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悄然赴阴曹(1 / 2)
第89章 悄然赴阴曹
话音未落,和亭早掀帘子进来了。”哈,明珠弟,早就想找你,不想今日才得空儿。”众人连忙起身拱手相迎。伍次友见是几天前在西河沿打抱不平的那个少年,更是高兴,连说:“快坐快坐,今儿真是好日子,西河沿一游得识魏贤弟,十分仰慕,不想这么快便又见了面,真乃好风送君来,与我共把酌!”说着便拉和亭入座。
翠姑却留神到和亭身后还站着一个少年,约莫十岁上下,文文静静地站在门旁,忙问:“这位少爷是跟随魏大爷一起来的罢?”和亭见问,忙笑道:“这是我家龙公子,一同出来闲逛,不想就闯到这儿来了───咱们看看就走罢!”那少年拱手对众人一揖,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咱就坐坐再去不妨。”众人见他虽然年少,却举止稳重,落落大方,又见和亭对他尊礼甚笃,也都不敢轻慢。伍次友忙说:“请一同入座。”和亭欲将少年让至上首,说道:“以位而论,爷最尊,自应坐在上头。”
少年将手一摆,说道:“这又不是在家里,你也太多礼了!”说着便挨着翠姑坐下,“我们已进来了多时,方才听伍先生高论说功名,有趣得很,请接着往下讲。”
大家归座,把酒更盏。伍次友说道:“好,我就接着说这应考举子的没意思。说到没意思,倒不是柱儿这等说法。柳河东说'凡吏之食于士者,盖民之役'。既然做官是当百姓的奴才,就不该怕操心怕吃苦。”龙公子听了笑问:“我倒听说,百官都是皇上的奴才,怎么先生倒说是百姓的奴才呢?”
伍次友笑道:“天子之命系于民命,相比起来,还是民命重的。谁得了民心,江山便稳了;谁失了民心,凭你天子皇上,也是兔尾难长!”和亭听了脸上不禁变色。他转过脸朝文儿看看,见文儿专心致志地听讲,并无厌色,便放下心来。
伍次友笑道:“咱们还是说功名。自古以来,选士之法,变了几变。由乡选制改为九品官人之法,由九品官人法又改为今之科举制。在先古之时,士子尚可傲公卿,游列国,说诸侯,择主而从。自唐开科举,风气大变,尚空谈,轻实务,文风浮泛,士品也日下,既无安民之志,又无治国之才,图虚名、求俸禄者日多。朝廷以此取士,欲求国富民强安能得哉!”
伍次友端起何桂柱刚斟上的一杯热酒,越发红光满面,笑道:“便以士子入闱这事来说,就有七似。”
文儿听得有趣,也吃了一口酒问道:“哪'七似'呢?”伍次友扳着指头道:“宣城梅耦长先生曾对我讲,秀才入闱,初入时,赤足提篮,似丐;唱名入闱,帘官喝骂,皂隶斥责,似囚;进了号房,孔孔伸头,房房露脚,似秋末冻僵的蜜蜂;考完出场,神情恍惚,天地变色,似出笼之病鸟……”
听到这里,明珠已笑出声来,他是过来人,自然深得其中况味。伍次友又扳下小指道:“归了下处等候消息,如坐针毡,梦不得安,似猴子被系于绳;一旦榜上无名,神色猝变,如丧考妣;事隔不久,气平技痒复又衔木营巢,似抱破卵之鸠,这便是七似了!”
众人听得入神,先是觉得好笑,后来却又不知怎地笑不出来。半晌,和亭才笑道:“先生为此等人画像,真可谓是维妙维肖,入木三分!”文儿也笑道:“听先生这番话,倒令人大失所望,从这'七似'里要寻出周公、伊尹来,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众人听了,不禁大笑起来,明珠一边笑一边对伍次友说道:“这位小哥儿,不过十岁吧,竟这等敏捷!真是妙语解颐,算是为大哥的话下了注解。”伍次友却没有笑,只瞧着文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桂柱见和亭饮酒甚少,酒到口边,只略略沾唇便又放下,遂笑道:“明珠大爷早夸过,魏爷一向是海量,今儿个不肯开怀,莫非酒不好?”和亭忙道:“兄弟有病,早已戒酒,今儿瞧着大伙高兴,不得已才吃了几盅。”
文儿却笑着揭短道:“何必呢,今天你就和他们比个输赢!”明珠笑着倒了一杯热酒递上来,说道:“着啊!哪有什么病!龙少爷说你能饮,还能混过去?”和亭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文儿,笑道:“那我就舍命陪君子了。”
何桂柱离席出去,一会儿笑嘻嘻地捧着一个掣签筒过来,说道:“这是专为孝廉们解闷儿用的酒签筒。咱们也掣签饮酒取乐如何?”
