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前尘(2 / 2)
贵公子固然光彩夺目,但她见多识广,也见怪不怪。只是回头,发现魂魄消失不见了。不知道是三日已至,还是再无留恋。
魂魄走得潇洒,却留给她很多困惑。她认为,好吃好穿好玩好住固然重要,但至重要的,是爱与陪伴。不然,她身为鬼,不须吃,不须穿,不须住,自得其乐自己玩,又何苦为人呢?所爱之人不在身边,怎么叫做好日子呢?
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做人的必要性,可不能这般被打破。
于是,她时常去看这小黑娃的日子,当真是苦。她放心了,可见她想的没错。那么投胎,就要投至爱女娃娃家的胎。
如意算盘打得响,却挑不出一个中意的人家,不是这不行,便是那不行。甚至有时候她还没想好,便被一群小光球抢先了。
她不气也不恼,继续这般飘荡。偶尔听到夫妻争执谁去吹灭蜡烛时,还会一个猛子冲过去,刚好帮忙吹熄,虽然总会吓到别人,但这是她的乐趣。
尤其看到夫妻吓得抱作一团时,她还会拍手道:“是了,做人可以互相拥抱,真不错。”
其余乐趣便是趴在别人家听热闹,哪里笑声多,她便去哪里。
有时想到那个小黑娃,也会回头去看他,发现他再次笑了,她就释然了。原来爱不会消失,只是从一个人手里传到了另一个人手里。即便面对亲人死亡,她亦可以拥有被爱的一生。
如此又不知过了多久,她循着吹吹打打的声音到了一户人家,看着旁人家办喜事,便对着桌椅板凳和马儿道同喜。
她最喜欢看旁人成亲了,不论是怨偶还是佳偶,她都爱看。还爱过几年再回头看,看佳偶变怨偶,还是怨偶变佳偶,还是生离死别皆消灭在时光与战争中。
这次有不同的是,破天荒见到新娘子成亲撑了把红伞。
大晴天的,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为何要撑伞?
她想不明白,却未去深究。因着,更令她感兴趣的是,又看到了那个小黑娃。
此时,小黑娃已经长成了少年郎,倒是当真多了几分贵气在身。
他怎么会在这里?
她苦思冥想,突然想到,那新娘便是曾经令他笑的人。
如今,新娘在笑,他……好像在哭?
“你可不能哭啊。”她一下子慌了神,“我不是时常那么想做人的,只是觉得成为人的话,能得到长久的爱,与长久的陪伴。不像做鬼一般,爱与陪伴皆是转瞬即逝。好似人站在山崖,高歌美景,对岸蓦然传来附和声,我心畅快,欲与知己对酒当歌,却发觉传来的不过是我自己的回声。所以,我真的想做人。”
少年郎听不到她的言语,只是漫无目的地行走。
她随着他的脚步,继续念叨。
“我晓得你为娘亲做耳坠,也晓得你为那新娘讨手镯。可是,你的娘亲离开了你,这个新娘子也离开了你。是不是,不论再怎么付出爱,有的人一生就是不被爱?我不想做这样的人,可是我确实有点想做人了。我也想知道,被人一直放在心里,念念不忘,是什么滋味。”
当他步至桃树下,无语泪流时,她想到人很喜欢花,她一个鬼,也觉得花很美丽。还想到,她曾对一个不知是人是鬼的四眼怪物说最爱花,那怪物没有反驳,甚有附和之意。
看来,花是吸收天地之爱的灵物了。
她道:“花是世上最美、最被爱的东西了,我送你一朵花,祝我们皆有被爱的人生,可好?”
他不说话,她兹当他答应了。
可她是鬼,不能摘下花,不能用嘴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冲过去,妄图以一点又一点的微风,刮下一朵花。
至少,落了一些花瓣。
落在地上盖住他的泪珠,落在他的掌心,落在他的眼神中。
她凝视这双眼眸,似乎与曾经的他重逢。于是她道:“你也挺好看的。”
那时候的她没有读过圣贤书,尚不知色令智昏,也不觉得自己是色令智昏,至多是天涯同命人。
但不论如何,她确实因着这片刻分神,被吸入胎身,无力挣脱。
她道:“救命救命,救我救我,我还不知道这户人家是什么人呢!”
呼救自然是无济于事,他听不到的。
但他听到婴儿的哭声,在她困于这具小小的身体中后,将她抱起,给予她第一个怀抱与体温。
与胎身合二为一的瞬间,她忘记了一切,也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个老鬼,闻不到任何味道。可她偏偏觉得怀抱中的味道十分熟悉,十分令人心安。
于是,她沉沉睡去。
直至今日,她缓缓转醒。
“阿尤,你醒了!”
她醒来后,看到李韵婷带泪的脸庞,脑袋一片混乱。
方才的梦变成了大雾,遮盖所有异国他乡,唯剩盛国与白应留的点点滴滴。
可看到李韵婷的这瞬间,她在想,一切皆是梦吧。梦里,她幻想出一个有钱有威力有耐心的人,将她带出三河湾。
无缘无故的,怎么有人会带她走?
于是她又幻想这人有所图,还不够完美,不过,刚好能保护她。不仅如此,还能在同一个身躯中,发现她独一无二的灵魂。
世上哪有这般人?
所以是她在投胎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寄托了她无尽的愿望。
确切来说,是幻梦。
所以,她见到白二公子时方觉得那么熟悉。所以,白二公子对玩物不满的迟疑,被她解读为悲悯,甚至是爱意与救赎。
一切皆是假的,唯有心痛是真的。
“韵婷,你曾说,跟着爹爹办的案子里,有许多受害人为施害者开脱,我似乎懂了,这是什么意思。”
初醒的她语声低微,李韵婷听不清,甚怀疑她只动嘴,未发出声音,便贴近了些,问她方才说什么。
她说:“我以为,我放的火,是我的怒火,我能扞卫我的命运。可是,爹爹走后,我就被打倒了。我不顾一切地跑,却仍逃不掉这种命。到最后,我不得不认命,可是,身上的痛容易忘,心里的痛怎么忘呢?我只能爱上他,我骗自己说,他高大威猛,英俊多金,我该爱他。可这不足以令我爱他至不要清誉,承受十月怀胎,被人抛弃的风险。于是,我虚构了一个故事。故事里,我亲眼看到他杀很多人,确定了他是莽夫,悲悯之心早被鲜血蒙蔽到麻木的魔头。但就是这么一个人,却比以往任何一个人都更正人君子。他坦坦荡荡,在我换衣时离去,一点不置喙我抱着牌位出殡,还会同我讲月水并不羞耻。十指沾满阳春水的是他,带我看一个女子其他可能的也是他。他爱我,尊重我,要我想清楚自己口中的爱是孩童的冲动,还是大人的一诺千金。甚至,如果我怀孕,可能会被夺舍。比起我的躯壳,他更爱这个灵魂。所以,他一直没有动我,哪怕每个夜晚,我都知他的蠢蠢欲动,也因我的蠢蠢欲动,受尽撩拨,却仍点到即止。若我不想止,他会告诉我,再等等,并非等避子汤,而是等肾衣,等一个正大光明的身份。他是一个私生子,他晓得受人白眼的滋味,所以想要明媒正娶。并非因我失身于他而娶我,而是因着珍重而娶我。这样一个人,假如他想要我,我想,我是愿意给的。我不会觉得痛苦,因为我爱他。”
她感觉到眼角是泪,鼻头还要流鼻涕,伸手欲擦时,发觉心里痛,身上也痛。
她问:“我是不是被他打了?假如我那时没有打他,没有反抗,真的爱上他,是不是,就不会挨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