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婉婉而至,款款而歌(1 / 2)
第7章 婉婉而至,款款而歌
大哥,肃玉将带来的药丸,尽数拿出。
“不。肃,肃公子,不必,是我连累了你们,不要再费力了。”离沧摆了摆手,双眼望着伞骨,道,“我想再抱抱她。”
暖暖将伞骨收起,吹去灰尘,递给离沧。
大哥,我们先去看大夫。
哈哈,哪里有大夫能治后悔之症。离沧弯曲的双手去摸伞骨,可颤在半空,终于没有下去。这荒山野岭,哪里来的大夫。我今日便是不中这“不落芳尘”之毒,我明日也会死的。他对死的理解,不是哭得昏天动地,更不是怕得胆颤心惊。
但离沧答非所问。
“大哥,可有挂念之人。”肃玉问道,她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到死亡的气息,娘走的时候,娘穿着肃玉亲手为她挑的翡翠色衣衫,上面是肃玉绣的花。那是肃玉第一次绣,花不像花,像被风吹起的浮萍,飘飘荡荡,是她对娘的喜爱,也是她们之间,最初的思念。可娘穿戴一新,却故意将她骗走。娘说,娘去给肃玉找个小妹妹。于是,肃玉欢欢喜喜,去找她的玩具,她的衣衫,她的配饰,她所有自以最美好的东西。
现在,却没有那个可骗她的人了。她也不是当年那个在一任江花闲中荡着秋千,看着十里琅嬅,数着飞鸟南飞的小女孩了。
“公子,请您帮我去星月楼,看看我的长宁,我的长屿笛,给她。我对不住她。”离沧知道肃玉是女子,依旧以公子称呼她。
他衣袖挥了一下,露出一截笛子,是碧绿的长屿笛,与此情此景极不相称的绿,只有在初春在水河边才有的绿。
每当绿色落满在水河,城中的丽人婉婉而至,款款而歌。
离沧咳得厉害,眼神湿润,渐渐明亮。
“我的长宁,我的长宁,她为何都不来看我?”
情真意切,却又无可奈何,世间有无数万般痴情的男子,却输给岁月的温柔。他们心中即便有寸寸月光,可月色太遥远,于是,他们便沉溺在一砚墨,一盏茶,墨色,茶色中,那里都有月的影子。
“长宁姐姐在哪里,我带你去找她,她知道你这般牵挂她,即便是恨,也都做云烟了。”肃玉道。
她,她在星月楼,那座碧水环绕的星月楼。
他的思绪在回温,那里很漂亮的。
那座楼在水中央,长宁说,佳人在水,我在天。
我第一次见到长宁,便在星月楼。那是,好多年了,我出门为师门采贺礼,误打误撞,进了星月楼。
长宁穿了粉色的纱裙,眉心是银色花钿,是雪花样的花钿。他的手指在半空绕圈,那个形状,她记得清清楚楚。
长宁那时在抚琴,她的琴很好听,弹的是《月下》,我想如若我是个学子,那么,我填词,长宁来唱,那才是岁月安好。
她长的很好看,眉是细细长长的眉,可我知道她从来是不画眉的。她的脸是水那样的白净,干净得没有杂念。我一路风霜,竟然在她脸上,看到了归宿和温和。
我呆着原地,一动不动。我不知道该同她说什么,我怕冒犯她,轻薄她,于是只好静静得看着她。长宁眼含春雪,面浮桃花。好久好久,她终于喊我了,你是谁,怎么在那?
我说,在下姓张,单名一个贤字。无意冒犯。
她的丫头嫣然,给我敬酒,酒在白色的琉璃樽中,是她酿的红尘不归客。
我饮了一口。酒不烈,入了喉,却烈得能留下泪来,旅途的烦恼,竟在泪水和酒气中烟消云散了。嫣然问我,公子,你怎么到这来了。我不明就里,问道,有何不妥吗?
