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病菌,火炮(8)(1 / 2)
炮火像是要把这座碉堡彻底埋葬,接二连三的落在上方,墙壁与天花板唰唰地掉落着粉尘。
天启骑士长疲惫极了,小小的一个禁闭室里却挤着十具蒸汽甲胄,其中还有作战能力就只有三具甲胄。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他对面沉默的橙色造热者,哈帕斯00号机动战术甲胄。
在无穷无尽地缠斗中,亚恒以牺牲了绿马,红马,白马三位驾驶员的代价,将神圣长矛插入到哈帕斯的脊椎上,完成了对神圣教条的重新压制,强制关机了哈帕斯的尤里乌斯链接。
可他看起来一点伤都没有受到,空气里隐隐约约传来对方驾驶员的酣睡呼吸声,乖巧的像个孩子。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啊...等级五的尤里乌斯链接,坐在驾驶舱里的人真的还能被称之为是人么?”
他的声音沙哑粗糙,力气都随着先前的死斗而流逝掉了。
从内向外关闭的禁闭室是个安全的场所,让他们放心的休整。
阿勒斯十字军已经开始了对这座碉堡的攻克,他们的任务失败了。
门外就是军人们粗重的军靴踏地声,枪支嘶吼声,还有黄铜弹壳叮叮当当落地的清脆细声。
这座碉堡活了过来,最上方中心的260mm超重型火炮开始了震耳欲聋的轰击,每一次的开火响声都宛若一盏青铜大钟在猛撞人的心底,骨头和心脏一起颤抖。
尽管浇灭了魔女猎杀部队的埋伏,但是造热者之间却开始了内斗,他们溃不成军,执行引爆碉堡内部弹药库的任务失败了。
这样的造热者无法形成有效的战斗力,雄狮变成了落水的野狗,无法在人群密集的皮纳利守军中杀出一条路,任何一架重型火炮都可以把他们的精神打断。
时间过去了整整一天,亚恒的体力在那场死斗中完完全全的枯竭了,他们在这座碉堡里穿行,射击,拔剑咆哮,却始终无法真正的杀死对方。
同样的梅耶剑术造诣,极快的反应和预判,他们就像完全相似的两个棋手,怎么决策都无法将对方逼入死地,偏偏上头的命令还是生擒。
而他那些沉默骁勇的小队同伴都还半埋在中庭中的泥土里,尤里乌斯链接等级五的哈帕斯甲胄已经是一头没有神智的野兽,全然凭借着本能行动,猎杀,亚恒还未来得及和那些第一次碰面的伙伴互道性命,就已经失去了这份机会。
他能活下来,不是因为他亚恒是最矫健,最能打的...是因为在那具甲胄眼里,他是威胁最小最后杀死的对象。天启四骑士的每位精锐都比他锋利,哈帕斯甚至敢把自己毫无防备的后背露出来给他,仿佛在嘲笑一个孩子的无能。
坐倒在地面的教廷之狮自嘲地笑了笑,敲敲满是裂缝的头盔,开口:
“末日骑士小队呼叫管制者一号,呼叫——呃啊。”
磅礴的电流杂波灌入耳中,他几乎瞬间把头离远了甲胄内置的播音器,那声音太刺耳了。
看来是在先前激烈的缠斗中损坏了,一记自上而下的顶击砍坏了造热甲胄的头甲和无线电,那根银色的细长天线此刻已经折断一半。
于是亚恒抬起头,试着发出询问声。隔着蒸汽甲胄厚重的头盔,他不确定这个狭小的房间内是否还有第二个意识清醒的人。
“有人还醒着吗?哈喽?我的无线电装置坏掉了,没法沟通——嗨?”
良久,一个低低的女声从堆积的损毁钢铁中升起,没有半点生气。
“我的还没坏。你要向管制者沟通,我可以代替传达。”
亚恒愣了一下,扭头去看那个说话的对象,却找不到目标。
“...帮我和管制者一号汇报,末日骑士小队除骑士长以外全军覆灭,支援任务失败。神圣教条失控控制良好,哈帕斯甲胄脱离深度链接,驾驶员幸存,就这些。”
他也懒得找了,反正大家的脑袋都低的低低的,谁也没有力气去看谁。
真是疲惫,第一次踏上战场结果却是被同类杀了片甲不留。造热者甲胄每次都脱离于常理,把他的思维方式打的满地爪牙。
“喂。”
那女孩干巴巴的声音响了起来,亚恒慵懒的抬起脑袋,去看那个半边手臂没掉的蒸汽甲胄。
“怎么?”
