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夜宴（2 / 2）
数个春夏秋冬，他都出现在这十丈断坡下，怀里抱满各种新奇小玩意，手中高扬着他字迹拙劣言语露骨的情书，远远地就朝她兴奋挥手。
她是个不擅长表达情感的人，她只清楚地记得他春天来时，身后草长莺飞布满暖绿，他夏天来时怀里抱满新鲜繁花，沾了一身花香气，他秋天来时会胖上一圈，却仍旧是体态修长矫健，笑得比秋日的阳光还要温暖爽朗，他冬天来时披着大氅，肩头落雪，染得他的眉眼也镀一层洁净白霜。
那一幕幕如画的场景，她觉得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如果说阮轼是她最黑暗岁月里唯一指引她活下去的光束，那白慕容就是她走出黑暗后所能拥抱的整个繁花似锦的明媚世界。
过去的一点一滴逐渐浮现在眼前，从最初的宫中相遇开始，从十丈断坡开始，到温泉，到洛浦草原的地洞，到碧海青天的秋千......
时光一点点延展，所有关于他的记忆，关于他们的过去，都在这漫长岁月的长河里闪闪发亮。
他应该会来的吧......她忽然开始担心，那写明了夜宴日子和时辰的信会不会没有送到他手里？
从最开始分别后的每天上百封信，到后来缩短到一天只有十几封，再到最后寥寥几个字，如今她已经五十八天没有收到过他的信了。
一开始她很生气，觉得就算再忙也有时间用膳如厕，有时间睡觉吧，那为何不趁睡前或用膳后给她回个信呢？哪怕几个字也好啊！
后来怨气慢慢化为自我怀疑，她开始想是不是她平时太凶了，总不够温柔，并不是他想要的那种女子，还是男人在恋爱后都会变心，都会变得不如一开始那么火热了？
最后，所有情绪都化为空落落，她没兴趣处理政务，也没兴趣练武，晚上睡前在想他，清晨睁眼的第一件事也是想他，吃饭的时候想，洗澡的时候想，看折子的时候想，发呆得时候也想。
总在想他此时此刻在做些什么，想他的笑容，想念他温暖的怀抱。
一想到他和活泼漂亮的明珠站在一起，哪怕什么也不做，只是站着，她便觉得满腹酸气，心里委屈极了。
她从没想过自己竟有这么小肚鸡肠的一面，她也从未想到思念竟能将一个人折磨得如此憔悴。
夜夜辗转反侧，日日寝食难安，可他还是没有出现。
他大概是太忙了吧，要忙着接待明珠，也许还忙着听白轩辕的训导，毕竟他才是白轩辕心目中的皇位人选呢。
“唉......”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继续看着十丈断坡，她不知道他会不会来，可她就是舍不得停止等待。
看啊看啊，念啊念啊，山风吹来，酒意上涌，她开始感到头晕目眩，眼皮止不住地打架。
她靠着树昏昏睡去，希望再睁眼的时候，便能看见白慕容锦衣荣华，笑得风流潇洒，满眼阳光。
神啊，请让我在他的怀抱中醒来吧。她这么祈祷。
山风如歌，丛林起舞，一袭白衣醉卧断坡前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她意识昏沉地醒来两分，感到身处在一个无比温热的怀抱里，正与那怀抱一同在山林中穿行。
一双有力的手臂悬空抱着她，似乎既怕将她抱痛了，又怕轻功行走间颠簸到她。
她心里很欢喜，很想睁开眼睛瞧瞧白慕容是什么模样，瘦了吗，憔悴了吗。
“慕容......”她喃喃叫到，随即感到抱着自己的那双手臂瞬间箍紧，力气大到她身子吃痛。
她想要挣扎，可她醉得太厉害，未等她睁开眼，就又再次醉沉沉睡去。
她感觉做了一个很嘈杂的梦，当她终于挣扎着从醉意里睁开眼时，只见自己正趴在一棵参天入云的高大云杉的顶枝上，正好能瞧见不远处众人夜宴欢腾。
“醒了？”身侧，一个好听的声音带着笑意问。
她偏过头，盯着那张俊美却更清瘦了些的脸庞，那双脉脉含情的眼中带着轻快笑意。
她伸手摸上他的脸，使劲嗅了嗅空气里那股久违的犀梅香气。
愣了片刻，她一头扑进白慕容的怀里，闷声里带着哭腔道：
“你怎么才来啊......怎么才来啊！”
白慕容被她扑得差点从树顶跌下去，他赶忙稳住力气，紧紧抱住她，温声道：
“我也很想你，很想很想......”
她扬起醉得红扑扑的脸蛋，借着酒劲朝他胸口一通拳头，边打边大着舌头委屈哽咽：
“白慕容你这个大坏蛋！为什么好久都不理我，为什么不回我的信，为什么不早点回来......”
