈妈。
蛮族铁骑冲垮了赵国皇室禁卫军的骄傲,等到苏天扬觉得疲惫了,才停下了一次又一次的冲锋挥刀,他立马停在原地,看着仍然在清理战场的起义军士兵们,那些抓住满地乱爬想要逃跑禁卫军而后一刀一刀插入颈椎的杀人画面,只是觉得骨子里很疲惫。
他四处移动着目光,想要找到一个人。
苏天扬愣住了。
陈天明早就醒了,他在满地的血泊中行走,皇宫摇曳的大火透过血水倒映出他空白的脸,什么表情都没有。
他忽的打滑了,整个人摔倒在如山一般的尸体上,惊恐的想要把手从死去将士的尸山中抽出来,却带出来一张残留半边白色的画纸——
是那副画。
陈天明再呆呆的抬起头去看,几个小时前还在烂笑的年轻男孩已经丢掉了头颅,只剩下上半身还完好。
苏天扬默默的看着他,跌跌撞撞的起身,向前走去,想要找什么东西,直到他走到那个魁梧男人的身前,小腿一抽。
月光如瀑。
他双膝跪地,颤抖着脱下头盔。
陈天明感觉自己的脸上湿漉漉的,他抬起头对着乌云里万千条下射的雨丝,很久都没有说话。
满天满地,雨沙沙地下。
在赵国皇宫的尸山血海里,脱下头盔的陈天明表情那么沉痛那么悲伤,他跪在地上抱着张定波的头,将士们的嘶吼和刀戈铁鸣对他仿佛视若无物,将死的男人在他怀里颤抖着唱起歌谣,断掉的长矛就在他的手边,却再也没有力气紧握。
“爬山豆...叶子长...爬来爬去拉着娘...”
陈天明不能懂,为什么这个男人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也要那么固执的唱歌,嘴里满是鲜血的唱歌,好像唱完这首歌他的妈妈就会来找他了,他就能回到八岁时的故乡了,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个固执而愚蠢的男人?
“呼声妈...喊声娘...一声...一声...叫断娘...”
他每开一次口,都有一股鲜血从咽喉里源源不断的喷出来。
可他还是要唱,他就是固执的要唱。
本该清丽秀美、拖腔逶迤连绵的歌谣成为将死之人时断时续的呜咽,风儿从他的嘴里流出来,就像他现在的眼神,清亮而瑰丽。
他的瞳孔倒映出此刻HD城的夜空,无数星象在他的眸子里流转,无喜也无悲。
陈天明忽地想起来他们之间第一次的见面了,这个被家里赶出来的小小嫡子拄着长矛坐在家门口,也是抬头望着漫天流云,表情呆滞。
那时候的他的瞳孔也是一样的清澈,就像漫天的云雾掠过城镇中的高塔,蓝天白云,瓦片干净的不落灰尘。
路过的陈天明问他,你做了什么被家里人赶出来?他说他要习武打仗,将来光宗耀祖,让他没有名分的妻妾之母过上好生活,可是爹爹不让,说打仗会死人。
他说了很多遍,每次都被大户老爹在吃饭的时候赶出去,面壁罚过。
可他再怎么挨饿都不改口,每次回问他他都照答,用那双固执的,毫无邪念的目光对视回去。
陈天明问他,那要不要来他这里,他很缺擅长打仗的武夫,将来他们可以一起征讨天下,结束乱世。
还是十七岁的张定波歪歪脑袋,大手一拍,高声说好,就和陈天明上了马,临走的时候他兴奋地朝家里大喊,说母亲我要出门建功立业啦!你在家里乖乖等着我功成名就!
现在他已经功成名就了,可他已没有机会回去和母亲亲口诉说。
他是赵国贵族世家的嫡子,终于也留在了这片他出生的土地,这里有她爱着的姑娘,有和他相依为伴十八载的双亲。
他以他的死为火种,换来了这片天下一个角落的安定,就如同他的名,定住了冀州近百年的风波。
陈天明在夜空下抬起头,清澈的泪水划过脸颊,仰天长啸。
苏天扬发觉自己从未看透过这个男人,他的残忍他的野蛮他的青涩,究竟哪一种才是他?
