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冬至卷：宋舍人叙录（4）（2 / 2）

五百名原建康军士兵严重抗议，认为乐庭环、向应龙系高级将领，不能囚禁在临蕃、野猫川两处改造幕僚羁押地。经摩诃衍大法师协调，尚修罗决定将乐庭环、向应龙改押灌水。乐庭环、向应龙、宋舍人等人被分头押走。之后，尚修罗开始用陌生名字“野牦牛银角”称呼我，赞扬我。大元帅动情地说，部落化改革在凉州、甘州、肃州、瓜州等落蕃城的成功实施，又在敦煌得到“野牦牛银角”如此热烈响应，表明这一改革措施代表着正确的发展方向。敦煌画师的思想总是具有先锋性特质，他们描摹着未来生活的图景。就在不久前，“野牦牛银角”以高超的写实技巧，仅凭功德窟供养人等身像就将乐庭环、向应龙等原建康军将领从参加阎朝葬礼的民众中间识别出来，并预见性地描摹出宋舍人射杀本帅的图谋从而躲过一劫。他还精确地描绘出改穿吐蕃服饰后敦煌各界人士的外在状态，并赋予他们生动形象的吐蕃表情——阴伯伦将军已经动员家族人从精神到外表都要进行吐蕃化改革，为表示同传统彻底断裂的决心，他把家族功德窟中先祖供养人像的服饰和表情都进行吐蕃化修改。目前，他正在不遗余力策动其他十一大姓顺应此改革潮流。尤其让本帅感动的是，“野牦牛银角”在绘制的巨幅彩帛画中首次使用敦煌乡部落、莫高乡部落、神沙乡部落、龙勒乡部落、平康乡部落、玉关乡部落、效谷乡部落、洪池乡部落、悬泉乡部落、兹惠乡部落、洪润乡部落、龙勒乡部落、从化乡部落等新名称。

实际上，“野牦牛银角”、溢美之词与我没有任何关联。但它们显然都指向曾经的“翟氏二二0”、目前的大防城使。我不想成为标本。我宁可承受拖狐狸尾游行的耻辱。我大声吼道：“阎朝举丧期间，我在野马南山放牧六头牛，徒弟和家人也被分散在旧玉门关、河仓城、新玉门关、阳关、三危山、西湖、野马泉、马鬃山等地当苦力。忠心耿耿志在谋取唐人万户长的宋舍人如何超越时空，在月牙泉与四个现场之间从容现身，又如何突然改变念头竟然图谋射杀大元帅，我一概不知。宋舍人与乐庭环、向应龙等原建康军将领人在哪里、怎样策划劫持大元帅未遂事件，闻所未闻。也从来没有人对我描述过乐庭环和向应龙带着沉重铁枷在演员、观众、士兵发呆时走上舞台向观众宣布‘请不要牵连更多无辜者，我们投案自首’的情景！一切都与我无关！”

这些言辞喷射而出，希望敦煌人——尤其是那些从事绘制壁画的优秀同行能够明白。我在创作方式上独辟蹊径，在民族感情上属于拥有共同发源地和相同流程的大河。他们却无动于衷。妻子，弟子，亲属，翟氏家族人，都惊讶地望着我。怎么回事？难道非要像师爷那样吼叫着倒下？或者，像师父那样爆发癔症？难道标本就不能有自己的思想？难道标本必须像酒肆舞女那样无怨无悔承受所有顾客的凌乱涂抹？难道标本不能用画笔之外的第二种方式表达？

尚修罗激情演讲，对辩解置若罔闻。我提高音量，重复。蕃军将士听到了，碍于大元帅的威风，他们压抑知情状态。占领沙州后，尚修罗首次在公众场合露面兵发表演说。不仅敦煌人，即便追随多年的大将也难得一见大元帅真容。大家十分关注他的声音、表情、姿态、服饰，渲染气氛的高亢鼓声，播撒香花的婀娜舞女，维护秩序的铁甲武士等多种外在元素，却忽略了他极力要表达的核心内容。我祈祷大元帅和他的听众凝滞片刻，以便我的声音能够传达出去。念头刚产生，尚修罗非常优雅地恭请我走到前台。我迫不及待，满怀激情地将辩解内容以最大音量演讲一遍，然后等待掌声。即便只有一种掌声，即便没有乌鸦群遮住太阳，我也要模仿师爷、师父的姿态仰面朝天，倒在舞台中央，以这个偶发事件向曾经快乐祥和的时光致敬。没人鼓掌。那些身着蕃服的汉族人都漠然望我。