伍次友起身笑道:“这倒罢了。不论功名论酒运。数我年长,我先来!”说着便从签筒里拔出一支来,攥在手里不言语,翠姑忙问:“什么签?”伍次友自夹菜不语。和亭起身欲拿签来看,伍次却将手摇了摇。和亭笑问:“难道不许人看?”
伍次友咽了菜,只微笑点头,仍不答腔。何桂柱耐不住,说道:“二爷打哑谜呀?你说出来,该谁喝,谁就喝呗!”伍次友仍不言语,只顾夹菜往口里送。明珠道:“我猜这签必定不雅,所以大哥不肯说。”伍次友笑着摇头。只有文儿不懂这些,饶有兴味地看着不吭声。
半晌,伍次友把签递给明珠,明珠一看,上面写着:“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不语不饮,言者三杯。”算来席上只有伍次友和文儿不曾说话,翠姑笑道:“这签也批得太毒了,我是吃不得了!咱们喝了,重新换个玩法吧!”
大家喝了三杯,伍次友、明珠和何桂柱已有些醉醺醺的了,翠姑脸上也泛起了红晕,说道:“我是已经醉了,喝不得了!”伍次友却叫道:“没醉!喝这么一点酒怎么会醉得倒人?当年在扬州我与大哥兄弟三人长饮雄谈,评论时事,喝过半坛,那才叫喝酒!”说罢不胜感慨。明珠猛地将案一击说道:“休言时事!老贼不死,国无宁日,民无宁日!”
文儿见他拍案而起,吃了一惊。后头的话,他没听清楚,忙问道:“老贼是谁呀?老贼和时事有甚关系,老贼偷了时事么?”
和亭见明珠发狂,知是醉了,忙道:“表台,你说的什么话,今儿个怎么啦?”伍次友乜着眼接口说道:“实话!和拜便是当今国贼,和拜不死,清室永无太平之日!”
文儿见和亭上前搀伍次友要去歇息,忙摆手制止,一边问道:“和拜从龙入关,功劳卓着,怎么先生倒以为他是国贼?”
伍次友已是醉眼迷离,见这孩子盘根问底,像个小大人,倒觉有趣。便应口笑道:“自古权臣,哪个没有功劳?乱国之臣,非国贼而何?残民利己,非民贼而何!”说着便用手指着明珠对和亭道:“就说你这表台吧,好端端的一个殷实人家,如今被弄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这个圈地之法,实在害人不浅。北京城里乞丐成群,城外却是千里沃野成了狐兔之乡!瞧着吧,此次朝廷策试,我必痛陈圈地之弊。”说完自将觥中酒一饮而尽。此时明珠早忍不住,只闭目不语,热泪横流。
这场面眼见难以维持下去了,要是再喝下去,谁晓得还会说出什么话来,和亭趁势,起身说道:“天时不早了,文儿明日还有功课,怕太夫人着急,我们就此告辞了。”言毕,携了文儿的手,辞了众人出来。
这个文儿到底是什么人呢?他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皇上文奇长昌。
出了悦朋店,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和亭将刀鞘向前移了移,看四下无人,回头向身后的文奇长昌笑道:“爷,今儿个幸亏没喝醉,不然奴才少不了挨母亲一顿责骂。索突大人荐奴才来给爷当差,办砸了,连索尼老中堂脸上都不好看!”文奇长昌笑道:“你的这几个朋友很有意思,你要多亲近亲近他们。那个伍次友,看来是个有学问的。”
和亭躬身回道:“是,这伍先生学问不坏,不过,好像有点儿狂。”文奇长昌点头道:“狂而不媚,朕倒是欢喜的。他为人耿直,心有不平之事不让他说,这如何能行呢!”