被火点燃的石头城里响彻了一整晚男人们的嘶吼与战火,当东方第一抹鱼肚白从天边的角落亮起,赵国皇室迎来了政权更迭的节点,皇帝的头颅落地,权利集团更替,赵国对外宣布只是国内的一场政治冲突,实际上陈天明控制了以赵国世家大族为首的权利集团,影卫提前出动辅佐赵国旁系王子登机,打着当今赵王昏庸,当另立新君的旗号,陈天明的义军冲进HD万攻政变,并且以此为根基,开始了平定中原的人生。
八千名起义军仅仅活下来了四千七百人,唯一的将军张定波战死。
那一夜,小雨渺渺,等到苏天扬在城里边找到陈天明,已是日出时分。
陈天明在一寸无名之墓前跪了一夜,一处小小的,满是青苔的石幕,而他的面色呆滞。
他用自己纤细白暂的手硬生生从墓旁边的土里挖出一块墓坑,将张定波着甲的尸首放了进去,用手一抔土一抔土的填了回去,泪流满了他的脸,漆黑的瞳子干净的叫人难过。
他在嚎啕大哭。
而月色如瀑。
苏天扬相信他说的话不是撒谎了,原来他真的会为一个人的死嚎啕大哭。
男人们在那块墓碑前站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久到海枯石烂,天崩地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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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
以赵国困苦百姓为首的八千起义军于夔历1583年发动了军事政变,从边疆的虎原关长驱直入,腹地跋涉一天一夜后发动了对于首都HD的突袭,大获全胜。
然八千起义军在对战皇宫中的禁卫军时损伤惨重,旧赵国忠心耿耿的禁卫军以不过三百人的盾阵让起义军付出了血的代价,一共有三千余名起义军将自己的尸骨留在了皇宫,当鱼肚白显露于东方的时候,整个HD的子民们都闻到了从皇宫内传来的血腥味,浓重到仿若是尸山血海。
大鷰的发家史就此开启,对外宣称赵国内部权力冲突,实则以陈天明为首的起义部队控制了赵国的上上下下,另立傀儡政权,放任旧赵国天子去遥远的北方流亡。
三年后,赵国皇室旧天子叶子川携三万重兵和无数谋反的旧势力返回HD,发动了叛乱的号角。
然而蛮族的铁骑早已为他们的行动有所准备,虎豹骑血洗了旧天子的部队,直到此时,中原诸侯们才知晓那场攻克HD的军事行动,根本就没有那么简单。
而等诸侯们有所醒悟时,陈天明已经攻克了三国的国门,二十万天骠军团已经整装待戈的矗立在神州大地,随时准备强行进攻剩下的诸侯国,天射军与天机军号称中原最锋利的机动部队,准备了几万杆先进的火铳和长炮,剩下的诸侯国宰相们怒骂他是勾结西方的汉奸,却无一例外的在破城后诚惶诚恐的纷纷想要上前去亲吻他的脚尖。
七年后,大鷰王朝开启了他的天子登机大典,二十七岁的玄武大帝陈天明在他的王都金陵眺望四野,皇袍飘飘,成为一代霸主。
只是,当他站在空旷无人的高处时,他是否还能回想起那些日子,在他脚踏万万白骨而登上皇帝御座之前,那些他踩在上面的人骨,那些曾经还在和他一起淫笑着窘迫着的少年脸蛋,他是否已经忘记?
往后无数个日夜在奉天殿中端坐的帝君面如蒙尘,哪个大臣都不敢在他面前造次——靠着在马鞍上征战四方来取得皇位的君王,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僭越的。
所以,谁都没能发觉过陈天明在大殿中那副惘然而迷茫的脸,像是一无所有的孩子。
只有东宫从帘后探出生冷俏丽的侧脸时,大臣们才会叹出一口气。起码,东宫在场的时候,皇帝就不会下令砍人了。
往事如烟....往事如烟....
他总是一个人自己呻吟着,呻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