白慕容任由她借酒撒气，只等她力气小下去，他才疼惜地捉住她的双手，将她重新拉进怀里，低声道：
“对不起，沐之。”
她抓着他的衣襟，埋在他胸前哭了起来。
“我......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一个人，这么爱过一个人......你干嘛要这样折磨我......你别折磨我了好不好......”
听着她的哭腔，感到胸前衣襟渐渐被她的泪水打湿，他再次紧紧抱住她颤抖不止的肩膀，只觉得心如刀割，但他除了一遍一遍地说“对不起”，一遍一遍亲吻她的额头，却什么都做不了。
她哭了许久才终于平静下来，头更晕更疼了。
她看看自己凌乱带有酒渍的衣衫，皱皱巴巴的衣带，摸摸又变得一团毛绒绒不服帖的头发，她顿时觉得又委屈又生气，忍不住鼻子一酸，眼泪又落下来。
“乖，沐之，不哭了好不好？”他捧着她的脸，用哄小孩子的语气温柔说到。
她却固执地使劲儿扯衣带，哭道：“你看......都皱了，一点都不平整了......呜呜......”
他拿过她手里的衣带，一点一点捋平展，举到她眼前，“瞧瞧，是不是又好了，不皱了吧。”
她吸吸鼻涕，小心翼翼地捧着衣带，咧嘴而笑。
他叹了口气，将她的后背靠在他怀里，用袖子抹去她脸上的泪痕。
“慕容，你为什么......叹气？”她抽抽搭搭地问到。
“因为我叫你哭了......”他的声音带着她听不分明的低沉。
她擦擦眼泪，赶紧扯起一个大大的笑容，“那我不哭了，我可不想你叹气呐......”
他没有回应，只是紧紧地从身后抱着她，用力将她整个人揉进怀中。
她靠在他的怀里，视线晃晃悠悠落在明黄灯火的宴席上。
“嘿嘿，你瞧，庄初偷偷牵戟墨的手，被戟祥发现了，戟祥要拿酒坛砸他呢——”
“太远了，我看不见。你说给我听吧。”他贴近她的面颊，轻轻一吻。
“好啊——好奇怪哦，大嗷那么调皮，天不怕地不怕似的顽劣，竟然在尹洛面前那么乖？你瞧，大嗷竟然老老实实地趴在尹洛脚边摇尾巴哎，果然，能对付猫的只有狗——你看那边，我就说祁琶这家伙对阿玉有意思吧，你看，她又对着阿玉流口水了！”
“瞧我三个师侄，都一把年纪了，还在那掐架呢——我堵两坛酒，小红一定赢！啊......小红终于又瞧见师兄腰间挂着的那枚璎珞了，但他干嘛还不和师兄相认呢？他看不出师兄眼中的期待吗？唉，搞不懂......”
“阿错这个傻子！赵嫣嫣要摔倒了，就赶紧给她个公主抱啊！这傻子竟然提人家大姑娘的后衣领子！简直了！！不过我突然觉得阿错和赵嫣嫣好般配啊，你看，阿错人高马大有点傻，嫣儿娇小玲珑心思细腻，简直绝配啊！！”
“云沚好像在跟尹洛说他新研究的水风车，尹洛竟然揣着袖子连连点头，故意作出一副新奇样子，拜托，诸侯联军里早就用上水风车了好吗，尹洛还在那儿装？嘿嘿，我突然觉得傻白甜的小白兔云沚和腹黑的小牧羊犬尹洛很般配啊，哈哈哈哈——”
他无奈地在她头上轻轻叩了下，“小脑袋想什么呢，乱点鸳鸯谱。”
她醉得七荤八素，傻笑个不停，看看远处宴席上笑声不断，彼彼并肩的热闹情景，再偏头看看白慕容白皙俊逸的侧脸，她觉得心里那份满足简直要溢出来了。
她蜷起身子，笑着缩在他怀里，醉道：
“慕容，我想睡会儿......”
他将下巴轻轻搁在她头顶乌黑凉滑的发上，目光暗沉地看向远处那团模糊的灯火。
“沐之，如果有一天我和沐丞相同时掉进河里，你会先救谁？”他突然问。
她虽然迷迷糊糊的，但还是忍不住腹诽：这小子莫非也是现代穿越来的？不然怎么能问出这么与时俱进的送命题？
“唔......若我说......我绝对有信心和能力救起你们二人，但次序上我会先救我爹后救你......你会生气吗？”
他轻声笑笑：“不会。”
“那你呢？慕容，若我和你父皇母后同时掉进水里，而你只能救一个，那你会先救谁呢？”
他拥紧她，无比笃定道：“我会先救我父皇和母后。然后用尽一切办法和阎王爷讨价还价，用我的命......换你的命！”
她闭着眼睛，吐出酒气，莞尔一笑，“那倒不必，我不愿你我阴阳相隔，要么一起活着，要么就一起下地狱，只要能在一起，我怎么都行......”