嫣然盈盈道,此处是星月楼,我们先生是长宁。
长宁示意她退下,嫣然缓缓从屏风后闪身。长宁走向我,她走路是衣带当风的飘洒,偏弱得不禁风。
她此会如此柔弱,暖暖不解,我们江湖中的女子,也当自强。
肃玉点了下她的额头,那是温柔乡的女子。自当别论,她们的江湖,是楼中的过客。但肃玉马上意识道自己说错了,便不再言语。
那天,我和长宁说了很多,很多,讲我小时候的故事,我的老家在丽州。丽州,最有名的当属缙云饼。而我父亲做的缙云饼又是丽州城里最好吃的。长大后,我出门拜师学艺,江湖中的人,都叫我长屿先生。
原来公子便是长屿先生。长宁的脸上是开心,她笑得和武林中的那些师姐师妹都不一样,她是小心翼翼,不敢大笑,大概她怕脸上的妆会花。我也是好奇,女子何曾要如此给自己立规矩。她说,星月楼中,规矩便是武功。
她也会跳舞,执伞而舞,在我心间。
我其实并不喜欢看跳舞,武林中也没有哪个门派以舞蹈立身的。她的那柄伞在她指尖,轻盈盈得转着,嫣红柳绿,银装素裹,充实了我的四季。我们阁楼的窗开着,湖上游船里的那些男子,纷纷惊为天人。却也对我指指点点,那个男的是谁,看样子,不富也不贵。
她问我,原来你就是长屿先生。
我点了点头,有什么不妥吗?其实我不喜欢这个称呼。
她却说,很多人和我说过长屿先生的故事,有人说他很老了,像个老神仙,有人说他像个教书的,有人说他一丝不苟,呆板木讷。
我左手握着长屿笛,从她发上取下发簪,右手握着她的手,对她说,我送你一件礼物。我带着她的手,她有些紧张,但她并不拒绝,在这之前,我从未牵过她的手。她的手指贴在我的手指上,问道,是什么,是不离不弃吗?
我用她的簪子在笛子上,我们刻了长宁二字。她抬头看着我,眼中有些泪,伏在我的胸口,我们找个没人的地方,初梅涩酒,吟霜弄雪在小楼。素手斫伞骨,油纸伞上紫藤等候,我揉碎胭脂,你来点淡浓。
因为我的存在,她的思绪,天马行空。
我吻了她的眉间发稍,我告诉她,我要娶她做我的妻子。
我很快回了师门,处理事务,也在这里,建了这座宅子。这些伞,都是我画的,都是她喜欢的颜色。
你没有带她回丽州吗?暖暖道,男子娶妻,都是回家,方能算过门。树荫下,藤蔓缠绕的门,心尖上,江湖远去的门。跨过了,女人才摆脱了娘家的命,冠上夫家的姓。
肃玉打了下暖暖的手,离沧摇头,我慢慢告诉你。
几个月后,我回到星月楼,我送了我的聘礼--长屿笛。长屿笛横放在妆奁上,那是一个白玉的妆奁,镂刻雕了百子千孙,还有我的姓氏。长宁痴痴傻傻得看着,她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从容。她之前,清冷的时候,不见未来,热闹的时候,不思红尘。她过着鲜花着锦的生活,却又如履薄冰。
她触摸着妆奁上的百子千孙,一遍一遍看着我的姓氏。她笑了,她穿的是新嫁娘的衣衫,白色的雪纱,缀满珍珠,她的脸其实不用装扮也很好看了,但她仔仔细细得描了眉。整个妆奁,盛满韶光。在一室的旖旎中,她的生命,瞬间开满玫瑰和朝阳,她是真的不孤单了,真的可以作另外一个人了。
星月楼这座禁锢她的牢笼,也在这一刻,不复存在了。现在,这里,是她为人妻的起点。她喊来了她所有的好姐妹,楼内,暗香疏影,楼外,万紫千红。
后来呢,肃玉问道,一个女子,这般有幸,该是多好。
离沧的长屿笛握不住了,他的手指牢牢按在长宁两字上,他想抓住她的,但是咫尺天涯,他到头来,早就握不住长屿笛了。
后来,一场变故,长宁撕碎了伞,伞面在院中像柳絮,痴痴傻傻得等着海鸥。那只我们用来写过长宁两字的发簪,被她狠狠折段,珠玉都散了。一粒一粒,在院子里四散,和着她的眼泪,滴滴答答,数不清,也聚不了。
她策马而去,只留下我在此,风餐露宿。
我从来天天以酒为伴,长屿笛也被我丢开了,她都不要长屿笛了,我还留着有什么用。
习武之人,抛开与他共命运的兵刃,是经历了何等的绝望和痛苦。江湖上,有很多隐退的人,封了刀,埋了剑,合了扇,隐了镖,锁了锤,但他们却不是丢弃他们的兵刃,而是珍藏他们的年华。丢弃是轻蔑的冷落,珍藏才是诚挚的告别。那些冰冷的钢铁,见证了他们的厮杀,尝尽他们的风霜,笑看他们的潇洒,是他们出生入死的兄弟了。兄弟都丢弃了,还讲什么义气?