“还有什么别的要汇报么?管制者一号说她有新的任务下达。”
“没了,没了。让她说吧。”
罕见的,能动的驾驶员都操纵着蒸汽甲胄动了一下,就像睡死过去的病人忽然听到了现实中的鸟鸣,稍稍在床上打开了耳朵,去倾听那片刻的动静。
女孩顿了顿,声音里似乎有血般的粗沙卡住了她的喉咙。
一个字一个字的,疲惫至极的声音惊呆了亚恒的耳朵,让他不敢相信。
“法乌克斯要塞所属残部骑士小队,继续进攻,直至全员战死。”
“怎么会...那个疯子女人不管我们的命了么?那个教皇的许诺是狗屁么?”
亚恒狠狠摔下手中的剑,破口大骂,剑身发出极高频率的振动,蜂鸣声悲凉。
蒸汽引擎关机的造热者艰难地摇了摇头,扯下内置的无线电装置,随手扔到了亚恒的怀里。
“造热骑士的命就是如此,一条贱命罢了,驾驶员死了就死了,甲胄反正还能复生,全部战死又有什么关系呢?教廷的大人物们从来不希望造热骑士们可以安全的回到故乡,领取军功过幸福日子...造热甲胄的秘密是永远不能流传于世的真相,我们这种人,注定只能死在战场的战壕里。”
亚恒愤怒的捏紧了拳头,铁铸的手掌发出金属摩擦酸涩的声响,怒目而瞪那个女孩。
女孩却根本不看他的恼怒,只是笑了笑,继续滔滔不绝“哦,我忘记了您是教廷的贵族骑士来着..是的,您的命和我们这些低贱骑士的命不一样。我们驾驭的只是一具具铁棺材,您驾驭的,是教廷的荣光与权力,是那神圣不可侵犯的伟岸身影。”
“战争结束后,在你回国享受游行享受人民爱戴和欢呼,登上教堂领取教皇亲赐的策勋时候,我们这些低贱的造热骑士甚至不会有人过来询问我们的安危!我们死去同伴的尸体还没能从战场的遗址里挖出来安葬!”声音被她压的低低的,像是在进攻前低吼的老虎。“我们要比你们这些贵族在战场上流的血更多!我们从学会说话起就被塞在驾驶舱里,接受电流的折磨,我们几千个人里才能有几个人活过造热甲胄的选拔,成为可怜的炮灰,你说这是为什么啊?教廷的大人物?啊?!”
“我们出生就如猪狗般低贱,拥护在贵族骑士的身旁当他们的扈从骑士,替他们去死——这一切就是因为我们这些血统低贱的人,理所应当地要为血统高贵的人献上生命?放什么狗屁?放什么狗屁?!”
说真的,亚恒很想站起来给那个驾驶员一拳,她懂什么?一上来就否定他,她又知道迄今为止他遭遇过多少事情?可女孩那些憋了很久的话真叫人难过,一句一句地锤在他的胸膛上,让他酸楚的松开了手。
他仿佛看到了十五岁的自己在向他怒吼,怒吼为什么这个世界会这么不公,肮脏如臭水沟。
一把儿时朝无人街道开火的玩具枪射出了子弹,时隔多年,打在了他精神已经衰老的佝偻弯背上。
“...我不是那种大人物家的孩子。真正大人物家的孩子不会驾驭造热者亲自上战场。”
“可你驾驭的蒸汽甲胄是万军之军中的王,古希伯来人的耶稣基督,踏平庞加皇宫的第一任造热皇帝梵天。如果不是这样,你怎么能抵挡的住哈帕斯甲胄的失控呢?”