半晌,文奇长昌又问:“你过去见过伍次友?”和亭便将西河沿救鉴梅的事讲给文奇长昌听,文奇长昌正听得有趣,听和亭说不见了鉴梅父女,很感意外,便停住脚步问道:“那女子后来下落如何?”和亭叹了一口气说道:“只怕是落到鳌中堂手里了。主子既想知道下落,容奴才慢慢查访。”文奇长昌点了点头,想说什么,又摇摇头,只垂首不语。
君臣二人一边说一边走,早到了正阳门。微服出访前带的扈从们就守在这儿,正等得着急,见他们回来,一个个笑逐颜开,拥着文奇长昌上了大轿。孙氏趁没起驾,忙把一件黄色挂面的狐裘给文奇长昌披上,并责骂和亭:“下作黄子,胆子比斗还大!出去就不想回来,凉着万岁爷,看我揭你的皮!”和亭躬着身,只是笑,却不言语。文奇长昌却有点过意不去,忙说:“是朕不想回来。”孙氏方才无话。
行至五凤楼左掖门,文奇长昌道:“已到大内了,朕想下来走走。”孙氏在旁劝说:“老爷子,罢了吧!天已经黑定了,冷风飕飕的,若着了凉,两位老佛爷怪罪下来,都是奴才的干系。”文奇长昌笑着点头,乘舆进了大内,苏蕊早就等在永巷口了。
苏蕊将文奇长昌搀下轿,带进慈宁宫,一路上一句话也不说。文奇长昌见苏蕊脸色阴沉,还以为自己回来迟了她不高兴,忙说:“你不是常说做皇帝的要亲民,怎么我出动这么一遭你就恼了?”
苏蕊斟上茶来,说道:“不为这个。”
文奇长昌坐下便问:“这倒奇了,什么事?”
苏蕊摇头道:“我也不甚清楚,今日后晌,吴良从外头带了人来,把倭赫、西住、折克图、觉罗赛尔弼一齐拿了,送到敬事房,还不知办个什么罪呢,连个消息也打听不出来!”
半天不在宫里,竟出了这等事!文奇长昌惊得手中的热茶都溅了出来,忙问:“抓人总要有个罪名,这倭赫朕是最知道的,又是先帝手里使过的人,凭什么抓他来?”苏蕊说道:“这只是个口信,为什么抓他们,奴才并不知道,听四喜子说是几位辅臣的主意。”
文奇长昌听了,只觉得心中的火直往上冒,忽地站起身来,绕室转了两个圈子,拍着龙案问道:“杰书呢?他是议政王,难道他哑巴?还有苏德克,干什么吃的?”
苏蕊冷冷说道:“苏德克大人自然争不过人家,索尼说是病了,杰书吓得两腿发软,遏必隆大概比油还滑!您没见讷谟那个神气劲儿,跟在和拜后头,到乾清门手一摆,十七八个人一拥而上,把人绑起就走!进大内抓人,像在自家院子里一样!”
文奇长昌见苏蕊语调激扬,好像有点克制不住,知道事态的严重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不管倭赫有罪无罪,辅臣如此藐视他,胆敢擅自在大内拿人,这一点是绝不能容忍的。当下说道:“你去!传敬事房管事的来,我要问话!”苏蕊见文奇长昌焦躁,反而定下心来,强自劝慰道:“今儿个晚了,再说敬事房也未必知道原委。明儿个早朝,你问问他们,看他们是怎么个对答。”
第二天五更时分,文奇长昌醒来时,苏蕊和孙氏早给他料理好了衣裳,又有敬事房的人来请圣驾,肩舆也已备好。文奇长昌匆匆忙忙地用青盐水漱了漱口,胡乱吃了两口点心。便命起驾乾清门。打从顺治帝在位的时候,便立下规矩,皇帝必须每日召见大臣,顺治自己也是身体力行的。诸皇子每日四更便要起身,亲送父皇御朝,然后各归书房,所以早起已是文奇长昌自幼养成的习惯了。
一夜没有睡好,文奇长昌的精神有点萎顿。但起床后照例在庭院中打了几圈"布库"。满族人把打拳习武叫做布库。出了一身汗,睡意早跑得干干净净。此刻,他坐在肩舆里,迎着扑面吹来的晨风,清凉凉的,觉着心情安静了许多。
待到乾清门,正是寅时二刻。他见以杰书为班首,下面一溜儿跪着和拜、遏必隆和苏德克。资政大臣索突怀中抱着一叠文书躬身立在三位辅政大臣身后。两排御前侍卫,穿着鲜明的补服,腰悬宝刀,鹄立丹樨之下。文奇长昌用眼扫了一下,见和亭垂首站在末尾,只不见了倭赫等四人,心下不禁又是一阵火起,竟不等人搀扶,霍地跃了下来,甩手进殿便居中坐下。接着苏德克挑起帘子,杰书、和拜、遏必隆和索突鱼贯而入,一字儿跪下。
奏章的节略照例由索突禀报。索突一边读,一边讲给文奇长昌听,足足用了一个时辰。
文奇长昌一边听着,一边玩着案上一柄青玉如意,盘算着如何开口问倭赫的事。他瞟了一眼下边,见苏德克闷声不响地伏在地上,遏必隆不住用眼偷看和拜。和拜早就听得不耐烦,仰起脸来截断索突的话:“你只管读,谁让你讲了?皇上难道不及你?”
