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示录(9)(2 / 2)
忽然,她觉得自己的膝盖上多了什么东西。
一架银色的十字架吊坠,烫金的纹路蔓延如藤蔓,却透出一股诡异的美感。
埃米呆呆的去看圣女,又去看那十字架。
“很不错的理想,我喜欢。”圣女淡淡的开口,小脸生冷。“尽你们的全力搏杀吧,如果有朝一日你们真的可以实现,就把我的十字架挂在哪个博物馆里,告诉后人,我是天主教最后的圣女。”
“这...您的意思是我们成为朋友了么?”
“不,我只是很期待,很期待这个国家被点燃的时候。天主教已经举步维艰了,这个一开始只是古希伯来人精神依靠的小小宗教,最终居然衍化成了几千万人的信仰...如果连神都救不了这个国家肮脏的话。”她疲惫的笑笑,笑容像是从一千三百年里的枷锁中解脱了那样轻松“那还有什么可以拯救这个国家呢?新的共和可以拯救这个困顿不堪的国家么?”
埃米觉得自己一点点石化了,她能从对方的沙哑的语态里感受到那股苦涩。
什么意思?天主教治国的能力已经崩溃了么?
“收下那柄十字架吧,我知道你们革命者只信奉残忍和暴力,可是,人总是需要那么一点点仁慈和同情,在你犯下无法偿还的暴行之前,哪怕是几秒钟的犹豫,也好啊。”
她伸出春葱般郁郁的纤细手指,轻点在埃米的额头,为她祷告,自然的像是在教堂中栖息生活了一辈子的老嬷嬷那样仁和,有爱。
台上的公共财政部长还是絮絮叨叨,停不下来的废话连篇。但是埃米已经听不到财政部长的声音了,在圣女的手指触碰到她额头之后,一切在耳边的声音如泡影般幻灭而去。
乡下风车嘎吱摇晃的响声,风掠过耳畔的安静呼啸,还有草地上流动的香甜气息。风车草的四边形花蕊在空中翻飞,小女孩的疯癫笑声在自由的空气里四面八方散去。
老家的旧宅叠影摇晃着在眼前闪现,埃米的眼角抽搐,双亲那遥远而模糊呼喊声时断时续,仿佛触手可及,却又遥远的让人快要忘却。
生涩的寒冷又将她拽入另一段回忆,漆黑的洞穴里,六岁的孩子拼了命的发疯吼叫,却没有人能听到。
想起来了,埃米捂着剧烈疼痛的额头,她想起来了,艰难回忆着那段记忆。
那个时候她还不是现在埃米,生性野蛮,被家中溺爱长大,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臭小鬼。
由于家中管教严格,埃米一个人偷偷逃出了旅馆,去小镇附近独自玩耍。
但是,希斯顿的治安并不好,作为一个中立的小镇,没有正规的守卫和政府。
于是在下午的时候被抓走了。
她愤怒,咬牙切齿的反抗,却没有丝毫用处。
埃米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世界不是围绕着她转的。
她被强盗抓到了湖边的洞穴,饿了一个晚上,直到有人找到了那个小小的地洞。
该怎么形容呢...
衣着不菲的贵族少女在没有一丝人声的洞窟里哭了一晚,她又饿又渴,强盗们在洞口架起篝火,可以闻见野鸡被烤的滋滋冒油的香味。
这也许是她从生下来第一次没吃饱饭。
她被捆在了一个木棍上,双手双脚都被成年人拳头粗的绳索死死固定住,将稚嫩的皮肤摩出了血。
洞里到处都是老鼠和不知名的爬行生物在乱窜,她的精神要扛不住了。
唯一的光从洞穴的入口照进,纤细的光柱中灰尘翻舞。
“神圣的主啊...我们渴求您的食粮从天上降临,渴求您的善良从高山伸来,渴求您的救赎从双手渗透....”
“您是仁慈的...有远见的...无所不在的...我等卑微之人请求您的现身,救下我等低贱之人无用的姓名....”
奄奄一息的幼女瞳孔越发晦暗,她其实从来不信教,家中长辈对着食物祷告时从来都是不屑一顾。
可她现在也许要死了,无论她怎么大喊大叫都没有人前来救他。
那还有谁可以去依赖呢?
埃米才发现,原来人在束手无策的时候,可以依赖的只有看不见摸不着的神。
身体越来越沉重,意识渐渐的开始消散,本来清晰强烈的晨光也渐渐无法直视。
“我们都将远行...直到去往天上,地下,和永远的深夜....”
“而主...您将带领我们前往最光荣的目的地...”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昂起虚弱的头颅,看向唯一的高处洞口。
洞穴里的空气潮湿浑浊,让她觉得很冷。
不要。
她不想死。
脑海中求生的意志越发强烈,仅存的体液化作泪水从脸颊流下。
她在最后的几秒将视线牢牢固定在了照进洞口的白光。
也许亚恒不会知道,那一次他在洞口着急的面容,将永永远远的刻在埃米的心灵深处。
原来...是你。
现实中的埃米流下清澈的液体,瞳孔里倒映出一个小男孩的焦急和惶恐。
记忆复苏了,死倔死倔记住了很多年的记忆。
圣女沉默许久,松开了视线。
这是她的能力,圣女并非是一个空虚的头衔,历代圣女的继承人都是通灵技艺的降临者,她们生来就具有和诡异神鬼对话的能力,却要以身体的一部分为代价。
她算是好的了,只是瘫痪了双腿,大多数外圣女的人生都只是躺在床上,不能生活自理的成为傀儡。
伊莎贝尔如果不是枢机卿的孙女,大抵会被钉在十字架上活活成为魔女烧死。
她的能力是『回溯』。
不是简单将记忆回放一遍,而是如临其境的,回忆那些人们始终忘记不了的记忆。
她没有选择回溯记忆的选择,这份能力是半强制性的,全凭对方有多少难以忘怀的旧事和苦痛来决定,当年的酸甜苦辣重新冲刷着神经,人会在当年的无助和疼痛下濒临崩溃。
倘若对方的一生都活的堂堂正正光明磊落,那这份能力就只是笑话。
可是谁能保证,活了那么多年下来,没点想要逃避的,充满遗憾的往事呢?