“不...不...我只是,我只是——”
亚恒忽得觉得自己的喉咙里再也挤不出话了,好像真的是这样,他真的和过去不一样了。
这女孩的声音真倔,这股子不服气是和玛西娅一样的倔,死了都不改口的倔强,他一想到那个故乡大大咧咧的英气女孩,就再也没有争吵的念头了。
是的,她说的没错。四年之前他握住了权利,成为了教皇袍下的得力神官,以神权的无上威力驱动着神圣的长剑,俘虏他的政敌,杀死他的仇人。
从四年前开始他和过去的自己再也不是一个样子,镜子里倒映不出他如同败狗般的颓废表情,温墨落的街道也没有让他感觉到危险而深沉的驱逐之感,反而开始习惯德累斯顿大教堂的富丽堂皇,和审判罪人时的从容,人握住权力时便好像握住了这个世界,让他打心底相信他无所不能。
通过那个男人的许诺,他摇身一变,变成了高高在上定义他人生死的大贵族。
那些...他曾经无比憎恨的贵族。
手臂从未如此沉重,亚恒低下头颅,费力地摆了摆手。
天地间大雨滂沱,隔着沉重的混凝土块层,雨水和炮弹一齐砸在碉堡的上方,砸的人心头空荡荡的。
一切力气都被抽走了,支撑着这个男孩前行的就是那么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支撑着他纤细的骨头一而再再而三的迈步,可如今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轻而易举的就被否定了。
话题同样没法深入下去了,女孩歪了歪脑袋,就那么好奇的看着亚恒,深紫色的眼睛生出一抹歉意来。
“抱歉,我好像说的过分了。你也许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人。”
“你没有说错什么,这些都是事实。”亚恒的声音嘶哑,像是恶鬼的忏悔“我一开始并不是为了这些才握住权力的,不是为了成为让人讨厌的贵族才成为造热骑士。”
“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成为弱者的骑士。”
女孩愣住了,反复地在嘴里回味着那几个字眼。
亚恒缩起了双腿,把下巴放在膝盖上,像个全力蜷缩起来的孩子,虽然他从小的时候就没这么表达过脆弱的一面。
“我在读书的时候,很弱小,很弱小。什么力量都没有,虽然我也并不是想特意保护什么人,成为谁的英雄,或者是救命恩人。念军校的时候,我只是一厢情愿的想要出人头地,出人头地了好回到故乡,让过去否定我殴打我的父亲对我道歉。”
“嗯。”
“小的时候我就在很拼命很拼命的练剑了,我想让父亲为我骄傲,让母亲为我开心。后来父亲把剑摔到地上,我就不在乎这些了。就只是想着,我要报仇,让那个自以为是的男人低下头颅,为他的愤怒道歉。”
这本该是少年人压着怒气吐出的话,可是亚恒的声音却很轻,很轻。
“我曾以为我的故乡是个牢笼,阻挡我的黑色牢笼。可是后来我见识到了温墨落,万城之城温墨落,我才明白这个世界有多肮脏,这个帝国的暗面满是蝼蚁和平民的骸骨...就像我父亲和母亲那样小人物们的骸骨,我害怕他们有朝一日也会那样的死去,所以我要握住剑柄,死也不能松开。”
“嗯。”女孩的神情微微抽动了,眼角止不住地因疼痛而泛起皱纹。
“再后来,有个女孩死在了我面前,一点意义都没有的死去了,有人强暴了她,把她当成玩具就那么糟蹋掉了...那天的雨非常大,大到我听不见那些恶人的低笑,听不见命运对我的嘲弄,也听不见自己心跳的鼓动。”亚恒隔着甲胄厚实的胸甲,面无表情地用铁手敲了敲,声音低不可闻。“我想知道我是不是还活着,所以我拔出了剑,把那些让我感到恶心的人都砍了,把那些污秽的白色建筑都一把火烧了...就好像上帝在圣经中说的,用剑来征服一切。”
亚恒忽然笑了出来,吞了吞口水,亡命之徒的表情再合适不过来形容他此刻舔着牙齿的狂妄。
“我其实本该死掉的,那些权贵的小孩原本是我应该亲吻鞋面讨好的对象才对。可我居然仗着我的剑把他们都砍死了,仗着我磨砺了足足有十五年的剑...我也不知道我做的对不对,但是砍死了很多作恶的恶人,我知道这就足够了。”
“你说你就是阿勒斯皇家军事学院枪击案的罪魁祸首?”女孩的声音中夹杂着惊喜。
“是我。很意外么?高高在上的教廷骑士原本也只是个寂寂无名的小人物,所以,我并不是你所说的,贵族家养尊处优的孩子。尽管我已经谈不上是个好人了,可我仍然有自己的骑士道,有绝对不能触碰的底线。”
回过神来的时候,亚恒已经站了起来,蒸汽甲胄顶天立地,雄伟如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