索突忙赔笑道:“回中堂话,这是太皇太后原定的懿旨。怕皇上听不明白,特意让我讲一讲。”和拜不等他说完便说:“这些奏章,廷寄早已发出,何必罗嗦那么多!”
文奇长昌见索突脸上有些下来,岔开话头问道:“索突,你父亲的病怎样了?”
听见皇帝问他父亲的病情,索突忙跪下磕头回道:“托主子洪福,今早看来痰喘好了些。”
“嗯,回去替朕问候他。”
“谢主子恩。”索突忙叩头回奏。
和拜见文奇长昌没有话说,便说:“皇上如无圣谕,容奴才等告退。”说罢便欲起身。
文奇长昌将如意轻轻放下,说道:“忙什么,朕还有话要问───这倭赫,西住他们一向在朕跟前当差,朕看还不错,为了什么事昨日辅政派人将他们拿了?要怎样处置他,朕倒想听听。”
按照祖制,未亲政的皇帝处置政务,是全权委托辅政大臣的,每日会奏其实都是官样文章,听一听就罢。现在文奇长昌却要查询这件事,遏必隆觉得有些意外,先是一怔,叩头答道:“启奏皇上,倭赫、西住、折克图、觉罗赛尔弼擅骑御马,在御苑里使用御用弓箭射鹿,大不敬!昨日臣等会议,已将其四人革职拿问。现在内务府拘押待勘。至于作何处分───"他思量一下接着说:“辅政尚未议定,待臣等会商后再奏万岁。”
和拜对遏必隆的这个回答很不满意,但遏必隆一向与自己委蛇相屈,也不好怎样。想了一阵,他终觉憋气,于是抬起头来冷冷说道:“皇上尚在幼冲,此等政事当照先帝遗制,由臣等裁定施行!”
话音未落,文奇长昌突然问了一句:“难道朕连问都问不得?”
一句话问得几位大臣个个倒噎气,只好俯首不语,和拜心想:“这次若不堵回去,以后他事事都要问,那还辅什么政?”良久,他缓缓说道:“照祖训,皇上尚未亲政,是不能问的。不过此次事关宫掖,不妨破例。”
这是说"下不为例",文奇长昌当然听出来了,他按捺了一下心里的火,冷笑道:“那好,接着方才的话讲,这倭赫该是个什么罪名?”
“紫禁城中擅骑御马,“和拜咬了咬牙,抬头说道:“乃是欺君之罪,应该弃市;乃父飞扬古纵子不法,口出怨语,咆哮公堂,应一并弃市!”
“弃市"就是处死。文奇长昌不禁吓一跳:“倭赫四人是先帝随行侍卫,飞扬古乃内廷大臣,素来谨慎,并无过错,仅仅因为骑了御马就办死罪,太过了吧!朕以为廷杖也就够了。”
“晚了!”和拜冷笑一声回奏道:“皇上,国典不可因私而废,古有明训!飞扬古和倭赫四人已于昨日下午行刑了!”
一语出口,惊动了遏必隆和苏德克,他们相互看了一眼,脸色变得十分苍白。苏德克叩头奏道:“杀倭赫之事,臣等并未议定,此乃鳌中堂擅自决定,擅诛天子近臣,求皇上问罪!”
和拜格格笑了一声说道:“苏中堂,倭赫擅骑御马,你不是也骂他是'该死的奴才'吗?怎么真死了,你反倒心疼他呢?”
