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月璃台(1 / 2)
回宫的路上,周若白骑马走在最前面。
周若瑜的马车落后一些,与周若白中间隔着一队禁军。
宗无攸策马走在周若瑜的马车旁边,听到里头的人忽然闷声闷气地叫了他一声。
“殿下?”
周若瑜在车里端坐着。火把明亮的光从车窗帘外头漏进来,让小太子童稚的脸上的神情也显得有些幽深。
“王小五真的是东宫的护卫吗?”他问道,一双漆黑的大眼睛在暗中发着亮。
宗无攸的心里有些忐忑:“回殿下,王小五他的确是东宫的护卫,只不过方才逃走那个……请殿下恕罪,末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糟了!
说到这里,宗无攸才反应过来自己忘了一件事。
既然那个人假冒了王小五,那真正的王小五此刻就还在曜王府内!他应该将他一起带出来的!
周若瑜像是从宗无攸的这阵沉默中猜出了他在想什么。
“九叔不会对王小五怎么样的。”他说道。明明是孩童的声线,说的却是大人的话,老气横秋的,显出几分违和。“他想抓的只是那个假的王小五罢了。”
宗无攸心中微微一震,疑惑地开口:“殿下……知道那人是谁吗?”
“当然知道啦。”周若瑜叹了口气,睫毛一低,“除了齐修先生之外也不会有人这样做了。”
司空鹤。
宗无攸的眼底稍稍一沉。“国师也是关心殿下。”
“我知道先生是关心我。”周若瑜说,“只是我原本是真心想去探望九叔的,况且我都已经带了你,还带着这许多的护卫。九叔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好不容易让九叔有些喜欢我了,现在又被先生这样一闹,九叔一定以为我是故意和先生一起在算计他。”
说到最后,周若瑜的语气不免带上了几分气恼。
宗无攸嗫嗫的:“殿下您自小便在国师处受业,国师他定然是关心则乱。殿下您年纪还小,国师大人想必也是怕万一——”
“万一,有什么万一!”周若瑜怒斥了一句。即便隔着窗帘,宗无攸都感受到了他目光中的凶狠的怒意。“本宫难道永远都得听他的安排行事,不能自己做一回主吗!”
周若瑜这个小太子的脾气素来算是好的。同所有被保护得过好,故而没有见过世间险恶的孩子一样,对谁都客客气气,时常挂着讨人喜欢的真挚的笑容。
他说话的时候从来都只自称“我”,宗无攸当差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自称“本宫”,露出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城府和算计来。
宗无攸吓得一跳,当即从马上连滚带爬地下去了,弓着腰拱手请罪:“末将失言,殿下恕罪!”
后头的动静大,走在前头的周若白也注意到了。
她抬手叫停了队伍,拉住缰绳往后转身,看着躬身站在马车下的宗无攸。
“怎么回事?”周若白问道,遣了人过来问话。
那个禁军跑到马车前:“太子殿下,长公主打发小的过来问问,可是出什么事了吗?”
周若瑜像是被气得不轻,深吸了一大口气才将心头的积郁呼出去。
“没事。”再开口时,他的语气便有些恹恹的,倒仍旧同寻常一般乖巧,“有些累了,你叫长姐抓紧回宫吧。”
“是。”
禁军不疑有他,按照周若瑜的回话跑去禀报了。
队伍继续往前进,宗无攸也战战兢兢地重新跨上了马,安静地跟在周若瑜的马车旁边,再不敢多说一句话。
只是过了很久,周若瑜的声音淡淡地从车里传出来:“我方才说的那些话,你就当是一时气话罢了,不用当真。”
而且来日方长,他终归能够靠自己的能力消解九叔对他的敌意,化解九叔与父皇,与他之间的干戈。
周若瑜想起这几天在周若白的督促下看的那些书,想起这些书旁的字迹潇洒飘逸的批注。
长姐说,那些批注都是九叔小的时候写的。
从那些批注里,周若瑜似乎窥探到了很多很多年前发生的那些故事的零星一角,他似乎能够想象出来当初的九叔是个怎样神采飞扬的少年。
周若瑜想,或许当初的那个少年如今还藏在九叔的身体里吧?所以长姐才会特地挑了这些书给他看,想让他看明白连父皇都不明白的事实——九叔他并不是他们以为的那样的人。
他的父皇是个胆小鬼,而他比父皇勇敢,他可以改变当下的局面的。
只要他多努力一点。
周若瑜回忆着下午被周瑾寒架在肩膀上的滋味。
他一直都知道“父爱如山”。可从前在周瑾淮那儿,在殷切的期盼中,他只感受到了父爱如山的厚重与威压。
直到今天坐在周瑾寒肩上,他才感受到父爱不止有沉重,还可以像一座山一样将他托举起来,成为他沉稳的、坚实的依靠。
而他自出生以来就被告知他要走的路上风雨飘摇,心中最期望的,不过就是这样的依靠。
肃杀的月色笼罩整座京师。
就在禁军队伍护送着周若瑜回宫的时候,宫墙之内的钦天殿中,司空鹤也点上了最后一盏长明灯。
满满一面墙的灯火,照得殿内亮如白昼。
司空鹤戴着素白的斗篷,帽檐压得很低,几乎将他整张脸都挡住了,只露出唇角锋利的一点弧度。
“主上。”泣朱有些迟疑地确认道,“您真的要一起去吗?其实此事交予属下等去办便足够了,何必劳您亲自到场?”
“多年宿敌,该去送他最后一程的。”司空鹤淡声道,仰头望着满墙敬鬼的长明灯。“十五年前放了他一条生路,终至今日养虎遗患。当初的建议是我向陛下提的,如今也该由我亲自来了结。”
他想起了那时禁军的刀口前,那个抱着奄奄一息的废帝从偏殿里跑出来的少年眼中深浓的仇恨。
曾经,他不止一次听人提起过,对方是遍京城中最惊才绝艳的少年,恣意嚣张,神采飞扬。
他那时候便想,盛极必衰,这样骄傲的一个人一旦落魄了会是什么模样。
所以后来当周瑾淮问他应该如何处置周瑾寒的时候,他看准了周瑾淮的一丝不忍,便提议封周瑾寒为曜王,一来可以在满朝文武面前显示出新君的仁厚大度,二来将周瑾寒迁出皇宫再行软禁,也方便他们日后动手。
诚然,他那时的提议是出于对周瑾淮名声的考量,却也不得不承认,他当时年少,开口之时也存了私心。
他很想知道,从一个被捧在云端天之骄子变成人人背弃的“乱党余孽”,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他自出生起就感情凉薄,天生不知道情爱是什么。连父母惨死在他面前时,他都只漠然地看着,没流下一滴泪。
他觉得人反正都会死的,早死晚死如何死又有什么区别?
可也正是因为他从很小的时候就看透了这世间所有的本质,所以族中亲眷无一不将他当作妖孽看待。他们都害怕他,怕他冷漠的视线,怕他那双浅色的仿佛能够将一切阴暗都洞穿的眼睛。