大元帅见缝插针，对广大听众说：“好啊，‘野牦牛银角’在非常短的时间内学会吐蕃语，并且如此流利漂亮，是结盟以来最大的奇迹！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我真挚希望，在新的历史时期。敦煌土着人能够尽快完成吐蕃化改革，说蕃语，穿蕃服，废弃以皇帝年号纪年方法，代之以十二生肖。阎朝和他的历史时代、唐装、唐俗、唐理念已经全部埋葬，所有不肯顺应潮流的画匠、石匠、木匠、纸匠、笔匠、金银匠、打窟人、布匠、玉匠、帽子匠、毡匠、罗筋匠、褐袋匠、皮匠、桑匠、泥匠、弓箭匠、塑匠、音声、寺户、驼户、酒户、农户罪重者已经腰斩，较重者发配临蕃，较轻者囚禁野马泉，最轻者贬为嗢末奴部。接下来，我们将进军西域，争夺更多的牧场和人口！”

我怎么会说蕃语？我很诧异。我想打断大元帅的激情演说。可是，我的意念与肢体违背，大概又被凝滞。蕃兵从四面走来，皮靴接触地面，与我头顶平行。这表明我处于倒立状态。我自己转化成这种姿态还是被造型？不得而知。这时，又有两双蕃靴介入。主体是蹲下身体仔细研究我眼睛的徐定奴和阴伯伦。他们悄声问：“画博士，你正常吗？”我回答：“对啊。”他们说：“念一遍《般若波罗蜜心经》吧。”我想，应该为阎朝和历次战争中死难的同胞们念诵《十念文》。尽管我既非比丘、比丘尼，也非优婆塞、优婆夷。但现在是凝滞期，既然我非我，我被定位成“野牦牛银角”，那么，也可以成四部众。于是，我念三遍“南无大慈大悲西方极乐世界阿弥陀佛”。徐定奴目光中充满不屑。阴伯伦则幸灾乐祸，因为我曾拒绝在他家功德窟中画他等身像。接着，我念三遍“南无大慈大悲西方极乐世界观音菩萨”。徐定奴哼一声，站起来对尚修罗说：“他不像中魔咒的样子，但是，如此高难度造型，即便百戏也做不出来。”这段草尖般长的时间段中，阴伯伦冲我恶狠狠说：“天掉金鹅，让你得了便宜！”我轻声念三遍“南无大慈大悲西方极乐世界大势至菩萨”。他在凝神挑选诅咒我的词。我念诵一遍“南无大慈大悲西方极乐世界地藏菩萨”，建议他模仿。他走了。过一会，王令诠和阴善存弯下身子，在我胳肢窝里抓挠。他们齐声问：“你知道《无常经》吗？”我说：“很熟悉。”他们说：“背诵一遍。”我照着做了。他们喘着粗气摆弄一阵我肢体，说：“你收回四肢，做婴儿状。”我想了想，做了。我不清楚造型如何变化，周围泛起阵阵骚动。这时，妻子，亲属，弟子含着泪水过来。他们穿着临时赶制的粗造蕃服，表情痛苦。他们快速说话，我什么也听不懂。我询问被贬为嗢末奴隶后的经历，他们也急躁地连连摇头。难道我与亲人被语言阻隔？我在讲蕃语？怎么没有丝毫感觉？我为什么能够与徐定奴、阴伯伦、王令诠、阴善存正常交流？

妻子，亲属，弟子站起身，要走。我不由自主，追赶。我还想伸手拥抱我的幼子。我万分焦急，挣破喉咙呐喊。他们毫无知觉，走向茫茫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