苏德克顿时语塞,正想着如何对答,却见太皇太后面色阴沉,扶着苏蕊跨进殿来,遏必隆知道这老太婆精明强干,顿时气馁,伏在地下大气儿也不敢出。和拜心里"咯噔"一下,旋即镇定下来暗道:“她已不是当年,现在没有多尔衮给她撑腰了!”不过,他尽管这么想,口里却一声也不敢言语。
半响,才听到太皇太后平静地说道:“我也老不中用了,这几年只想着享福,能瞧着有个太平日子,大家平安,就能合着眼去见太祖太宗了。你们几个辅政,我原瞧着也好,心里挺踏实的。”大家正诧异她怎么说这些,忽听她音调一变,提高了嗓子说道:“谁知满不是那么回事!你们以为我杀不了你们么?”接着一掌“啪”地一声击在龙案上。声调如此激愤,连文奇长昌也吓得一颤。素日看她只是一个慈祥的祖母,杰书屡次说诸亲王、贝勒、贝子都怕她,自己还不信,今日见着这颜色,才算开了眼界。
三位辅政连连叩头,苏德克,颤声奏道:“奴才……”
“没你的事!”太皇太后来等他说完便冷冷截住:“我倒想知道,遏必隆和和拜,是谁撑你们的腰,竟敢如此大胆作耗,擅自到大内拿人,不奏而斩,这倒也是我朝开国以来第件奇闻!”见太皇太后如此咄咄逼人,三大臣仍来个伏地不答。遏必隆总觉得自己再不说话气氛便缓和不了,便轻咳一声说道:“太皇太后千岁!臣等并未径到大内拿人,是都太监吴良传他们出来,在午门外拿下的。”索突乘机也劝解说:“皇上、太皇太后息怒!千万别气坏了金尊玉贵之体!”说着暗递眼色示意文奇长昌收场。只苏德克在旁不作一声。
文奇长昌没有留神索突的眼神,太皇太后却一眼瞧见,遂站起身来拉起文奇长昌的手冷笑一声道:“生米已经做成熟饭,还说这些个有什么用!皇帝在你们眼里,不过是一个无知顽童罢了,今日倒是我老婆子多事了!我们算什么'金尊玉贵'!列位辅政气着了,才值得多呢!”说罢拉着文奇长昌拂袖而去,青玉如意被带掉在地下跌得粉碎!
文奇长昌等人一走,殿堂里一片死寂,人人脸色灰白,惟和拜满不在乎地站起来,笑着说:“别跪了,退朝了,咱们回去罢!明儿个我再到苏德克大人家领罪!”
祖孙二人离了乾清门,太皇太后吩咐随从道:“皇帝先回养心殿,曼姐儿好生侍候着。”又对文奇长昌吩咐说:“今儿后响派人叫索突到慈宁宫来。”说罢自乘銮舆去了。和亭等一干校尉紧紧随在文奇长昌后边。孙氏和苏蕊早在永巷口等候了,见到文奇长昌,便赶紧迎了上去。抬乘舆的几个小黄门这时才赶了上来,苏蕊招呼一声:“不用了!”他们才停住脚步。
文奇长昌也不理众人,只大踏步朝前走。方到月华门,早见吴良带着几个太监兴冲冲地抬着一架八宝玻璃屏风迎面过来。见了文奇长昌,忙一溜儿齐整地站好。
吴良进前一步,单腿着地打了个千说道:“奴才给万岁爷请安了!”说罢满面笑容地抬起头来。
看吴良一脸得意之色,文奇长昌心里更气,背着手一声不吭,两只眼狠狠地盯着吴良。吴良本来是笑着的,见文奇长昌脸色阴沉,也不叫他起来,扎下的千儿再也不敢抬起,只是惶惑不安地躲避着文奇长昌的目光。
文奇长昌且不发落吴良,回身对苏蕊说道:“才打春,身子就这般燥,这儿的风倒凉快,叫人搬张椅子来,朕在这里坐坐。”不等苏蕊说话,几个小黄门早飞跑到后头去,掇了张雕花黄杨木椅来。文奇长昌坐了,慢慢地问吴良道:“这八宝玻璃屏风要送到哪儿去?”
文奇长昌开了口,吴良松了一口气,回道:“鳌中堂上次入宫觐见,太皇太后将这屏风赐给了他。”
文奇长昌却想不起这档子事,想了想又问:“那么上次你怎么没有拿去呢?”
“回万岁的话,当时鳌中堂辞了。”
“噢,这就奇了,既然他辞了,你怎么又要送去?”文奇长昌双眼盯住他问道。
吴良本来就不够聪明,是个"二五眼",也没听出文奇长昌话中的意思,磕了个头回道:“鳌中堂今个托人捎信来问过。奴才也想向鳌中堂尽点孝意。奴才想,索尼老大人病了,外头大事全仗着鳌中堂───"
“混帐!”文奇长昌顿时大怒,厉声道:“所以你就大胆偷盗屏风出宫去巴结他?我问你,倭赫是谁抓起来的?”