伊莎贝尔觉得自己累了,真的很累了,哪怕把刀递给她,她也做不到砍下眼前埃米的头颅。
她眼前的革新派领袖,在一众红衣主教和贵族眼里的可怕刽子手,在回溯的记忆里,也不过是一个弄丢了爸爸妈妈想要报复整个世界的人,愤怒的,举起手里的石头,要砸挡在她面前,拦着她去救爸爸妈妈的孤独小孩。
在那次奥林匹斯号游轮的事件上,不止伊莎贝尔一个人失去了重要之物。
“那是你喜欢的男孩么?埃米。”
“...嗯,我想要守护他。”
圣女再次双手合十,为了埃米此刻的真诚,无声祈祷。
“祝你不会弄丢属于你的骑士,埃米。我已经弄丢了,有些人弄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能做的,只有悔恨。”
蓝湖色的瞳孔里,已不再是粼粼的刀光剑影。埃米看着圣女的眼神放下了很多戒备,扯了扯嘴角。
“谢谢你。我可以询问你的名字么?”
“伊莎贝尔。仅仅只是伊莎贝尔。”
原野金的女孩凝视着对方深蓝色的瞳孔,咧开嘴角,傻呵呵的笑了。
“有机会的话,可以邀请你去我的老家喝茶么?我们可以一起在古堡里看小说书和歌剧。”
伊莎贝尔也笑了,轻盈的像是蝴蝶。
“乐意至极。”
国王突兀的宣布声打断了少女之间的默契眼神,那个男人毫无谈论余地的强硬声音让伊波尔的脸色铁一般生青。
“第三会议就此解散”
代表人民阶层的庞大候众席爆发出哗然一片的声响,不可理解和怒喝的声音都源源不断的涌来。
公共财政部长才刚刚结束了致辞,这就结束了?会议还未提及什么问题,解决什么问题。
埃米朝着伊波尔的方向作口型,急切的想要询问最后说了些什么。
伊波尔用颤抖的口型一字一字的回复:
“各代表单独开会...完成各自等级的代表认证工作。”
该死。
埃米觉得自己血管里的血正在倒流。
她们还是低估了这帮老贵族的底线和把戏,他们在将第三会议的古老规则变成儿戏。
卡斯蒂利家的孔雀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可笑,她们近半年的努力马上就要化为一汤泡影了,伊波尔无数次的熬夜撰写,拟定文思,反复推敲对话....
她甚至连自己不是第三等级代表的事都忘了,在一片哗然和吵闹之中,巨大的拍桌声压住了所有人的躁动。
当代阿勒斯国王,波旁王朝正统继承人,路易十六狠狠地打了个冷颤。
原野金的狮子竖起了她的爪牙,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他放声咆哮,而他一时居然没有勇气去斥责她的无礼,她那深邃如冻湖般的蓝色眸子里...藏着几百年里愈发庞大的硝烟和火药。
“第三代表...拒绝单独开会!会议的铁则不容更改!路易十六王!”
贵金色的女孩在全场死寂的视线中缓缓起身,每一走脚下的高跟鞋都发出了清脆的蹬地声,她从容不迫的走到漆黑的鸦群前方,猛地踢开象征贵族荣光的皮鞋,赤脚而立。
而后,所有眼神怨毒的渡鸦沉默整齐的站起身,声如铜钟:
“第三代表拒绝单独开会!”
如山般的压力降临到在座的会场,王怒瞪着所有人,可他不敢真的开口,他害怕那个女人真的敢拔出剑,砍下他的头颅。
————
教皇国末期历史。
在最后的第三会议中,国王路易十六的独断单行亲自制造出了他日后的恶果,尽管财政大臣与各级亲信一再的警告他,赋税制度应当一视同仁,但这位年轻的王并未见识过人民的贫穷与饥饿,只是自以为是的夺拿。
第三等级严厉宣布了拒绝单独召开会议,而后程序僵持不下,持续了漫长的五周时间。
漆黑的渡鸦已经尽了一切办法合谈,洽商,可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让步并未得到贵族和国王的理解,只有第一等级中体恤底层人民的部分红衣主教表示了善意,他们本就与当地的平民站在同一条线。
“既然如此,就用他们的语言讲话,不要软弱。”
少女举起了金色的贵族细剑,剑指阳炎。
“暴力。”
而后,共和国的第一位领袖埃米率领广大的第三等级代表,成立伟大的『国民议会』,宣布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以制定赋税制度,并将国家的债权人置于阿勒斯民族荣耀与忠诚的保护下。
换而言之,他们将从国王手中抢走属于掌控国家偿付能力的权力。
至此,阿勒斯大革命拉开序幕,铁雨与血泪的时代濡湿了圣女的石像。
骑士的道义很快就要破碎在无尽的战争中,火铳代替了刀剑,共和杀死了神权。
在那个风雨摇摆的年代,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有太多的盲目与热血。
可断头台的闸刀并不会认识到犯人的善与恶——笔者留。
星历1187年.官方纪实簿三册.梅甘·西姆斯修订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