他身子颤了一下，看着她呼吸渐渐均匀，已然入了睡梦，他才低声道：
“可我不要你再受苦了，沐之。我只愿我一人受过。”
在她彻底睡沉之前，她只记得他强行唤醒她，莫名其妙地说了句“沐之，你的半块龙纹蓝玉——我先拿走了好吗”。
她闭着眼摆摆手，算是答应。
云杉顶上重回寂静，风穿林而过，吹拂得万籁入眠。
“沐之，我爱你。”
他拿着半块龙纹蓝玉，缓缓起身，恋恋不舍地注视着她如玉的面庞，低声说到。
——————————
——————————
第二日清晨，当朝阳再次将鬼冥山镀染得金黄，沐之才悠悠转醒。
她揉揉宿醉疼痛的脑袋，茫然四顾，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趴在云杉最顶的一根树杈上，身旁除了枝叶空空如也。
“这家伙竟然放我一个人在这睡！”她自言自语，又赶紧朝树下望了望，“没掉到树下就好，那家伙到哪里去了呢？”
她一边朝鬼冥宫前的残席处走去，一边大声呼喊白慕容的名字。
走到残席上，只见四下酒坛酒杯散落一地，菜肴早已凉透，众人皆横七竖八地倒在酒榻上，就连大嗷也枕着虎爪呼呼大睡。
她走到抱着大嗷后腿睡得不省人事的洪错跟前，摇摇洪错的肩膀，后者依旧呼噜打得震天响。
她又走到枕着尹洛大腿睡姿乖觉的司马云沚身边，推推司马云沚，“云沚，见到八哥了吗，八哥哪里去了？”
司马云沚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坐起身，“你说八殿下吗？八殿下压根没有来啊。”
“怎么可能，你喝多了，八哥昨夜来了！”
“昨夜我只喝了半碗奶酒，没喝醉，八殿下的确没出现。”
听完司马云沚的话，沐之有些急了，“怎么可能，昨天阿错和大嗷比赛吃牛骨的时候，我下山去断坡那等八哥来着，不是八哥把我带回来，上的云杉顶吗？”
尹洛也醒了过来，他坐起身，揉揉发麻的大腿，扯起落至上臂的外袍，道：
“昨夜是阮公子去山下寻的你，将你带回，谁知你一通哭闹耍酒疯，一头冲进了林子里，我们怎么也追不上——你竟然爬上云杉顶睡了一夜？”
她愣了，看看仍撑头靠在酒榻边熟睡的阮轼，“是师兄......不可能！昨夜一定是八哥，我亲眼看见的！八哥同我在树上说了许久的话呢！”
“殿下，八殿下昨天真的没来。”戟祥也醒了过来，赶紧整理衣衫，重新带好佩刀，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沐之。
“绝不可能！八哥昨夜还要走了我的玉！怎么会！”见所有人都不相信她的话，都在极力证明白慕容昨夜并没有出现，她有些生气，一把伸进怀里，却立刻摸到一个冰润熟悉的边缘。
“玉......还在？怎么会......”她分明记得昨夜和白慕容说的一切话，他拥抱着她哄她，为她擦眼泪，最后还拿走了她的玉，可玉却还好端端地在她怀里，这便是证明白慕容没有出现的最有力的证据。
难道昨夜一切都是她醉酒所梦？
她越想越不对劲，四顾一圈，却不见玉弘蝶的身影，“阿玉——阿玉！”
她冲进鬼冥宫大殿，却只看见鬼冥三仙醉卧在蒲团上。
她只好又冲出大殿，四处小跑一圈，直把洪错和大嗷都从睡梦中惊醒。
在众人宿醉未醒迷迷糊糊的注视中，她焦急四顾，她要找玉弘蝶问问，若是连玉弘蝶都说昨夜真的没有看见白慕容，那便真的是她思念成疾，醉酒出现幻觉了。
“阿玉！阿玉——”她大喊。
“我在。”玉弘蝶的声音忽然攀上悬崖，落定在夜宴残席中。
看着玉弘蝶一脸少有的复杂深沉的表情，甚至还蹙着眉头，带着许多担忧，沐之的心底蓦地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
她的目光落在玉弘蝶宽大的粉袖下——他手中攥着的一封蓝漆信函上。
接着，所有人都被玉弘蝶的一句话震惊到无以复加——
“八殿下......要大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