听到文奇长昌问到这个,吴良知道事态严重,心想今儿个若不抬出和拜这尊老弥勒佛压一压这个小菩萨,怕要吃大苦头的了。于是硬着头皮诈着胆子答道:“这不干奴才的事。奴才是奉上命差遣带人拿倭赫的,鳌中堂总揽紫禁城防务,自当有权惩处六宫不法之徒,这事怎么能牵连到奴才呢?”说完也不磕头,竟目不转睛地盯着文奇长昌。
吴良如此傲慢无礼,文奇长昌气恼了。他回头问苏蕊:“你说这事牵连不牵连到奴才?”
苏蕊答道:“别的不讲,冲着这奴才这份傲气,就罪不容诛!不过,他现在是和拜中堂的干儿子,皇上不妨给他存些体面,让他几分算了!”
“对,罪不容诛!”文奇长昌被这几句不凉不热的"求情话"激得越发按捺不住,一拍椅子站起来说道:“你们父子弄权,拿了朕的心腹侍卫,还敢说'没有牵连'!传旨,叫敬事房赵秉正来!”
吴良平日狐假虎威,得罪的人多了,人人恨之入骨,今见万岁爷发怒要办他,都巴不得这一声呢,一个小黄门飞也似地跑下去传旨了。
吴良见人去叫赵秉正,打心底起了一阵寒颤,心想:“莫不是今儿要开发我?”马上,他头上出了一阵冷汗,向前膝行几步,哭丧着脸说:“奴才已知过了。万岁爷,念奴才服侍先帝有年,饶过初次吧!”
“初次?”苏蕊从旁冷冷回了一句:“上回万岁爷叫你掌嘴,你掌了没有?”
吴良在地下碰着头,忙说:“掌了掌了,不信你问小吴子!”
“天下就你一个人聪明?”苏蕊冷冷说道:“我要不知底细,怎敢问你?小吴子虽说没身份,上次可是奉旨办差,你竟敢掌他的嘴!”
听了这话,文奇长昌气得浑身乱颤,大骂道:“好好!这奴才真是胆大妄为。赵秉正来了没有?”
赵秉正早来了,在旁冷眼瞧了一阵,觉得此事实在棘手,正没个主张,忽听文奇长昌问他,忙双膝跪下回道:“奴才赵秉正在!”
文奇长昌道:“你都看见了,这吴良该当何罪?”赵秉正这会儿却犯了难,说轻了这主子不依,说重了那魔头也不好惹,心里一急,倒憋出一个主意,叩头答道:“应该廷杖!”
这是个可轻可重的处置,倒正中文奇长昌下怀,当时便说:“就按你说的办,廷杖!你替朕重重地打!”
赵秉正站起身来向外将手一摆,几个掌刑太监恶狠狠地走过来,拖了吴良便走。看赵秉正愣在一旁不动,文奇长昌厉声道:“你还不去监刑,站在这里做什么?”赵秉正忙又跪下说道:“请旨,廷杖多少?”文奇长昌不耐烦地将头一摆道:“只管打就是了,别再多嘴!”
打到三十来下,那吴良已是皮开肉绽,实在受不了了,扯着嗓子嚎叫:“鳌中堂,我的爷呀!快来救我吧!要打死了!”
文奇长昌听到吴良痛苦中叫饶,竟喊的是"鳌中堂",更是火冒三丈,对着外头永巷口大声叫道:“打,打!别说是你干老子,便是干爷也不济事。”
话音刚落,板声已停了,人也不再叫了。赵秉正过来复旨说:“万岁爷,那吴良已晕死过去了。”
文奇长昌回头看了看苏蕊。苏蕊以几乎觉察不到的微笑,点了点头,说道:“万岁爷只管开发了他,像方才那些多余的话倒不必多说。”孙氏却有点沉不住气,上前说道:“阿弥陀佛!打得不行了,求你老爷子罢手了吧。”
文奇长昌笑着说道:“阿姆,你别管,有朕呢!”回头吩咐:“打,接着打,打死这个臭玩艺儿!”
赵秉正回到外头,看吴良时,已悠悠地醒了过来。他看了一下左右的打手,走上前对吴良拱拱手,大声说道:“吴公公,非是小人手下不留情,万岁爷今儿个是要您的命,现下又没有人能来救您。念你我多年交情,兄弟叫他们下手利索一点儿,包您少吃苦头。您有什么话倒不妨对小人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