再后来,行舟就来了。离沧神色痛苦,一瞬间的痛苦,但他隐忍住了。肃玉和暖暖不敢掀开他手臂上盖着的衣袍,他那么要强的一个人,怎么会临终给别人留下一个凄惨的景象。
行舟怎么把你伤成这样了,暖暖问道。
我和行舟,我们是好兄弟,可师门却不容他。师父将他逐出师门,至于原因,师父什么都不说。师门中的人不再与行舟来往,对他也是闭口不提。
可我却不管不顾,因为我相信自己的兄弟。
我还是常常去找他饮酒,和他参武。他住在我们长屿岛的后山上,就睡在林子里,竹筏上铺了几床棉被,便是他全部的家当。
说来唏嘘,那几床芦花被,还是我娘做给我的,我全送了他,林子里,那么冷。
我和他喝得很醉,他说你这长屿笛,杀人不见血。我酒还在喉间,未曾下咽,却愣在那,过了良久,才咽下去。那也是我娘捎给我的酒,她自己酿的酒,叫做一壶雪。丽州下雪的时候,白色覆盖在一片青色的缙云蓝草上,我爹踩着雪,去采蓝草做缙云饼,我们买不起昂贵的药材补身,便酿一壶雪暖身。
我问行舟,我说我何曾如你说的这般阴险毒辣。
你杀人先诛心,他开怀大笑,长发飞舞,很像杀得正酣的杀手,彼此纠缠。纠缠他们的剑法,刀法,也纠缠他们本就潦草的生命。
诛心,我不反驳他,没有反驳的必要。
一刺正中心脏,长屿笛下从来没有活人。你杀的是人,诛的是江湖的心。行舟喝醉了,但却又不像是醉了,至少他还了解他的兄弟。
我生平杀人无数,早就记不清杀了多少人了,好人,坏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有。他们说我笛下无魂,可握着长屿笛的那个鬼,正是我。
江湖上的人,说我放浪不羁,可谁知道,我杀了人,面对满地尸骨时的郁郁寡欢。
长宁离我而去,陪我喝酒的也只有行舟了。
他带了一壶雪,来的时候,是个晚上。
我很慵懒,衣衫敞开,屈膝而卧。我招手问道,来了。他点点头,说来了。他把酒袋丢给我,我晃了晃,里面没酒,便问他,酒呢,他道,酒没了,情分也没了。他说话的样子,和以前天差地别。冷冷的,没有情分。彷佛我不是他的兄弟,是一个陌生人。他要划清界限的陌生人。
我很是疑惑,人也清醒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我那时已一年多没有握长屿笛了,我几乎都快忘记我是长屿先生了。我只记得我叫张贤,我爹叫张有为,我娘叫陈桂,我老婆叫长宁。我爹说我干啥都行,就是别去卖饼了。我老婆却高兴地要同我一起回家卖饼。她连招牌都给我做好了,叫贤宁记。
让我记起张贤之外的,居然是他的一句情分。
发生什么事情了?我问道。
徐州柳子林里的人是你杀的吗?行舟几乎是不带兵刃的,但是那天他带了一柄兵刃,一枝竹笛。竹子的颜色还是翠绿的,带着毛刺,应该是刚做的。‘
我好久没去过徐州了,我回答他。
我问是不是你杀的,他双眼通红,竹笛朝我近了几寸。
我杀人太多,忘记了。可但凡我杀的人,他的心口,都会有道浅浅的印记,左宽右窄,淤了血,呈黑色。我说得很慢,尽量详实。可我清楚记得,如若有人说认识我兄弟,我都会留三分情,给他一线生机。
你真好笑,这些年,长屿先生手下就没人活着离开。行舟是盛怒,他的竹笛打在鹦鹉架上,鹦鹉不及出声,便已僵直。瘦小的身子悬在半空,眼睛睁得好大,死状恐怖,一动不动盯着我们看。
难道,徐州柳子林,有很多人,死在我手下吗?里面有他的家人,妻儿?可是行舟从未提过他有亲人啊?
他的表情告诉我,死的那个人,对他来说,很重要。重要过兄弟,甚至重要过自己。
我把衣衫撕开,露出胸膛,如若我真杀了他们,那你杀了我好了,我在这,也是苟且偷生。
行舟大喊了一声。我喝酒的时候,都是开心的,从来没有不快乐,可是我到了那一日才知道,他的凄苦哀怨,他只允许他自己独担。便是最好的兄弟,他也不愿分担。不是不重兄弟之情,而是他的兄弟,不能被他所牵绊。
他这些年所有的苦闷和蹉跎,在这大喊中,淋漓尽致得释放。冲向广袤的山野和星空。
我的这间屋子,成了他最后的一个原点,离了这,他便似乎要斩钉截铁得做另外一个人。因为他宁愿把他这些年所有的一切,全部血淋淋从他身上剐去,抛给他最好的兄弟看看。然后从头再来,然后兄弟即成陌人。
可他的性格明明不是这样的,他一直是个温和的人,即便喝醉了,也不曾狂放。我常常笑话他,如若生在读书人的家里,他兴许能考个功名。如若生在商贾人家,兴许能赚个盆满钵满。一个人,再怎么掩饰自己,时间久了,便能从真实的自己变成那个表演出来的自己了吧。就像面具戴久了,即便面具上的脸长不到自己的肉体上,也会在自己肉体上留下深深的烙印。
他的额上,手背上,青筋暴起,竹笛劈打在屏风上。他伏起跃下,自己把自己困在竹笛的包围圈中。像画地为牢的庸人。而这个包围圈,越来越小,如同一根无形的绳子,越捆越紧。其实,长屿笛的打法,是包围圈向外越来越大,杀的人越来越多。第一回合死一个人,第二回合死两个人,第三个回合,死四个人,第四个回合,死十六个人。但他的打法,却是自残。终于,竹笛被他自己打出的掌风,一节一节削去,越来越短。我从没见过谁这样惨烈的武功,如此慢慢得折磨自己,越来越狠。我一掌击出,因为我的武功比他高很多很多,这一掌,轻轻松松打散了他给他自己画的牢笼。他手中的竹笛向外飞出。立刻,屏风上的人,被撕扯开了,那些五颜六色的线,像四处流淌的血脉。
这些人,再也回不去了。
屏风上?肃玉走向那架七零八落的屏风,屏上的纱,布满划痕,留在屏上的那几个人,都剩半个身子,身上丝线如同血肉外翻。但他们面含微笑,看着这个冷静寂静的院子。这院子的前世今生,他们都看透了。
而那些划痕,干脆果断,是一掌打出,偏偏又没有洞穿纱屏。
离沧大哥,行舟的心里还是有您这个兄弟的,最后一刻,他没有洞穿纱屏。肃玉道。你出掌时,如果他越用劲,你打散的掌力也便越多,这屏风破损得便愈发粉碎。因为掌力是不可能被他收回去的,只能被您打散。因此当您出掌时,他也明白了您的用意是救他。因此,他怕您在救他的时候,他那根本就无法控制住的力道会伤害您,所以,您出掌的那一刻,他下意识得突然放轻放慢了掌力。
于是,屏风便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而不是碎成细纱,漫天飘洒。
这便是江湖兄弟,知己知彼,肝胆相照。
离沧点头,道,公子好聪明。公子日后必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但随即又道,他还是相信我的。可是他的愤怒让我瞬间明白,徐州柳子林的事,没有那般简单。我怕,有人在其中调拨。而那个人,才是我们的敌人,他了解我,也了解行舟。他是真的可拍。可是他到底是谁,为何要这般。
但我更怕是我的无心造成他今后的永远不快乐。我罪孽深重,我的父亲和母亲只希望我平安快乐,凡夫俗子,有一隅安生,有一妻相携,胜过高深莫测中的颠沛流离。
于是,我抓起他的竹笛,狠狠得扎进了自己的胸口。
数十下。
那个躲在暗处的敌人,不就是想看到这样的局面吗,我对不起的人太多了,那么我不能“”帮”他,让自己亏欠自己的兄弟。
我鲜血淋漓,我对行舟道,赵旭熹,你看,我不用你动手,你看。我把自己伤口露给他看,星星点点的血。很像我们兄弟第一次喝醉时,下的那场雪。雪中寒梅点点,凌霜傲雪。我们在雪地里,冻得发凉。冷了,喝一壶酒,再冷了,我们再喝一壶酒。我们就是死在雪地里了,也要把酒喝完。这场雪停了,还会有下一场,可现在的心和情没了,下一场在何处。
接着,我笑了,我不知自己到底在笑了,只知道自己,从来没这么笑过。
所有我对不起的人,我今天全部还给你们了,我用我全身的血,全身的武功,一点一点还给你们。我的后半身,就是废人了。
那一刻,我们都怔住了。他不明白,我突然会这样,更不明白,我怎么突然喊他赵旭熹。那是他本来的名字,他喝醉了告诉我的。他们家是本朝的望族,他不需像我那样,穷得无可奈何,逼得退无可退,才易名换姓,投靠师门。
你,你怎么知道我叫赵旭熹。好久没人这么叫我了。行舟楞在原地,他神色哀伤,痛苦更深。
你都知道我叫张贤,我若是不知道你叫赵旭熹,我怎么能算作你兄弟。
离沧咳嗽了几声,他的内力在涣散,暖暖道,我来为大哥渡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